耕读人家(科举)——风暄和
时间:2019-12-01 09:15:33

  谁知道如今他妻子女儿还不曾到,这严世藩却早早来了,这怎么能让他不烦恼呢?而且,严世藩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在严嵩看来都十分莫名其妙的人物——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道士,灰黑的脸,身材消瘦,一件青绢的道袍挂在身上,就好像旌旗一样飘飘荡荡,而且一双眼睛略略眯缝着,严嵩直觉他是个江湖骗子;还有一人又高又壮,穿着绢袍,带着瓦楞帽,脑门上一道伤疤,不商不士的,像个市井无赖;另外一人摇着洒金的扇子,穿着直裰,带着方巾,虽然是个读书人,却长得贼眉鼠眼,一点也没有读书人的正气。
  严嵩不仅皱起了眉头,他把严世藩叫到一边,对他道:“庆儿啊,我说你进京来也就罢了,怎么带了这些……这些人来,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啊?”
  庆儿是严世藩的小名,欧阳氏在家中常常这么唤他,严嵩希望严世藩多少能看在欧阳氏的份儿上老实点,多少听听自己的话,不要想起一出就是一出,动辄就和自己作对。
  谁知道,严世藩神秘的一笑,对严嵩道:“爹,他们除了那位段真人之外,其余的都是我的仆从,一个个好用的很,爹,这位段真人,我可得好好给你引荐一下!”
  严嵩看了一眼为首的那道士,那人摸着胡子,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他气呼呼的瞪着严世藩,低声道:“什么段真人?!你怎么又和这些术士搅在一起了?庆儿啊,你好歹也体谅一下为父为官不易,不要给为父再找麻烦了!”
  严世藩四处看看自家这个小院,把嘴一撇,从腰间掏出个小包,对家仆严年道:“来,严年,拿着这银子,带段真人找个京城最好的地方歇下,让他们都听段真人使唤,明日我再亲自去拜访!”
  见银子包沉甸甸的,那几人都面露喜色,看得严嵩对他们更加不齿。严世藩却毫不在乎,对那什么段真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目送他们去了,这才转过身关上门,对严嵩说道:“爹,我这次回来是来帮你升官的!”
  严嵩已经被他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背着手往屋里走去,哆哆嗦嗦的道:“唉,升官?我怕你是来给为父送终的!”
  严世藩虽然心狠手辣,向来没什么道德感和同情心,但对自己的老爹还是有点感情的,想起自己前一世就没能给自己的爹送终,反而让他老人家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了,一边随着严嵩进屋,一边道:“爹,张璁已经入阁了,你打算怎么办?”
  严嵩根本不看严世藩,自己坐回案边,道:“他入他的阁,与我何干?!”
  严世藩道:“爹,如今的时局,和原本的模样不同了,我有几个法子,能帮您老人家赶走张璁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早早入阁!”
  严嵩把桌子一拍,笔墨洒的到处都是,他喝道:“世藩!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入阁,入阁,我如今在这安安稳稳做着国子监祭酒,这就是皇上最大的恩德!那阁是好入的么?阁老的位子是好坐的么?我严惟中自认没有这个本事,你也别为此费心了,还是回你的宁波,做你那不知道什么事去,只要别祸乱了国法,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严世藩一看这劲头,要是不给严嵩交交底,估计今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他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道:“爹呀,我问问你,去年是不是宫里是不是来了个邵真人,颇得皇上赏识的?”
  一听严世藩不说那些入阁的胡话,严嵩心情稍微平静了点,微微点头道:“你说的是邵元节邵天师?他可是个得道的高人,去年替皇上祈雨祈雪都很灵验,我也见过他一面,确实有些在世神仙的风骨,哪里像你带来这人……唉!”
  严世藩得意的道:“这就对了,爹,皇上特别信奉道教,谁能为他推荐这些方士,谁就能升官发财。你要是不信,我告诉你,就是今年,这个邵天师就会被奉为‘致一真人’,将来皇上生儿子都得靠他!”
  严嵩一听这个,倒是有些惊讶,他确实知道皇上已经为邵元节拟定了封号,就是“致一真人”,这正式的圣谕还没下呢,严世藩怎么知道的?
