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绣猫
时间:2019-12-04 07:10:59

  温泌也解了铠甲,一边踩在矮几系着革靴,对韩约点点头,“你先去办事,我听见声响再走。”
  “是。”韩约临走前,还体贴地提醒了温泌,“殿下怕也一天没吃喝了,使君陪殿下一起随便吃点吧。”
  送上来的吃食,正是被宰了祭旗的猪崽,大火清汤炖的烂乎乎,吉贞看了也没什么胃口,温泌倒是对这可怜的猪毫无愧疚之心,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留给吉贞,“你把它吃了,”他命令道,“我出去看看。”
  温泌走出帐外,吉贞盯着矮几上的碗。其实已经腹如鼓鸣,但她总疑心这碗是刚才温泌用来饮水的碗——被满身大粪水的韩约抢过去喝过的。
  她从怀里取出汗巾,折了一次,又折一次,折得厚厚的,垫在碗边,然后屏息,将整个碗拎出去,趁人不备,丢得远远的。
  处理了这只碗,她卸下一桩心事,回身去找温泌。温泌正负手独立在远处,眺望着城门下的情形。
  天地间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
  不光脚下在颤抖,整个龙城,仿佛潜伏在夜里的巨兽,喉咙里发出呼噜一声,那是轻浅的龙吟。
  韩约把龙城的根基给炸了。城头打瞌睡的守兵,城中的百姓,都被惊得惶然四顾,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韩约一手举着赤色令旗,手也停滞在半空。
  那声龙吟,是很沉闷的,仿佛只是大地在梦中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动静不大,但余韵悠长,地道壁上的土扑簌簌落在他的耳朵上。
  可是他手里的令旗还没有落下,火引也没有点燃。
  在这极短的刹那,韩约脑子里猜测了无数个可能。他弹拨一下耳朵,突然醒悟了。
  令旗猛地在空中一挥,他大吼一句:“点火!点火!”顾不上指挥了,他猫着腰冲上前,抢过几只火把一股脑投进浸了油的柴草棉絮堆里,然后带头连滚带爬往外冲。
  这一次的轰鸣,是惊天动地的,龙城剧烈地晃了晃,城里原本还在懵懂、打算再睡个回笼觉的百姓们顿时炸开来。
  是地动了?满城的孩童啼哭,牲畜嘶鸣,军民们四散奔逃。
  夜里点点的星火顿时燎原似的连成一片,满城亮如白昼。
  韩约被刚才那声巨响震得耳鸣,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也来不及去看埋在地道里的那堆火|药有没有把外城墙炸出几个豁口——点火之前那声轻浅龙吟,持续在他脑海里回荡。
  河东汾水两岸多地震,韩约不是没经历过,可刚才那个声音来的蹊跷,并非地动。
  是汾水两岸多泥沙,改道时不留神,堤坝提前决口了。
  这一决口,城内城外都要淹,蒙山下这片低洼平地,要成汪洋菏泽。
  韩约越想越害怕,用尽浑身的力气,奔至扎营的坡地,远远看见还有零星的灯火,那是温泌在等他的信号。他一颗心快跳出嗓门了,对着前方的人影狂吼:“发大水了!决口了!往山上跑!”
  营中几匹马受了惊,挣断缰绳分头逃了。吉贞还满头雾水,只看见韩约的人影由远及近,一边跑,还在挥舞手臂,“他在喊……”吉贞狐疑,还没问完,被温泌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汾水决堤了。”温泌的声音还算沉着。吉贞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攥着手臂,连拖带拽,飞奔起来。
  “韩将军……”吉贞回头,去寻找韩约的影子。
  “不用管他。”温泌全身的力气一半在腿上,一半在拽着吉贞的手上,分不出精力来说话,他简单粗暴地喝止了她:“闭嘴!”
  他并不很担心韩约。韩约会水,而且城外藏有提前扎好的木筏。吉贞不会水,洪水一来,一个大浪就能把人冲出数里外,影子都寻不着。
  他忍不住回首。夜色里,看不见茫茫水波,但夜风裹着水汽,已经扑打到了脸上。这会水肯定已经漫进晋阳城了。
  蒙山在望,大道太缓,温泌猛地转个方向,力道险些把吉贞一条胳膊卸下来,“走小道,爬上山。“
  吉贞被这一把拽得跪倒在地上。不能停,一停,两条腿重愈千斤,她的肺快要炸开了,一张嘴,干涩的喉头不能发声。
  多停一刻,下一瞬,可能水浪就要卷过来了。
  温泌没有怜香惜玉,从腋下把她抄起,拖到蒙山脚下,“我后你前,快爬。“
  吉贞微微点头,伸手去够两旁的树杈藤蔓。她满手冷汗,藤蔓一抓就划,再抓树杈,被上头的毛刺扎得手心锐痛。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温泌当机立断,用腰刀割了两爿袍边,丢给她裹手,“动作快点,“他的呼吸倒还平稳,只是语气实在不温柔,“水漫上来了,我靴底浸湿了。”除了要护着吉贞逃命,他还要尽快赶到兴龙寺,命令全军携带辎重再往后撤。否则一宿醒来,兴龙寺也要泡在水中了。
  吉贞胳膊已经脱力,抖抖索索把布缠在手上,费力地往上爬。
  温泌在后,她一慢下来,他就托着她屁股往上推。
  水漫到蒙山下时,水势已经缓了,虽然水位在持续上涨,亲眼看见了洪水,两人倒也不那么紧张了。吉贞生怕开口要泄气,只顾咬牙爬山,温泌半晌没听见她的声响,他轻轻笑起来,握着刀在她腰臀上不轻不重抽了一记,取笑道:“你是晚上没吃饭吗?跑了几里地就成这样半死不活的?”
