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站在箭楼下,去看晋阳城外的情形。浮漏分毫不差地继续流,城头守兵早已各归其位,旌旗不时被夜风吹得荡起。敌我双方都异常得平静。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是几个人,只见成片的黑色身影瘫倒在城下。
“怎么没人替他们收尸?”吉贞问。
“明早会有人拉他们去掩埋。”温泌不甚关心地说。其实他是往好里说了,明天继续攻起城来,双方成百上千的死人,这几个枉死的百姓,很快会被士兵的尸骨所覆盖。到那时,谁还顾得上去给他们找一领草席?
“去把他们拖回来。”吉贞对韩约下令。公主心善,韩约不奇怪。可要为了几个百姓去涉险,他犯难了,“离谯楼太近,怕他们察觉到会放箭。”
“几个百姓而已,”温泌也说。他转过来,酒涡没有了,灯火下,眼眸深若沉渊,有树影摇月的温柔,亦有波澜不兴的冷漠。“围城越久,逃难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收殓不及的。”他耐着性子告诉她。
军营里,这种事情避免不了,总要习惯的,他没有太避讳。
吉贞怔了半晌,犹豫着说,“我好像看到有幸存的人还在动。”
韩约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心要替温泌解围,他主动说:“那就派个人去看看。“
温泌皱眉没有说话,韩约意会,召了一名机敏的百夫长来,命他穿上铠甲,去谯楼下查看。箭楼上熄了灯,百夫长趁暗潜行至谯楼下,恰有一名伤者爬到护城河畔,跌入河中,“噗通“一声砸出好大的水声,晋阳守兵立即高举火把,箭尖直指城下。
百夫长仗着铠甲厚,顶着鸣镝,把伤者从护城河里捞出来,背在身后狂奔回营,奔至途中,一声“救命“,被箭射中脚踝,匍匐不起,韩约忙指挥众人抢上前,将两人搬回营中。
“叫医官来。”韩约匆匆吩咐一句,随温泌往帐中去看百夫长。进帐之前,温泌停下来,对吉贞道:“今天是他侥幸。去敌营捡尸这种事,向来九死一生,你垂怜百姓,可我死了一名百夫长,又有谁来抵?“语气不重,但不悦的意味很浓。
吉贞紧紧抿着唇。温泌见她不答,以为她还在赌气,便丢下她继续走,跨进帐中的一刻,才听见吉贞柔和的声音道:“我知道了。“
温泌苦笑,回头看她一眼。吉贞比以前更会审时度势了,认错倒快,可那眉毛、眼睛里,无不彰显出天生的执拗和专横。
吉贞怕那百夫长要解衣看伤,没有跟进去,在外头才等了一会儿,温泌就出来了,“小伤,没事。”他见吉贞还在外头,有些意外。
吉贞闻言,有些欣慰,才要开口,韩约也走了出来,正吩咐左右士兵,“抬出去,在远处刨个坑,好歹让人入土为安吧。”士兵们抬着一个人走出来,吉贞一看那纹丝不动的身形,沿途滴下蜿蜒水渍,便回过味来——没事的是百夫长,他救回来的那个百姓,死了。
“中箭后就不行了,又在水里淹了一会,彻底断气了,没救了。”韩约跟吉贞说,见吉贞弯腰要去端详死人的面孔,他忙挡住了,对士兵们摆手,“拉走拉走!”要是再把公主殿下吓出个好歹,那还得了?!
吉贞缓缓直起腰,注视着他们把那死尸抬走。夜色深,灯火暗,她刚才短短那瞬间,并没有看清楚死者的眉目,说不上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稍等。”她把埋人的士兵们唤住,紧走几步,从地上的水渍中拾起一个一物,是个小小的赤金璎珞,上头衔着白玉兔儿捣药的坠子,坠子背后以刀刻了个浅浅的“柔”字。
这是一个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女孩儿。城下那几个被弃尸荒野的,想必是她的亲人和护送的家丁了。
温泌把璎珞从吉贞手里拿过来,交给士兵,“一起埋了,不得私藏。”死人的东西晦气,给了士兵,他们肯定又要为了这点值钱玩意大打出手。
士兵们不敢有违,把璎珞系在死者衣襟上,一起抬走了。
温泌回头一看,见吉贞还站在营地中,孑然孤立。
“你受不了,就回去吧。”温泌低头想了想,又说。
“我不走。”自来晋阳,经历了流民、被掳,后来的程凤今,还有这个不知名的、名字里有个柔的娘子,她的惊惧和惶恐最终都归于平静。连温泌都惊讶于她的镇定。“我不走,”吉贞固执地说,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仿佛在正殿升座,俯视着蚍蜉般的凡人。
温泌最反感她这样,“她跟你有什么干系?何必如此?”