  他稍稍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皇上来自安陆州,那地方本来就道教盛行,我听说先前兴王府中也有不少道士,都是德高望重的法师、真人。况且皇上他又不曾沉迷于此,刚即位的时候,还曾经下令拆除京中的寺庙道观,他如今修道不过是修身养性,这没什么不好的。”
  这回轮到严世藩纳闷了,根据他记得的,嘉靖是个很迷信道教的人,严嵩掌权的时候,宫中每年用于祭祀的黄蜡能用掉二十余万斤。为了进行斋醮活动,各地都盖了道观,如今大礼议快结束了,正该是这些道士们入宫受宠信的时候。他带来的这个术士,名叫段朝用,上一辈子就是因为自称会“点石成金”,解决了嘉靖想在宫中修道但是缺钱的问题而一步登天的。
  只不过,这世上哪里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呢?上一世的段朝用不过通过武定侯郭勋接近皇帝,又取得了本来已经在宫中地位稳固的道士邵仲文的信任,施展瞒天过海,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把从郭勋和其他人那里骗来的银子假装是他“炼”出来的罢了。
  可惜,后来这位段朝用段真人资金周转不灵,被嘉靖发现了,才治了罪,但对于现在的严世藩来说,资金并不是个问题,他绝不会让段真人的资金链断裂,他希望自己的老爹能抢过前世郭勋的功劳,做这个把段朝用引荐给皇上的人。
  可是刚才严嵩说,朱厚熜现在并不是特别沉迷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重生,这皇帝也转性了?严世藩想了想,又问严嵩道:“那,那皇上他身体如何?他不服丹,不炼药了?”
  严嵩手一抖,刚要放下的砚台又掉在了桌上:“混账!皇上他老人家的龙体,也是你能问的?皇上年不到二十,正是年轻力壮呢,服什么丹药,我看你倒是该吃上几幅清神醒脑的药才是!”
  这也不对,严世藩闷闷的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这两年自己光顾着张罗在双屿岛上跟日本人做生意赚钱的事儿了,忘了关注一下朝廷的动向,这就叫做分身乏术啊!原来朱厚熜可是个病秧子,只要有点风吹草动,那没有五天七天是绝对爬不起来的。难道现在他也跟正常人一样健健康康的了?!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严世藩,他把手一拍,心想:他不修道,我想法子让他修道,他不服药,我想法子让他服药。自己现在拿出来的这点钱,不过是钓饵,到时候要钓上来的,可绝对是一条大鱼!
  这边林蓁一行人听了大半个时辰的戏,只见这馨翠楼的女子装扮起来,果真一个个姿容绝丽,如同天仙一般。在林蓁眼里,她们和穿越前那些照着一个模子整出来的明星不同,各自都有各自鲜明的气质,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有的弹,有的唱,有的舞,有的风流,有的庄重,说不尽的娇态,看不完的春情,林蓁还真有点“温柔乡里胜求仙”的感觉。
  谁知旁边有人窃窃私语道:“不知今天是否有幸见一见薇姑娘?”
  林蓁听了,有些好奇,问身旁带他们来的那位家住京城的朋友道:“我听他们都在谈论什么‘薇姑娘’,这薇姑娘是何许人也呢?”
  那朋友哈哈一笑,刚想开口,忽然却见所有人都平息凝气,上下三层楼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厅中的烛光瞬时熄了一半,这戏台子上半明半暗,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搬上来一座精巧的屏风,过了一会儿,屏风后才袅袅娜娜走上一个人来。
 
 
第68章 
  林蓁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又低声问那朋友道:“这就是薇姑娘吗?她叫什么, 多少年纪?”
  那朋友看着林蓁一笑, 对旁边的赵时春道:“景仁,你瞧见没有, 咱们这状元郎也动了心了。”
  翁万达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说话小声些, 大家一时都谨慎的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 方才那人才压着声音答道:“这薇姑娘不知道真名叫做什么,我只见过一次, 大约十六七岁年纪,长得……”
  林蓁听说那姑娘没有真名,心里更生出几分疑惑, 不过又想,或许这是楼里的规矩,这时, 却听朋友接着说道:“这薇姑娘的相貌嘛……我见她的时候, 也不曾觉得她长得多么艳丽, 只是她那一双眼睛明澈澈的, 你看了心里头就不觉一颤,且见过她之后, 再看别的女子,就觉得一个个面貌模糊, 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她那一双眼睛, 过了三五天才渐渐淡了。”
  他所描述的这种感觉, 林蓁听来十分熟悉,这就是林蓁那时候在兴王府的庄园里见到魏老汉的女儿时的感觉。他耳边响起了骆安的话:“……去年陆大哥找了个地方把她安置了下来,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林蓁左右看去,见一张张桌子边坐着的都是锦衣玉带的宾客,与其他人相比,林蓁这一行人衣着算是最最寻常,甚至有些寒酸了。这是二楼,三楼和一楼的一部分则都隔成了一个个房间,对着下面的戏台敞开窗户,窗边薄纱轻垂,随时可以将里面的景象遮住,方才那些女子上台献艺过后都被领进了这些单独的房间里,想必是去陪着那里面尊贵的客人了吧。
  这时候,那屏风后的女子轻展歌喉,唱道:“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匣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
  林蓁已经离家许久,听了这几句,心头有些发酸。这女子的声音也很特别,婉转中带着一点愁思,如潺潺一道水流映着夕阳,缓缓往人心间流去。
  林蓁不敢喝酒,刚才喝了些茶,忽然有点想去方便一下。他又听了一小会儿,站起身来,向朋友问清了方向,便沿着楼梯往下面走去。这会儿这薇姑娘似乎唱完了一曲,休息去了,下面的人纷纷开始走动,林蓁看着眼前几条回廊,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按照朋友说的,又寻路走了几步,却听见角落里有两个楼里的女子抱怨道:“这姓魏的乡下丫头有什么好的,自从去年得弄虚作假在花榜上排了个首位,徐大人、郭小侯爷每次来都要她相陪!整天皱着眉头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妈妈还把她看得像宝似的。”
  另一人道:“你可不要胡乱说话,你瞧她那样子,多半是有人给她撑腰的……”
  林蓁听不下去了,转身想走,那两人却发现了他,一看是个清隽秀美的年轻人,两人的脸上带着笑,问他道:“公子,您在找什么人吗?”
