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方子悉听尊便,一大早就撕扯着琴弦弹《破阵子》,尖锐的管弦声刮得人耳膜生疼。桃符揉着耳朵替吉贞拢起青帐,心里把这对不知廉耻的旷夫怨女损了无数遍,“殿下,”她不无怨气地对吉贞道:“让韩将军把那个女人撵走吧。从早闹到晚,吵得殿下睡也睡不好,真是不成体统。”
“他故意的,随他去。”吉贞道。她说的是徐采,桃符却以为是姚方子——对桃符而言,姚方子这种女人应当是所有女性的公敌,谁知吉贞竟然这么宽宏大量地把她放过了。她不由嘟起嘴。
“郑元义有一阵没有来信了。”桃符怏怏地说,悄悄惦记着容秋堂。
“战事吃紧,忙的吧。”吉贞道。那《破阵子》既臭且长,弹奏的人变本加厉,连房顶都要掀起来了。吉贞被吵得心浮气躁,“哗”一声猛然扯开青帐,靸鞋走到房外。
姚方子正捧着半铜盆的残水,袅袅娜娜地从徐采的囚房走出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晋中名伎,心甘情愿做了徐采的粗使婢,俏艳的脸上带着贤妻良母似的温柔笑意。
“站住。”背后一声清脆的呵斥,姚方子笑意顿止,见一名十七八岁的小郎君由远及近。她看出这是个女子,只当她是韩约的侍妾。姚方子倚门而立,指甲轻轻刮着铜盆的边,傲慢又好奇地端详着吉贞的面容。
“哎……”吉贞没跟她搭讪,径直越过她往囚室走。姚方子一扭腰,忙跟了上去。
弹《破阵子》的是徐采。好好一张沥粉贴金的凤首箜篌,被他扯断了两根线,折磨地奄奄一息,发出苟延残喘的余音。
吉贞闯了进来,对他怒目而视。徐采盘腿坐在蒲团上,隔着箜篌的弦,和吉贞对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他收起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起身对吉贞叉手一揖,“殿下。”
吉贞推开箜篌,目光从他案头扫过——姚方子手上的铜盆是她的,案头摆的铜镜、梳篦、还有乌木匣里的几颗五香丸,都是她闲置的,被人顺手牵羊转移给了徐采。
吉贞哑然失笑,将乌木匣“啪”一声关上,“我在宫里的奴婢中人成百上千,也没有丢过什么,在这里竟然遭贼了。”
徐采一僵。
这两天他用惯了韩约给的熏香,刚才乍然一闻到,还想着清原公主身上的味道挺熟悉,挺好闻。这会他恨不得把自己鼻孔堵起来!真是越闻越尴尬。韩约大老粗不知道避嫌,连累得他要被清原公主怀疑轻浮了!
他低着头,心里把韩约痛骂一顿。吉贞往前一步,他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她离得越近,身上的沉水香味道越重,和他身上的熏香味缠缠绵绵,不依不舍地,简直要拥抱到一起了。
“殿下,”徐采忍着脸热,诚惶诚恐地说:“韩将军转赠给臣的,臣不知道是殿下的御用之物!”他腰更弯,一副当场就要跪伏在地,行个叩首大礼的姿态,“请殿下务必把臣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以惩臣僭越之罪!”
吉贞真想给他一巴掌。这人油嘴滑舌太讨厌。而且一听他说话,她难免就要想起那夜这个人当着自己的面解手。
好像见了臭虫似的,吉贞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折身走到门口,踢了一脚凤首箜篌,深恶痛绝地:“把这个聒噪的东西扔了。”
“是,臣这就去扔。”徐采俯首帖耳,顿了顿,又解释道:“臣昨日听姚娘子说,京都被乱军滋扰,太后受惊,身染沉疴。臣为太后凤体,为京都百姓安危,彻夜不能安睡,早上一时激愤,才发此悲音——”他情真意切地抒发一通自己的赤诚之心。
吉贞走到门边,蓦然回首,眼神逐渐冷凝。
徐采察觉到吉贞的沉默,他维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不动,望着翻倒在地上的箜篌,从容不迫地说:“请殿下恕罪。”
本以为吉贞会追问,等了片刻,听见脚步声远去,才知道她就这么无动于衷地走了。徐采有些失望。
“这是公主?”姚方子在旁边呆若木鸡,等吉贞离开,才敢出声。
徐采置若罔闻,慢慢直起身,注视着她的背影。
吉贞走到院中,踌躇片刻,径直走向温泌临时作为公廨的书斋。温泌不在,有士兵在外头守着,见吉贞面色不善,都不敢阻拦,眼睁睁见吉贞在案几箱柜里飞快地翻起来,那守兵使个眼色,悄没声赶去跟温泌报讯。
没找到,柜子里,箱子里,都找了,没看见。吉贞停手,环视周遭。
“你找什么?”温泌穿着晨练时的天净纱及膝缺胯衫,洁白干净,神清气爽,他靠在门口,镇定自若地扫了一眼乱糟糟的案头。
“我丢了东西,来这里看看。”吉贞道。
“哦?”温泌走进来,“丢了什么?”