  她晚上是没吃饭。可吉贞不敢承认,免得他要大发雷霆。
  闷头爬了一阵,她实在是爬不动了,倚着半腰上的树杈,转身费力地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先去兴龙寺调度人马。”
  温泌“嗤”一声,他也累了,说话声音自然低柔下来,“你泡在水里等?”
  水位已经不涨了。吉贞环顾周遭,指着旁边一株大树,“你扶我爬到那颗树上。”
  “胡说八道,”温泌道,“你一个人会犯困,一困,手一松,会落水淹死。”
  吉贞觉得他在危言耸听,“你能不能别管我了?”兴龙寺里怕还有几千人在美梦正酣呢。
  “我不管你谁管你?”温泌不耐烦地示意,“手给我。”吉贞松开树杈,身子朝他一倾,脚下一滑,她“哎哟”惊叫一声,顺坡溜下一截,被温泌眼疾手快捞住了腰带,提着气把人扯回来。
  “没用。”他嘀咕着,摸到吉贞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他把自己外衫脱下来塞给她,长刀挎在腰上也嫌碍事,都解下来让吉贞拿着,“我背你,”他叮嘱她,“你别乱动,刀拿好,有深草拦路,或者野兽逼近,就砍它。”
  “什么野兽?”吉贞不禁握紧了刀,提心吊胆地问。
  “野兔、野鹿之类的吧。”温泌漫不经心地舔嘴唇,“砍了回去炖着吃。我饿死了。”
  吉贞略觉宽心。见温泌要来背她,她迟疑着没有动。她知道他也累得够呛。
  “快点。”温泌催促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山高林密处,星宿更亮,月影垂落,后半夜了。
  吉贞不敢再耽误,伏在他背上。他背上的汗被夜风吹得冰凉,吉贞侧过头,把脸颊贴在他背心。举起手中的刀,在月光下观察刀身上的错金铭文。
  可以怀远,可以柔逋。
  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这是古之利器,名冠神都啊。她的指尖在他脖颈上一捺,抹去了一滴流下的汗。
  负重爬山,姿势别扭又费力,温泌被她摸摸捏捏的,倒没什么旖旎心思,只愤愤地骂韩约,“我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混账韩约……”他骂着又笑,“让他在水里泡一宿也好,免得浑身粪味,熏得死人。”
  吉贞问:“韩约人手不足,你怎么不调弥山来?”
  “弥山有别的事。”温泌简单地一句,就不再开口了。
  到了兴龙寺,温泌连夜召集所有人马,带齐辎重粮草,俘虏降兵,转移到山高处。翌日晨起,蒙山腰平坦处扎了数百营帐,山间雾气散尽后,逐渐露出晋阳城全貌。
  此时的龙城,已经漂浮在洪水之上,烟波浩渺,人畜伶仃。伏汛以来被拦截在上游的汤汤河水,正如白龙轻轻摆尾,将整座城甩得残破不堪。
  外城墙昨夜被韩约炸断了地基,又被洪水冲击,坍塌了一面城墙,卢燧已经整夜号令守兵将缺口堵上,并集重兵在此把守。韩约率领几百士兵,划着木筏在周围游荡了一会,见强兵难克,也便撤退回了蒙山营寨。
  “等几天,等洪水退了。”韩约回来与温泌商议,“先浸后涸,到时候城墙不攻自破,守兵会夹杂在流民中不战而逃。”
  温泌点头。
  韩约走到帐外,张望了一下,回来目视温泌,“殿下不在?”
  “她去歇着了。”温泌说,昨夜爬山,吉贞两只手被磨得破皮流血,医官来敷了药,恐怕她这几天都懒得动弹了。他心领神会,对韩约道:“有话但讲无妨。”
  “是。”韩约放下帐帘,走回来对温泌道:“今早我乘木筏在城外转悠,从水里捞起一个外地人,看服色似乎是宫里的寺人,怀里还有敕旨。”
  温泌将卷轴接过来,这制书是被包在黄绢里的,因此还没有被彻底泡烂,温泌一面在案上摊开,问韩约,“那宫人在哪?”