  林蓁赶紧摆手道:“我、我不找人,我想去方便方便。”
  一个女子刚想开口给他指路,另一人去抢先道:“哦,你沿着这回廊往前走,到尽头往左一拐那间屋子就是。”
  林蓁谢过他们,转身走了,却没听见身后另一个女子道:“你做什么骗他?”
  给林蓁指路的那女子道:“哼,让他去吧,咱们赶紧过去,你去把那两个守门的支走,我去把小侯爷找来……”
  林蓁一边走,一边想道,不会这么凑巧吧?自己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居然还能碰上一个自己认识的姑娘。他脑海中忽然又出现了几年前那个女孩的脸,如果真的是她,难道是陆炳把她安置在了这馨翠楼里?陆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眼看这条走廊到了尽头,两边的房间里偶尔传来听的并不真切的笑声,劝酒声,在京城待了这么久,林蓁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偌大的京城一点都不了解,这里有戒备森严的重重宫殿,也有这般能让人沉迷往返的温柔乡,到底哪个是这座城市真正的面目呢?
  拐了个弯之后,眼前就只剩一间屋子了,这儿似乎很静,也没人进出,这真的是方便的地方吗?林蓁有点疑惑,问题是他没来过这些娱乐场所,也不知道娱乐场所的卫生间是不是也应该像现代一样挂个牌子写个标识什么的,他怕自己一推门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心想,还是走回去再另外找人问问吧。
  林蓁刚想离开,又从拐角处来了一个,不,是几个人,为首的年轻人和林蓁差不多大,身高体壮,穿戴十分华美,身后跟着的应该是他的仆从们。林蓁估计他也是来方便的,这才放下心来,伸手去推那门,谁知道手刚放到门上,那人就在他身后喝道:“站住!你干什么去!”
  林蓁想,你比我穿得好,难道我连上厕所的权力都没有了?他回过身,道:“这位公子,到此处来,自然是做此处该做之事,你何必相问?”
  他又一想,难道里面只有一个方便的地方,这人等不及了?于是他便又好心的加了一句:“兄台你若是着急,那便你先,我后,这样总可以了吧。”
  谁知道,那人听了竟然怒目圆睁,道:“你是什么东西,也该跟我论起先后来了?!”
  这回林蓁觉得他就有些太过不讲道理了,但一想自己楼上还有那么多同来的朋友,他绝对不想惹事,只得往旁边一让,道:“小弟无意冒犯,您请吧。”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谁知那人却仍不肯罢休,他打量了林蓁几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怒道:“我说怎么薇儿从不与我亲热,原来她养了个小白脸在这里!”
  他把手一挥,两个人气势汹汹的往中间一跨,将林蓁的去路拦住了。林蓁也气坏了,这人真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自己又没招他惹他,他一上来就出言不逊。他说的什么薇儿是谁,难道就是刚才台上的薇姑娘吗?林蓁回头一看,这人虽然长得浓眉大眼,也不算丑,但五官中带着一股煞气,让人很不喜欢。于是他笑了笑,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仪表堂堂,衣着华贵,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你是不是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谈吐呢?若是你如此说话行事,你想和你所说的那位姑娘亲热,我送给你一句我们家乡人常说的话:‘蜡台头无油’,你好自为之吧!”
  这年轻人一看文化知识就比较有限,林蓁的话让他愣住了,询问左右:“这小子什么意思?!”
  趁着他们发愣,林蓁推开眼前的人,往前走了,这时候,有一人恍然大悟的道:“小侯爷,蜡台头无油——白费芯,这小子说您想讨好薇姑娘是白费心呐!”
  这年轻人一听,果然大怒,刚跺着脚想骂,忽然旁边的门轻轻一响,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那位公子,请留步。”
  林蓁奇怪的回过头去,只见门缓缓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她确实十七八岁年纪,上面穿着玉色的对襟罗衫,下面也是淡淡一条妆花罗裙,似乎是刚刚梳妆完毕,一张脸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目光流转十分动人。林蓁一看,果真薇姑娘就是魏姑娘啊……他不觉愣了一下,那什么小侯爷却急匆匆扑上前去,拉着那女子问道:“薇儿,这个人是谁,他到这里来找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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