吉贞不答,指着案头上了锁的宝匣,“你把它打开。”
温泌看一眼宝匣,又看吉贞,很自然地说:“钥匙没在身上,打不开。”
吉贞大步走过去,要从刀架上取下温泌的横刀。刀匣在刀架的最上面一层,踮着脚够不着,她搬了胡凳过去。温泌昂首立在门边,一动不动,看着她踩上胡凳,把横刀拿出来。“哐”一声把横刀拍在案上,她说:“那你把它劈开。”
温泌浓眉紧蹙,两眼黑沉沉地盯着她。
吉贞见他不肯动,打算自己动手,还没碰到刀鞘,温泌风一般越过她,双手抓住刀鞘,“铿”地拔出刀来,手起刀落,将一只黑檀嵌宝匣劈成两半,木屑飞溅,匣子里的东西哐啷砸在地上,是半只铜鱼符,镌刻错金铭文,正是平卢军统帅军印。
“你是在找这个?”温泌抬起眼,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
吉贞语塞,把鱼符拾起来放在半只残破的匣子里,她平心静气地说:“郑元义给我的信,都被你收走了。”
“什么信?”温泌收起刀放在一边,把案头乱七八糟的公文拾起来,“我没看见他有什么信。”本来还耐着性子想整一整,按捺不住脾气,忽然一把将所有的信笺挥到地上。他别过脸,皱眉道:“郑元义随军都监,写信给你做什么?”
偷了我的信,还想反咬一口?吉贞冷笑一声,说:“我命他到京畿后,将陛下与太后近况转告我,不行?”
“韩约!”温泌对外头吼了一句,韩约自然是听不见的,那守门的士兵连忙小跑进来,问使君找韩将军何事,温泌嫌这士兵话问得蠢,拍案怒道:“去告诉韩约,传我的口信给容秋堂:随军都监郑元义机事不密,把他用枷锁了押回范阳!”
“你敢?”吉贞急了。
“我不敢?”温泌乜她,“你不是说他传信给你?战时与外人私通军情,你说我敢不敢杀他?”
吉贞见他这样蛮横,更加确定了,气得握起拳头,“你拦住郑元义给我的信,把它们全都烧了,是不是?”
“不是。”温泌矢口否认,随便从案上扯过来一张公文,专心致志看起来。
吉贞再三忍耐,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听说京都被乱军滋扰,太后身体抱恙,可有这回事?”
“没有。你听谁说的?”温泌拿起笔,不急不躁地舔着墨汁。
吉贞站在案的另一头,无言地看着温泌低头在一本册子上勾勾画画。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这册子上是什么要紧的事,可他随手翻来翻去的,分明是在假装专心。她咬着唇,蹲下身,把地上雪片似的信笺一片片拾起来,整成一摞,放在温泌手边,温泌让了让,温和地说:“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出去吧。”
“驸马,”吉贞不肯走,又问一遍,“京都被乱军滋扰,太后凤体抱恙,可有这回事?”
温泌摇头:“没听说,不知道。”
“你现在就让韩约去打听。”
“韩约有要务在身,哪有那个功夫?”温泌也有点烦躁,在册子上重重划了一笔,浓墨浸染了纸背。这一张是让他毁了?写的什么呢?谁还记得!他盯了半天,根本没看进去。
吉贞一把要将册子抢过去,温泌警惕地躲了一下,不满地抬脸,“你发什么疯?”
“叛军进了京畿,京都沦陷,太后和陛下危在旦夕,韩约有要务在身,没有功夫管?” 吉贞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气愤,她一双怨怒的眼睛盯着温泌,“你答应的我,派容秋堂到潼关抵御叛军,容秋堂到底在干什么?!”
温泌靠在椅背上,直视着吉贞,他沉声道:“秋堂只有几千人,你让他和叛军硬碰硬,除了送死,能有什么用?”
当初容秋堂调兵,明明许诺的两万!吉贞眼前一黑,心知这回不是翻旧账的时候:“那你命弥山率兵去增援!”
“弥山去京畿增援,河东怎么办?”温泌高喝,“陇右军原本就人数多于我军,京都和河东,总有一失,难道你要我把河东拱手让给戴申?”