“她是国朝的百姓,跟陛下有关系,跟我也有关系……”吉贞走近温泌,傲然地,“圣宗皇帝生我,百姓的供奉养我,我生下来就是公主,此生没有人或事能改变。”
“此生?”温泌一边眉毛抬起,吉贞从没见过他这样嘲讽的表情,“你今夏才十八岁,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吉贞分毫不让,“我这辈子都姓萧,十八岁,八十岁,都姓萧。”
”好。”温泌立即说。他冷冷地转过身,往帐里走,三更半夜的,为了几个找死的平头百姓吵得不可开交,真傻。他一面头也不回地走,气势汹汹地往背后丢了一句,“好好姓你的萧。”他突然回首,对她露出一个快意的、嘲弄的微笑,“你的儿女都姓温,谁也改不了,你也改不了。”
吉贞被他的耀武扬威气得够呛,咚咚咚跑过去,一把把温泌推个趔趄,然后冲回营帐,在草席上躺成了个大字,誓不让半点地盘给他。温泌随后进了帐,一看吉贞那个姿势,他脸色也不变一下,直接退出去,挤到韩约的帐里去了。
这点小插曲,才到翌日,就被温泌丢到了脑后。
卢燧的火箭上缚有硝石、松油,弩车一发,射入敌阵,先燃后炸,一伤就是成片。韩约无意强攻,命全部人马退守至弩车射程之外,一队小兵,藏身在浇过水的冲车下,分散轨迹,以龟速缓缓往城门前推进。
温泌、吉贞与姜绍等人在营帐中等着,不断有人穿过辕门奔回来报讯,称又折了几名人手,韩约道:“再换人!”
派出去的人不多,但全都有去无回。
吉贞亲眼看着接二连三的褐衣小兵,连铠甲护腿都没有,只举着木盾,便埋头往外赶。她回过头,对身边的姜绍道:“你看那个小兵,年纪还没有我大。”
“乡下人生的粗糙,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要大,”人影晃动的营帐中,姜绍在角落里对吉贞低声说,“朝廷募兵,自来是十五至六十五,这个十五岁总有了。”
还不到伏夏,士兵们跑得浑身大汗,黝黑瘦削的胳膊挥舞着,吉贞沉郁地看着众人,自言自语:“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出去,就是送死吧?”
“怎么不知道?”姜绍的语调很寻常,“这些死了的,家人都能拿几十两银的抚恤,够养活一家好几年了。这些人的命,还没有一架冲车贵重。”
吉贞自认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略懂民间疾苦,不是在宫里时那样浅薄无知了。可听到姜绍的话,她仍觉得不可思议,“既然明知道送死,韩约为什么还要派他们去?”
帐子里不断有人奔入奔出,外头金鼓齐鸣,沙尘飞扬,观战的副将们都满脸的焦灼。对比之下,姜绍就平淡多了,因为深知这才不过是开端。
“弩车、硝石都是有数的,要耗尽卢燧的火箭,才能攻城,”姜绍道,“韩约极有分寸,此时宜慢不宜快,要强攻,白死的人更多。”
辕门外骤然鸣金收兵,安静的刹那,韩约听见姜绍提自己名字,不禁往角落里看,连带温泌也望过来,正见吉贞身体侧向姜绍,挨得极近听他说话。温泌这会正是全神贯注观战的时候,只瞧了一眼,便无动于衷地转过头。
“火箭停了。”收兵之后,牙将匆匆回报给韩约。
老东西看出这波攻势不猛,只做试探之用,遂把弩车收了起来,只零零碎碎投了几个火把,幸而冲车上头都浇了水,损失不重。韩约命将冲车都收回来,和温泌走到辕门外观察了下城下的情形。
有辆冲车侥幸到了城门口,但势单力薄,没有撼动得了城门。车被群起攻之的守将收缴了,只有一名士兵逃出命来,脸被烧得焦黑,禀报韩约道:“门后垒有巨石山,几辆冲车一起攻,可能也撼不动。”
韩约龇着牙,吸口气,看眼温泌。
“先去填护城河。”温泌站在遮天蔽日的旌旗之下,旗帜的流苏浮动在他脸上,他随手拂开,露出一张凝重的脸。
吉贞在帐中看得清楚,才知他所言非虚。比起韩约等人,他的确算是白净细致了。她不禁离开姜绍,也走到了辕门下。
温泌没有留意到吉贞,他扶着列戟盘算了一会,对韩约说:“先填护城河,把上游水断了。再挖地道,炸他的地基。”
韩约点头,“我也这么想。”便召集群将,当场议定,派一队人往护城河上游去截水,一队人去各个村庄、山头搜罗易燃易爆的物事,以待夜里开挖地道。那韩约的牙将一股脑连猎户家攒的肥肉、荤油全都搜罗了来,又捡了无数的断木残枝,这一筹备,就是数日。
到第三次攻城的前夜,温泌、韩约等人在中军帐中商议战事,一时灯油短缺,帐中昏暗无比,连舆图都看不清楚了,温泌心里一动,从怀里拿出玉龙子,悬挂在帐顶,登时四下明亮如同白昼,众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宝物,围上前来,赞叹不绝。
