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正在黄锦的帮助下,脱去外面的绸衣大氅,换上一件暖和厚实的普通棉布衣,听那侍卫劝阻,道:“你不用担心,下去吧。”
说罢,他又转身问已经换好衣服的林蓁、陆炳:“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林蓁答道:“此事不能说破,世子你到那里一看便知。”
黄锦走到屋外,对守在门口的人说朱厚熜需要休息,让他们不要进来打扰。然后,几人带着四五名精干的护卫,从后门把朱厚熜扶上一顶小轿,沿着村中泥路往尽头几间破败的土屋走去。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遇见任何村民,林蓁估计是王庄的守卫怕有人“上.访”,早就派了人把佃户们都堵在家里。外面那领路的侍卫说道:“他们先前有两个人在外面放风,都已经被王府里的侍卫抓住,找了间院子绑起来了。”
朱厚熜“嗯”了一声,道:“我不坐轿了,下来一起走过去吧。”
众人劝了几句,但朱厚熜心意已决,于是黄锦只能将他搀扶下来,背在背上往前走。没走几步,林蓁就听见了其中一间低矮的小院里,传来了他前两天他听见过的那熟悉的声音。
林蓁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能否成功,只听院里那人喊道:“搜,好好搜,什么草堆瓦缸都不要放过,没有粮食,就把他女儿拉出来抵债!”
那侍卫刚要开门,却被朱厚熜伸手一把抓住了。估计这一家并没几间屋子,虽然魏老汉和他老伴死命拦住,落在林蓁耳中却只有几声挨打之后的哀嚎。片刻之后,只听另一人道:“就在那间屋里,有个小姑娘在床上头缩着呢!”
这几人一听此言,再也不管什么粮食了,里面叮叮咣咣一阵乱响,魏老汉扯着嗓子嚎哭起来:“天呐!这是要了我的命哪!”
这是林蓁他们和魏老汉约定的暗号。一听这话,林蓁便对刘儆道:“刘大人,您快进去吧,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恶行。”
谁知道,朱厚熜却仍然在刘儆跟前一拦,道:“为时尚早。”
刘儆脸上也现出几分焦急之色,道:“世子,不能再不管了!”
林蓁和陆炳对望一眼,趁着朱厚熜还在犹豫,陆炳上前一脚踢开院门,几个侍卫簇拥着刘儆冲了进去。
魏老汉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住离他最近的那人的裤脚不停磕头,道:“求求大人们救救我一家吧!”
屋里几人都已经脱了裤子,正要淫.乐,忽然有人喊道:“不对啊,这不是……”
他话音未落,就被赶进来的一名侍卫抓住衣领,一把扔到院里。这人衣冠不整,样子甚是可恶,黄锦赶紧把朱厚熜拉到一边,将他挡住,对那几人喝道:“你们几人竟然当着世子犯下如此骇人听闻的恶行,王府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另外几人吓得五魂七魄都飞到了天外,顾不上扯衣服遮体,跪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恳求,道:“这都是魏老汉的女儿脱了衣服勾引我们几个,与小人无关呀!”
魏老汉刚要辩解,只见屋里又走出一个人来,朱厚熜推开黄锦的手一瞧,这人虽然穿着一身布裙,却根本不是个女子,而是陪着陆炳他们踢蹴鞠的王府侍卫的孩子们其中的一个。
他一边抹着脸,一边往地下呸呸吐了几口唾沫,然后上前一脚踢在姓张的那人胸前,怒气冲冲的道:“你们几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睁开狗眼看看你们冒犯的到底是谁?!”
第135章 番外八(下)
这一场闹剧有惊无险,林蓁见朱厚熜微微松了口气,他厌恶的皱着眉头,示意侍卫们给那几人穿上裤子,绑在院子一角,对刘儆道:“这几人就交给你了,他们不仅勒索、欺压佃户,还冲撞了本世子,你一定要依法严惩!”
刘儆会意,连连点头,道:“把他们几个锁起来,带回王庄里去,先不要走漏风声,外面那些站岗放哨的人,还没抓尽的都抓起来。我要在王庄里一个个审问他们,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指使他们这样做的!”
这一句话,意思就是要把张侍卫等人一并定罪。朱厚熜对刘儆的处理方式还算满意。微一颔首,刚想离开,却见魏老汉和他的老伴跪在地上,接连磕了几个头,道:“世子殿下且留步……”
说着,院门开了,从隔壁走进几个人来,原来是这魏老汉的儿子、儿媳抱着小孙子,还领着一个未及笄的少女,一起跪在地上,哭着拜道:“多谢世子为我们做主!”