  “淹死了,顺水飘走了。”韩约道,看着温泌读制书,见温泌眉头攒起,他不由问:“里头什么消息?”
  温泌慢慢把诏书卷起来,“陛下敕令,命我见此诏书,立即率全军进京勤王。据说是戴申矫诏,以受召勤王为由,派朱邪诚义领大军十五万南下,欲犯京畿。”他停下来,盘算了一会,忽然冷笑,“大概是戴申唆使佞臣在陛下耳中鼓噪,陛下因我无故攻打晋阳,大军滞留河东的事很不满。”
  “朱邪诚义率十五万人马犯京畿?”韩约也急了,凑近温泌,“难道戴申意在京都,不在河东?”
  “也可能是声东击西。要是奉诏将全部人马调往京畿,岂不是被调虎离山?”温泌拧眉思索,对韩约道:“你即刻书信给秋堂,问问他情况。”
  “是,”韩约往外走时,眼睛还在看他,“万一真是朱邪诚义率大军犯京畿……”
  “寡不敌众,让秋堂退避三舍。朱邪诚义是要和三辅叛军混战,还是进京都烧杀抢掠,都由他。”
  韩约张大了嘴,一时心思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应了一声,“好。”要出门前,他回头正见温泌把那浸了水的制书撕得稀烂,最后投进铁釜下的火堆中。水汽迎上火舌,发出“滋”一阵绝望的轻响。
  温泌对韩约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别传出去。”他特意指了指旁边吉贞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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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朱旗曳日(九)
  洪灾后的晋阳,城里城外,死寂一片。
  韩约率军安心在蒙山上等着洪水退去。他知道,此刻城里还群情振奋,打算负隅顽抗呢。等过个两三天,粮食没了,牛马都死了,百姓和士兵们都要趁夜摸黑逃走了。
  卢燧他不惧。他心里还在琢磨那纸诏令。
  诏令没了,传召的人也被毁尸灭迹了。温泌是打定了主意要抗旨不遵。久等援兵不至,朝廷会是什么反应?朱邪诚义麾下那些沙陀兵,进了京畿,天都要翻个个吧?
  余后几天,风平浪静。韩约那颗提起的心也渐渐放下去了。兴许,没等到朝廷给温泌治罪,叛军就把小皇帝从龙椅上揪下来了。他胆大包天地想,目光所及,见清原公主和温泌形影不离的,他难免有点愧疚,寻个借口下山去了。
  时近九月,蒙山上烟松结翠,霜柿垂红,元龙八年的夏倏忽而过。晋阳被围已过三月,汾水决堤后,过了半个月,洪水才渐渐退去。
  自蒙山上俯瞰城外,茫茫的水中漂浮着死牛死羊,时而还夹杂着死人,像被随手洒下的一把灰白麸皮,随水流走。
  韩约有些担心。来回看了几趟,同温泌道:“死了这么多牲畜,怕瘟疫横行,得遣医官去采买药材。”
  温泌从枝头摘下一只红彤彤的秋柿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他蓦地想起,兵荒马乱中,吉贞的生日都过了,她自己没提,他也忘了。
  “叫大巫来,进城后,驱一驱邪气。”他把秋柿子在身上蹭了蹭,转身去找吉贞。
  吉贞最近手上包扎的伤口痊愈了,右手指腹留了一点小小的泛白疤痕。她怕这疤痕好不了了,在帐中拿着他的《六韬》翻看,脸上愀然不乐。听温泌提起生日一事,她一怔,接过红灯笼似的秋柿子摆在案头,微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以往在宫里,他们都提前一个月筹备。陛下不知我人还在晋阳,那些赏赐兴许都送到范阳去了。”
  温泌心里有鬼,他虚浮地一笑,反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吉贞在范阳公主府邸那些奇珍异宝,无不是先帝和皇帝的赏赐。她来了兴致,如数家珍般,把那些宝物的来历一一讲述给温泌听。温泌连她案上摆了些什么都不记得,哪听得明白?他随口应着,忽然突发奇想,“攻下晋阳,请旨将龙城作为你的封地,怎么样?”
  吉贞摇头,“本朝公主只有食邑,没有封地的先例。”
  温泌很豪爽,“没有先例,可以有后例。你只说想不想要。”他掌握河东边军,讨一座城,不算什么。
  吉贞两眼盯着《六韬》,好似看得入神。一顿,她放下书卷,两眼明若星辰,“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温泌一手扶案,霍的起身。
  九月中,洪水彻底退去。晋阳城中大乱,百姓逃离,士兵也少了数千,所剩者,多染疫病,困顿不堪。韩约休养生息半个月,如猛虎下山,直扑城门。四面坚固的城墙被洪水浸泡了许久,稍一撞击,便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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