韩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道:“要说,殿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得亏公主,底下人还多了两身衣裳。听闻是公主所赐,都爱惜的很,每晚脱下来洗净晾干,就差对着衣裳祝祷焚香了。”
韩约年纪大,心思也细些,看出温泌和吉贞最近有些隔阂,有意要替二人消除嫌隙。温泌仰头看了会夜明珠淡淡的光辉,很领情地说:“这样?那我少不得要替你去谢谢她了。”
“该的,该的。”韩约道。
正说着话,外头众人欢呼。原来是一名牙将看着那些肥肉眼馋,讨了几块,投进锅里,煮了一锅肉羹,给众人分食,还送了两碗进来给温泌和韩约。
“送一碗给殿下吧?”韩约捅了捅温泌的胳膊。
温泌低头一看,肉羹里是肉少汤多,油腻腻的粗瓷碗里还浮着可疑的渣滓。这东西送到吉贞面前去,恐怕她能吐出来。不过在军营里,已经算是珍馐佳肴了。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吉贞从来没有抱怨过,温泌难免有点愧疚,踌躇着要不要亲自去送给她。
“使君,”有人疾步走入帐内,将一封密信呈给温泌,“杨司马来信了。”
温泌看一眼韩约,放下碗,然后屏退众人,与韩约攒头在夜明珠下把信读完。
韩约攒眉思索。想了半晌,抬头看温泌,想和他交流下自己的想法。派谁去,派几个人,在哪里动手,他都想得七七八八了。
不过温泌那个眼神,韩约莫名觉得他和自己想的不是一个事……
“叫姜绍去。”温泌把信收起来。
“姜绍?”韩约愕然。
“他能力足够,最近在营中也和士兵们混的熟了。”温泌理直气壮,“人手不必多派,能扰敌足以。”
“在哪动手呢?”韩约专心听着。
“按杨寂说的,就在灵武附近……”温泌说,“戴度如今守备灵武,我们就在灵武动手。”
灵武可是不近啊。一去一回,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吧?韩约嘴里答应着,转过身时,却终究绷不住,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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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涵一下《一枝》女主。
第42章 朱旗曳日(七)
元龙八年仲夏,朝野动荡,河西、渭北、岭南乃至三辅,多个县邑将领先后叛乱,关中百姓四散奔逃。皇帝连发数道急诏,令各个节度使率兵前往京畿勤王。戴申召进奏官于衙署奏事,正翻看邸报,晁延寿前来拜见。
从袖中取出摘录的诏书,晁延寿往戴申案头一摆,笑道:“昨夜南风徐徐,春麦覆陇灿灿,陛下急诏各地入京勤王,使君何时启程?”
戴申放下邸报,拿起诏书,问道:“陛下可有传召陇右军?”
“这个,倒是没有。”晁延寿满不在乎地笑道。前有讨贼檄文,此刻固崇怕在太后凤榻下瑟瑟发抖,哪有胆召陇右军勤王?
晁延寿心情甚好,还想和戴申啰嗦几句,戴申却懒得和他浪费唇舌,“啪”一声将诏书扔回案头,“传各军统帅议事。”
各军统帅齐聚衙署,不等其余人发表意见,戴申已经独断专行,将行军路线及人马分派完毕。陇右军兵分两路,朱邪诚义领挥师南下,直指三辅,袁定方一路东进,经朔方、河东,扫荡潼关内外散兵游勇,晁延寿年高望重,领节度留后一职,坐镇武威。
戴申亲率精兵,前往平凉郡驻扎,以为后军,南望三辅,东抵潼关。
大事议定,戴申当即命人往私邸去收拾行囊,秦住住正在艾炙,闻得消息,一时手慌脚乱,叫莱儿赶紧去收拾自己与戴申二人的衣裳,那士兵在外头听着,高声说道:“娘子不必麻烦,使君让只收拾两件贴身衣裳,别的都不须带,即刻就要启程了。”
秦住住走到门口,对那士兵道:“你稍等片刻,我自己的衣裳器具也要装起来,须费些功夫。”
士兵愣头愣脑道:“使君没有说要接娘子同去。”
秦住住一愣,指甲紧抠着门框,半晌,才打起精神来,“你是否听错了?使君向来都带我一同出门的。”
“没有错,”那士兵道,“使君还特意说,随意收拾两件,务必要快,不必惊动娘子。”
“哦?”秦住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胡乱应了,一步步走回榻边落座。
“娘子,人还在外头等着。”莱儿提醒秦住住,“奴去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