吉贞呼吸微急,“陛下和太后……”
“陛下和太后已经驾幸西川,朱邪诚义一个蛮夷,有勇无谋,只会和其他乱军互相厮杀,让他们去抢吧,陛下和太后有天险阻隔,又有剑南西川的边军护驾,不会有事。”温泌甚而对吉贞安慰地笑了笑,“别担心。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郑元义。”知道吉贞还在瞪自己,他硬着头皮,又抓了本册子来,看得心无旁骛。
“驸马,”吉贞停了很久,又缓缓说,“陛下和太后一向对你恩宠有加……”
温泌假装没听见。
吉贞一步步走到案后,手按在温泌肩头,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的,她柔软的身躯依偎在他身侧,一字一句,隐含凄楚,“夫君,”这个称呼,头次出现在她嘴里,还显滞涩,“陛下是我一母同胞,嫡亲的阿弟……”
温泌浓密的眉毛皱得更紧,只是不说话。
吉贞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屏息等了很久很久。
她指甲深深地掐着掌心,站了起来。茫然地走开两步,她猝然抓起温泌扔在旁边的刀,快步出门。
姚方子正在囚室与徐采低声细语,忽听外头脚步声,姚方子忙机警地闭上嘴,奔到门边一看,却一愣,说:“公主来了。”
徐采未料吉贞去而复返,抖了抖袍子,正要上前迎接。一阵风过,还没看清吉贞脸上的表情,忽听哗啦一声,满桌的梳篦、铜镜、盛了香料、口檀的碗盘,被她几刀下去砍得七零八落。刀光到处,险象环生,姚方子吓得失声尖叫,躲到徐采背后,徐采一边提防着吉贞要发疯上来砍他,一边躲闪着劝止吉贞,“殿下息怒。臣僭越,臣罪该万死……”
“哐”一声巨响,铜盆被刀劈了一道裂口。
这一刀下去,吉贞手腕酸麻,险些连刀都震掉了。
徐采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着说:“臣不知哪里又得罪了殿下……”
猝不及防,吉贞刀尖直指着徐采的胸膛。
“你,不是你的,不要染指。”吉贞冷冷地说,“下次再让我知道你擅动我的东西,我砍断你的手。”
“是。”徐采立即称是,瞬间在心里转了几百个念头。
姚方子在徐采背后吓得花容失色,见吉贞的刀还指着徐采,生怕她一不留神,要把徐采的胸膛戳穿,她壮起胆气,把手往吉贞的刀上探了过去,“殿下……”
话音未落,被吉贞一耳光扇得倒退几步。吉贞这些日子,爬山涉水,力气涨了不少,一掌扇得姚方子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吉贞俯视着她,轻蔑地说,丢下满室狼藉而去。
“借用了她的东西,也不用这么发疯啊。”等吉贞不见,姚方子捂着脸,又羞又怕,呜呜咽咽地,对她而言,刚才这一掌,已经是生平仅有的奇耻大辱了。“徐郎。”姚方子楚楚可怜地对徐采伸出手,“扶奴一把。”
徐采低头一看,衣袖刚才被吉贞利刃劈开,在胳膊上飘飘荡荡。他回过神,没有去扶姚方子,把姚方子的幕篱取了过来,拿在手上,“天色不早,该走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一到入夜,寸步难行。”
这一日,姚方子受了惊,走得格外早。
到入夜时,温泌才从账册里抬起头来——起先是强迫自己专心,后来也看了进去,不知不觉就是半日。吉贞也难得安静下来,没有再吵闹,他揉了揉太阳穴,伸个懒腰,离开书斋。
在吉贞的厢房外停了一停,他清清嗓子,放轻脚步走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满头雾水,退出来在左右侧房、前厅后院都看了,也是没人,连桃符也不见人影。温泌踱回书斋,驻足想了一会,抬头一看,刀架上的刀不见了。“韩约!”他爆喝一声,把韩约叫过来,“殿下去哪了?”
韩约闻声赶来,张口结舌,“我去问问外头的守卫。”又想起来一事,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徐采这东西跑了。”
“你快去问守卫,吉贞去哪了。”温泌有些急躁。
从郡守衙署的守卫,问到晋阳城的守卫,不过片刻功夫,就打听清楚了。韩约反复地斟酌着言辞,心里七上八下的,赶回来向温泌禀报,“殿下带着婢女,两名折冲府侍卫,说去兴龙寺了,我派人去兴龙寺,没有寻见。”心怕吉贞是和温泌生了口角,他看温泌那个脸色,不敢明问,只能说:“已经派人去城里城外找了。”
“知道了。”温泌坐在案后,一脸的晦暗。
“你刚刚说谁跑了?”他仿佛记得韩约提了这么一句,随口问了起来。
“徐采跑了!”韩约跌足道:“那东西下午扮成姓姚的婊|子跑了,那女人最近每天出入衙署,又戴幕篱,守兵都见惯了,没有去仔细查看……”一想到徐采扮成女人,堂而皇之地从衙署大门走了出去,韩约就气得眼前发黑。
“已经派人顺便也去搜徐采了,”韩约支支吾吾地,“我抓着那个女人审了半天,也没撬开她的嘴,使君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