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心中一凛,赶紧道:“我知道了,不过,陆大哥……其实,我觉得张璁和桂萼的主张许多都是出于好意,而且……”
他看着陆炳,接着道:“而且我觉得皇上是下了决心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陆大哥,我觉得……别人可以对皇上没有信心,但是你和我却一定要相信和支持他,你说呢?”
陆炳愣了一愣,随即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这次真是不虚此行!……你好好保重吧!”说完这句话,他身形一闪,就从院门处消失了,林蓁则站在那里,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一直到发觉身后传来了家人的声音:“哎呦,这到底是谁呀?后生仔长得可真神气。”
这说话的是林老太太,大晚上她们没睡觉吗?林蓁疑惑的回过头去,只听影壁后头他母亲程氏笑着道:“看他这派头,怎么也得是个千户,说不定是那个什么指挥使?可他才多大,我看还不到二十呢?”
林蓁绕到影壁后头,却见莹儿还扒着另一边往外看:“他怎么走了?哥哥呢?”
林蓁无语了,这一家人大晚上都在干嘛?趴在影壁后头看陆炳?!一见林蓁出现,林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的对程氏把手一伸,示意程氏扶着自己回去休息,莹儿也冲着林蓁嘿嘿笑了笑,跟在母亲和奶奶后面跑了。
林蓁摇摇头,刚想回自己的书斋,忽然林老太太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严肃的对林蓁道:“二毛,你以后不要总是和这个陆、陆什么汤啊饼的一块出门,那姑娘们见了他,谁还看得上你呀?!”
林蓁目瞪口呆在影壁后站了半晌,这还是自己的亲奶奶说的话吗?!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着在一旁陪着笑脸的林柱儿道:“柱儿,你……你说老夫人她这话是真心的吗……?!”
林柱儿道:“大人,这……老夫人说的嘛,当然不在理了,这个,燕瘦环肥……你和陆大人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林蓁望着苍茫的夜色叹了口气,决定往后一定要加强对林柱儿的文化教育,不过现在他可顾不上这些了,昨天没写完的奏章还摆在眼前,提醒着他桂萼和他之间的约定。林蓁把先前写的都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不满意,今天折腾了一晚上之后,他忽然又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把林柱儿叫到跟前磨墨,自己则取过几张空白的纸,盯着林柱儿手下那方漆黑的砚台重新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陆炳来到宫里的时候,已经打过二更鼓了。他快步走进乾清门,往皇上休息的地方走去。今天当值的人并不是黄锦,他等了半天,朱厚熜才把他传唤进去。
如今正是七月,京城里热得很。不过,从小习惯了安陆州夏日蒸笼般的酷热,朱厚熜和陆炳都并没有太被天气所困扰。朱厚熜穿着轻薄的一件黻领白罗中单,盘腿坐在一个黄色的蒲团上。见陆炳进来,他对陆炳招了招手,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银盘,盘里盛着几枚漆黑透亮滚圆的药丸。
陆炳拿起一粒,问朱厚熜道:“皇上,这是段天师炼的药么?”
朱厚熜点了点头,随即对门口那两个小太监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走后,朱厚熜从黄缎蒲团上站起身来,从陆炳手中拿过银盘,放在一边,道:“我听说郭守干被人刺伤了,是怎么回事?”
这是昨日陆炳命人向朱厚熜禀报的消息,陆炳听朱厚熜问起,就把昨日郭守干出城扰民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将自己今天和林蓁在白云观里查访沈炼的事也讲了出来。朱厚熜听见林蓁也和陆炳一同去了,似乎很有兴趣,认认真真的听完之后,问陆炳道:“清理田庄的事,我听说桂萼让林蓁和他一同上疏,林蓁说什么了吗?”
陆炳道:“维岳说……皇上是下了决心的,说……说他相信皇上的决定。”
朱厚熜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阿炳,先前朕一直让你盯着郭守干,并没有让你去查段朝用,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炳摇头道:“皇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并不想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厚熜轻轻笑了笑,又道:“没错,你要做的事情太多,如果凡事都要知道原因,恐怕你做起事情来就会瞻前顾后,反而不容易成功。不过郭守干如今受伤了,真是天赐良机,你现在,就可以去好好查一查那个段朝用了。”
陆炳点了点头,刚想退出去,朱厚熜又道:“你等一等,这一次,我想让你在朱宸面前立功,还有骆安,你们在锦衣卫里待了这么久,都应该升一级了……”
这回,一向面色沉静的陆炳露出几分激动之色,回过头来,跪下深深行了一礼,道:“谢皇上。”
朱厚熜没有说话,又从身边银盘上取了两粒药丸递给陆炳,道:“赏给你的。”
陆炳抬头看着朱厚熜的眼睛眨了一眨,他心领神会,叩头再三谢过,把药丸放进袖中,退了出去。黑沉夜色似乎正在炎热中慢慢凝固,没有一丝一毫的风,不过,陆炳抬头望着远处向皇宫琉璃金瓦上飘来的厚厚的乌云,他想,或许这几日该下一场大雨了……
就在这时,林蓁还在他那间小书斋里奋笔疾书,林柱儿磨完了墨,就在旁边给林蓁扇着扇子,林蓁结合着在翰林院读到的史料,将自己所闻所见,从明初到如今越演越烈的种种土地问题在纸上一一写了下来。林蓁心中越来越明白,山都乡的农户们所遭遇的一切就是这个时代所发生的一切的的缩影。农民把土地投献给富人,富人把土地挂在那些不用交税的王公贵族名下,越有钱的人越不用承担徭役、赋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那些辛辛苦苦干活的老百姓身上。
从哪里开始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皇室的态度,曾经皇室的纵容和默许,给天下人做了一个非常坏的榜样,整顿天下的土地,就应该从京畿地方开始,而京畿地方的土地,首先要清理的当然就是皇庄。
林蓁读到的资料告诉他,朱厚熜刚即位的时候,已经对皇庄进行了初步的管理,现在势头稍稍被遏制住了,但还需要进一步的巩固。而紧随其后的,正是像郭勋这样的公侯权贵霸占的土地!