虽然事出突然,朱厚熜却表现的还算镇静,他抬抬手,道:“起来吧。先前是王府中管事的失察,让这几个下人为恶乡里。父王一向仁厚,等我回去禀明他老人家,他会赏赐你们银两,让你把你的大女儿好好安葬。”
那少女也直起身来,两眼含泪,又对众人福了一福。林蓁一看,这女孩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虽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却长了一双水汪汪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又带着几分悲戚之色,一眼看去楚楚动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林蓁一想,若不是他和陆炳提前叫这女孩躲好,她这回少不得要遭一场大难,说不定连性命都难保,他不禁心情沉重,侧头看了一看朱厚熜,只见朱厚熜脸上也似乎有些不忍之意。林蓁便趁机道:“圣人孟子说‘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世子今日救了他们一家的性命,换来的可不仅仅是他们一家人的感激,而是所有佃户的敬爱。”
说着,他又走上前去,站在那女孩旁边,问道:“姐姐,你多大了?”
那小女孩低着头,小声道:“十二。”
林蓁点点头,又道:“孟子还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而广之,我们家中也都有姐妹,谁又愿意自己的姐妹遭此祸患呢?!”
众人一想,瞬间脸上都变了颜色,那些或是痛恨,或是鄙夷的目光都落在了院角几个人的身上。有个人道:“不如先打他们一顿出气!”
刘儆刚想劝阻,朱厚熜却道:“魏老汉,他们到你家来行凶,你和你的儿子反抗一下也无可厚非,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是王府还得审问他们,你要留他们一条性命。”
这句话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院外走去,几个人赶忙跟在身后,往停在不远处的轿子那里走去。
刚一出院门,朱厚熜侧身看着林蓁,把林蓁吓了一跳,忙问:“世子,您有什么吩咐?”
朱厚熜问道:“你刚才在院子里说什么‘仁者爱人’,你是在责怪我吗?”
面对着朱厚熜的责问,林蓁只能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果然还是被他看破了,林蓁不敢和他争辩,只得说道:“世子,小人知道您的意思是想重责他们几个,但是……”
朱厚熜转身往前走去,林蓁跟在他的身侧,指着旁边广袤的田地,对他说道:“世子,您看,这就是土地,是这些佃户们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土地。《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王爷和世子您就像这连绵大地一样,您的德行承载着您封地上的万事万物。您一念之间,就可能会有人飞黄腾达,有人含屈而死,小人并不敢指责您,只是想希望……希望您这次到王庄里来,能够感受一下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脆弱和渺小,希望您日后若是遇到相同的事,多一分怜悯之心罢了。”
朱厚熜抿着嘴,半晌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看那几件快要坍塌的土屋,转身对一个侍卫说道:“你待会儿就去给他们送点钱,让他们把房子盖一盖吧。”
待他转过头来,却又对林蓁说道:“你说天地?《道德经》里还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又当怎么讲呢?”
林蓁觉得这并不是他应该和朱厚熜争个对错的时候,能让朱厚熜体会一下民间疾苦,这就已经足够了。他讪讪的笑了笑,道:“小人只知道读四书五经,这《道德经》……小人看过几页,只是没那个悟性……”
朱厚熜一笑,道:“你要科举,也不能只读四书五经,天下间好文章多的是,阿炳,回去你把《道德经》也给他看看,还有,平时你们除了玩手毽之外,也多去王府里的藏书楼找些别的书读。若是有什么好文章,回头袁长史讲课的时候也可以拿去大家一起瞧瞧。”
林蓁想起了阿月当时给自己看过的《文选》中那几篇大气磅礴的文章,心中暗喜,心想,说不定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帮助自己提高八股技巧的好书呢!王府的藏书楼极大,他早就想进去看了,只不过是这段时间一直忙着锻炼身体,精力有限,回到屋里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睡着了,虽然这样一天天精神不错,身体也越来越结实,但他可不能忘了自己要考科举的事呀!
还有,朱厚熜难得在课堂之外说这么多话,这段话的中心思想就是你们都要多读点书,跟上本世子的步伐。估计以后课堂上不仅要讨论《春秋》、《诗经》、还要讨论《道德经》了……
朱厚熜心情大好,回去之后,若无其事的用了午膳,然后就在庄园里巡视了一圈,虽然兴王府已经很大了,但这庄园却更是广阔,甚至有一部分仍未盖完。朱厚熜四处看过,决定将那片空地改成练习骑射的地方。他对林蓁道:“我听阿炳说你如今每日都去和他们侍卫们的孩子一同练武,你射箭练得怎么样了?改日你们也在本世子面前比试比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一直勤加练习,但林蓁现在水平仍然十分有限,既然朱厚熜开口,他也只能道:“小人比文明兄还差得远……对了,我看世子您现在身体比先前好多了,倒是可以在这里划一块地,种上草,以后我们在草地上踢蹴鞠,也不怕您摔着碰着了。”
朱厚熜听了频频点头,马上就吩咐下人去办,庄园在朱厚熜的指示下,很快就被规划成了一个综合体育运动场所,朱厚熜带着几分期待,道:“这里若是建好了,到了夏天,你们可以随我多来几次。”
跟在朱厚熜身后的几个陪着他们前来的孩子都兴奋起来,他们和陆炳、林蓁有说有笑,恨不能夏天马上就到,引得朱厚熜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他在王府里憋了太久,往后,或许他也能一点一点的强壮起来,和这些孩子一起享受挥汗如雨骑马射箭的乐趣。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些乐趣是他从前十分向往,但却从来未能体会过的。
他看着陆炳和林蓁,想起了林蓁来的第一天对他说过的话:“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今天还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自己也读了不少遍《诗经》和《孟子》,为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过这些话呢?朱厚熜望着眼前忙碌的修建庄园的下人们,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将来的生活不再是一眼看的到头的沉闷和寂寞,而是也蕴藏着些意想不到的勃勃生机……
正德十四年的春天就这样在风暖花草香中渐渐消逝,朱厚熜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才带着恋恋不舍的一行人回到了安陆城里。临走时,林蓁回头看着在朝阳下未曾散尽的雾气中向远处延绵而去的王府庄园的院墙,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回到这里,也不知道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看到踢蹴鞠的茵茵草地呢?在窄窄的乡间小路两旁,佃户们比来时更加忙碌,看见朱厚熜的马车经过,他们都跪在两旁,齐声称颂,但这一次,朱厚熜觉得自己好像达到了《传习录》里所说的“心如明镜,物来自照”的境界,他听出了这些人的一片真心。
林蓁在一旁轻声诵道:“‘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在我家那里,想必现在阿爹和阿妈也开始养蚕插田了吧?”
朱厚熜见林蓁一脸怅然,便道:“你若是想家,等回去后我告诉父王,让他准你今年过年回去瞧瞧……”
然而,还没到过年,林蓁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六月中旬,兴王忽然患了暑热病,并从此就一病不起。整个兴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大明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六月十四日,一直在江西蠢蠢欲动的宁王忽然发檄各地,声称自己奉了太后密旨,要入朝监理国政——他造反了。
第136章 番外九(上)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林蓁,陷入了无止境的恐慌。他耳边忽然回想起了曾经来山都乡寻找林学的那名侍卫所说的话:“王妃的意思是,若是将来有个万一,希望你们能为王爷保住他最后一点骨血……”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当时林家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想来,原来从那时候起,宁王就已经有了反心!
这件事情一出,林学的身份就变成了一颗炸.弹,他将来要面临的选择再也不是到底是否回到王府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牢狱之灾,是断头台。趁着大家都在为兴王的病情忙碌,他们的课也不上了,林蓁干脆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连两天都没敢出门。他想,他是不是应该回到家乡,看看家人的情况?可是他又转念一想,这时大毛也不在海阳,他还在苏州跟着那位什么居士学画画呢,自己现在离开,更是会惹的兴王府的人产生怀疑。
林蓁静下心来,好好的分析了一番现在的形势,在山都,除了他们家的人还有程老太太和程老二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不过这些人都是他的直系亲属,万一事发,株连九族谁也跑不了,程老太太就算再坏,林老太太就算再讨厌林大毛和程氏,他们也不会傻到四处宣扬此事,正相反,估计从此以后,他们谁也不敢再提起这个秘密了。
而宁王府的人呢?不知道为什么,林蓁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王妃还是很信任的,是她当时救了程氏,也是她小心的隐瞒了林学的存在,既然她有心保护林学,那么宁王府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应该也是很少的。
既然如此,林蓁想,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千万不能流露出一点异样,不能让朱厚熜看出什么破绽。如果是在平时,那绝对是不可能的,朱厚熜那双有些狭长的双眼只要盯上了你,就绝对会让你心中的任何想法都无法隐瞒。不过现在,林蓁想,正因为兴王的病了,倒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这时候人人都心神不定,就算是他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吧。
谁知道接下来几日,王府里的人们陷入了更大的恐慌——林蓁正在自己屋里待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两个小厮议论起来,说是京城来了人,而且气势汹汹,不知道是来宣读什么旨意的。林蓁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京城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