其次,就是那些宦官们霸占的庄田了。
事有轻重缓急,林蓁经过这一番思考,愈发理解了朱厚熜的打算。他派陆炳监视郭勋、郭守干却并没有任何动作,或许,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第82章
陆炳站直了身子, 道:“我昨天想了一晚, 此事并不容易。如果如你所说, 出谋划策的不是郭守干,也不是段朝用,而是那个严世蕃。如今虽然郭守干受了伤,但还有严世蕃在,怎么才能抓住段朝用的把柄呢?”
林蓁想了一想, 忽然把手一拍,对陆炳道:“陆大哥, 别的忙我帮不上,但你若是想调开严世蕃,我们正有个现成的机会呀!”
陆炳看着林蓁, 林蓁用手指蘸了蘸林柱儿刚端上来的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沈”字。
陆炳略一思索,道:“好,这倒是个好办法!趁着郭守干在家休养, 平日里郭守干和段朝用手下的人没少去馨翠楼找魏琼玉,魏琼玉已经从其中一个随从那里打听到了一点段朝用的底细。我让她假意逢迎他们,请他们明晚去馨翠楼畅饮一番。而且, 我还让她暗地里告诉段朝用,就说她对段朝用点石成金的法术很感兴趣, 想要和他单独聊聊。段朝用早就想在魏琼玉面前显显他的能耐, 所以他一口答应了。明晚, 你和沈秀才一定要想办法困住严世蕃, 让他不要出现在馨翠楼!”
林蓁道:“好,这个不成问题。这样吧,我让林柱儿去给沈秀才送个信,让他到我家来,我们两个定好计策,明天绝对不会让严世蕃去馨翠楼搅局。”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蓁又小声对陆炳道:“对了陆大哥,这件事情结束之后,能不能把魏姑娘赎出馨翠楼啊?”
陆炳看着林蓁一笑,道:“怎么,阿蓁,你想替她赎身?”
林蓁想了想,道:“算是吧,行吗?”
陆炳叹了口气:“阿蓁,你要知道,我花了很多银子和精力教魏琼玉歌舞技艺,一时之间,很难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你也要知道,就算没有她,我始终还要再找一个别的姑娘来做同样的事的。”
林蓁道:“我……我知道,不过郭勋的事情结束之后,暂时,暂时应该没有这样的需要了吧?魏姑娘已经出了不少力,况且她年纪也不小了,这个时候让她离开馨翠楼,她说不定还能找个合适的人,好好过余下的人生……不一定要让她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呀!”
陆炳听了,略一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好吧,我答应你,只要明晚能把段朝用的秘密套出来,我就把她送走,让她远离京城,去过她想过的生活,怎么样?”
林蓁高兴地谢过了陆炳,一看窗外天色,道:“陆大哥,不早了,我得赶紧去翰林院了,我们就这么说定,你明晚放心行动便是!”
送走陆炳,林蓁嘱咐林柱儿去找沈炼,林柱儿虽然没来京城几天,但已经把城里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他换了身不起眼的下人衣服,趁着天没全亮出了门。林蓁自己穿上官服,把昨天写的材料收拾好,也出门往翰林院走去。
一到翰林院,张璁和桂萼都在那里等着他呢。林蓁小心翼翼把自己写好的一本奏疏递给了桂萼,桂萼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不觉出声读道:“据典籍所载,顺天等六府,公六十七个州县,自英宗正统以来,皇室赏赐,勋贵‘乞请’所划为勋戚庄田的土地数不胜数,登记在册的足有四百多处,其中真正为祖上钦赐者少,后世强抢豪夺者多。王畿乃是四方之本,王畿安则四海皆安,民业为勋贵侵占,流离失所,正是正德年间河北等地百姓饥寒愁苦,民变四起之因……”
张璁也渐渐眉头舒展,随桂萼一同往下看去,只见林蓁后面写道:“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可将本来属于国家的土地,随随便便赏赐给权贵内监?臣仔细思量过后,将清查田产的措施列为以下四项,请皇上过目:
一曰归还侵占——京城附近不乏百姓开垦的,曾经列为荒地的田地,如今却大多被皇室、功臣、内官所掠夺。这些土地务必丈量清楚,登记在册,且按照律例归还给耕种它们的百姓,豪强之家不得染指;
二曰裁减庄田——除洪武、永乐以前钦赐的,有典籍可考据的土地之外,其余皆照数征收田赋,皆还军民;
三曰惩治投献……私自投献,捏造契典者,与私自收受投献之人一并发问……;
四曰禁止乞请……”
两人一同读完,都沉默不语,将那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林蓁深深一拜,道:“二位大人,时间有限,我未能细细查看典籍,只是仓促完成,其中不足之处,还望大人们见谅。”
张璁抬起头来,一双浓眉下的目光阴沉的盯着林蓁,他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问道:“林维岳,你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才十六岁,这篇奏章该不会也是席春帮你写的吧?”
林蓁又是一揖,敛色道:“张大学士,小人虽然年少,却对这豪强侵占土地的事深恶痛绝,小人自幼家贫,父亲是个儒生,家中的土地屡次被镇上的富户夺去,最终就是因为一两亩地的争端,小人的父亲把命都搭进去了!张大学士您说的没错,小人现在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微不足道,但小人寒窗十年考这个功名,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锦衣玉食,而是为了改变这天下百姓饥寒冻馁的惨状, ‘一饭还三叹,黎民正阻饥。’大人您不也写过这样的诗吗?小人的心情,和您是一样的啊!”
张璁听了林蓁这几句话,尤其是听到林蓁诵出他写的诗,先前一脸的不屑渐渐不见了,神色变得有几分激动,他站起身来,道:“没错,老夫还写过:‘有雪未为瑞,凶年正可悲。流民几行乞,粒米不成炊。’林蓁,不瞒你说,你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老夫一开始对你的才学确实有些疑问,但如今看来,老夫也有看错的时候……”
林蓁心想,你看错的时候多了,他趁机道:“大人,先前在南京的时候,你们肯听在下一言,入京助皇上整顿朝纲,如今一朝上下风气为之一振,这其中,多是二位的功劳。而这次上疏,若是你们信得过我,就等上三日,到时候你们就用不着我和你们一同联名上书了,而且,我这篇奏疏里的内容,若是二位觉得还算有道理,不妨一并呈于皇上圣览,只要能为清理田庄的事出一份力,小人我心愿足矣。”
他话音刚落,张璁还在思索,桂萼已经拍案道:“好,林维岳,我们就再相信你一次!”
林蓁松了口气,恭敬的往外退去,张璁转头问桂萼道:“桂大人,你……你为何又相信这林维岳了?”
桂萼道:“张大人,您也不能再整日埋头公干,也该打听打听外面的动静。我听说前日郭勋的儿子郭守干出城胡作非为,被一个打抱不平的人刺伤了,如今正修养在家。你说,事情怎么这么凑巧呢?”
张璁疑惑的道:“莫非皇上要整治郭勋?我确实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啊!”
桂萼道:“张大人,你我二人远离宫廷,凡事也只能这么猜测了。不管是不是皇上有意为之,我看林蓁一脸镇定,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我已经派人盯紧了夏言,他最近没有什么动静,不足为虑。我们就等上三日,又有何妨?”
林蓁几乎一夜没睡,昏昏沉沉来到编检厅,接过席春和孙承恩拿来的新写好的草稿,打算接着誊抄,坐在他对面的龚用卿看着林蓁,担忧的道:“维岳,我看你好像脸色不太好,这几日太热,别是中了暑气,我看咱们如今做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紧急,你不如就向席修撰告个假,回家休息一日吧?”
林蓁一想,今天说不定沈炼会去自己家,如果自己能在家中等着他,肯定更加稳妥。他有点动心,站起身来,找席春请假去了。不出意外,席春痛快的同意了,还热情的向他介绍了几个京城里有名的大夫。最后小心的往外看了看,对他道:“张、桂二位大学士已经走了,你赶紧回去吧,这儿有我和孙编修呢,他们这几天比较忙,就算是来了也是看看就走,你放心,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林蓁辞别了众人,快步往自己家中走去。回去一瞧,果然沈炼已经到了。家里又来了位潇洒英武的年轻男子,上到林老太太下到莹儿再次看傻了眼,林蓁到后面去吩咐给沈炼准备住处,却隐约听见林老太太对程氏道:“我说,二毛他……他一直不娶媳妇儿,他不会是,不会是有那个毛病吧?我听人家说,现在读书人里头风气坏了,十个有□□个好那什么……唉呀!我老婆子真是说不出口啊,我说你也该看着他些,别让他也跟那些人学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