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咚咚作响,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
她一直从天亮跪到了天黑,待到星斗漫天之际,她才起身,拒绝了锦绣的搀扶,她说想自己走一走。
十一月的风已经很冷,可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很自由。
一身白色僧衣的齐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他手中拎着一坛酒,“姐姐,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要不要我陪你一醉方休?”
“好啊。”她回眸含笑,“不过,你不要守清规戒律的吗?”
“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反正经历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初心不改,姐姐,你说对不对?”
“对!”
“这里风大,冷,我知道后山有个好地方,那里有片茶花林,大片大片的茶花开的可美呢,那里也暖和,姐姐要不要去?”
齐月盈笑着点头,声音轻缓,表情动作仍旧是有些迟缓,“好。”
她的身子如今大不如前,这两个月,她旧疾复发,再加上一直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今天走了这么多的路,又在父母牌位前跪了那么久,此刻她的体力其实已经耗尽,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齐琮早就看出来了,于是在她面前蹲下身,“我背你吧。从小到大,我还没背过姐姐呢。”
齐月盈顺从的趴到他的背上,她将头靠在他雪白的僧衣上,“阿琮真是长大了,都背得动姐姐了。”
“早就背的动了。”他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哽咽,他不知道,原来她已经变的这么轻,怪不得她的脸色那么苍白,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好像风一吹就会散。
齐琮功夫好,内力深,再加上她又实在是轻的很,所以他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他说的那个处茶花林。
齐月盈看着这片开的正艳的白色茶花,不由得感叹一声,“真的好美啊,好久没看到这么美的景致了。”
齐琮把她放下来,解下自己的袈裟铺到石凳之上,然后扶着她坐下,把酒递给她,“人都说,一醉解千仇,姐姐你醉过之后,就把所有烦恼都放下好不好?”
“好,我尽量。”她说着,抱起那坛酒,给自己猛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她并不适应,可是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齐琮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喝,等她喝得醉了,他便让她靠着肩膀。
“阿琮,我觉得好累啊。”
“那就什么都不要管了。我明天就还俗,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我像父亲一样把你护在羽翼下好不好?只要你能像从前那样开心起来,我做什么都可以。”齐琮握着她的手,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如果早知道让她自己去历劫会让她痛不欲生,他早就出手干预了。佛法说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他后悔了,或许在当初父亲死后,他就不应该放任她去摄政,如果她不去摄政,她不去接触元冽,也许现在她还好好的。
“阿琮,我今天梦到父亲了,我好想他啊......我觉得我好没用,我这一生,其实最开心的时光,就是留在父母身边的时光。长大,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好累,好难,我以为我可以把一切都做好,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想......回到父亲身边......”
齐琮的眼眶湿润,“不要去,你还有我啊!你还有阿臻!以前是我想错了,我只是不想插手干预你的人生,我以为让你去独自经历成长是好的,我以为你能战胜所有的,姐姐,我错了,你不想长大就不要长大了,你不用长大,你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已经没有父母了,我只有你了......”
齐月盈已经醉了,她能听到阿琮在和她说话,可是她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眼前大片的茶花在她的眼前渐渐模糊。
她自言自语般的说,“阿琮,他们都说爱我,可是实际上,这世间最爱我的,只有父亲、你、还有阿臻......
至于洛修,元冽,他们爱我,可是他们的爱是有代价的,我付不起这个代价了,我也不想要了。人心太复杂,我已经,不想再去看了,阿琮......对不起......姐姐,太没用了.......我本想为弟弟们挡风遮雨的,我也想替你们撑起一片天的,我想夺回汉人的江山,我想对得起天下万民的供养.......”
齐琮捧着她的脸,努力唤醒她,让她看着他,“你听我说,你做的很好了!你只是生病了,只要你不再画地为牢,只要你能放下那些让人伤心的人和事,你就还是你!我从来都没觉得你没用,你是我最好的姐姐,你是我最爱的姐姐!我们一直都以你为荣的!”
“是这样啊......”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可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你太累了,从明天起,你把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面对了,以后,你的世界里只有爱你的人,父母不在了,你还有我和阿臻,我不会再让任何多余的人出现在面前烦你,你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过每一天,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其实本来就是一场梦,梦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姐姐,你可以不用坚强,你可以不用成长,你不用为任何人去撑起一片天,我只要你能长长久久的活着,好不好?”
“好......咳......”她还没说完,又开始剧烈的咳起来,她抬手掩口,袖口却被咳出的鲜血染红。
齐琮目眦欲裂,惊惶无措,“姐姐,姐姐......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吐血?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她回想起这两个月来,她都免了御医的平安脉,所以他也不知道她的身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衰败到了这种程度。
心口的抽痛越来越剧烈,她痛的脸色苍白,可是却不忍让阿琮的惊慌失措,“没事,老毛病,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别怕。”
“我带你去看御医,你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他说着,已经把她抱了起来。
齐月盈迷迷糊糊的靠在他的胸口,“我睡一下就好了,真的,没事......”
说着,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昏了过去。
齐琮快步疾走,却被元冽拦住了去路。
元冽一直在跟着她,他始终都在,只是没有现身,齐琮一直都知道。
“把她交给我吧。”元冽伸手。
齐琮却后退了一步,“不必,这是我自己的姐姐。元冽,我给你三天时间,离开大周,不然的话,三日之后,就是你的死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打从你回大周起,就步步为营,招招逼迫,软硬兼施,你比完颜述律更贪婪!你嘴上说着什么都不要,可实际上江山美人你都想要!所有人都对她说你不可信,可她念着幼时的情意一直相信你,包容你,忍让你,直到你彻底把她逼得崩溃!你真当你的心计有多高明吗?”
齐琮冷笑一声,“你故意只给她两条路选,可其实在我看来,还有第三条路!只要杀了你,那就一劳永逸,一了百了!你不要以为我做不到,姐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就让你陪葬!到时候你就是滚回西域,我也照样会把你碎尸万段,不信,那就走着瞧!”
说完,齐琮抱着齐月盈,与元冽擦肩而过。
元冽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然后紧握成拳,他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越是想要抓住,最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打从这一天起,齐月盈就彻底病倒了。
她偶尔会醒过来,偶尔会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呼唤她,可是她的意识却始终不太清醒。
不想清醒,清醒实在太痛了,她什么都不想面对了,不想长大,不想坚强,她其实懦弱又懒惰,她想离开,想解脱,想去找父亲。
元冽最终还是没有走,他对齐琮说,想要他的命很容易,只要齐月盈醒来,说一句让他死,他立马就会自戕,不会劳烦齐琮动手。
齐琮最终还是顾念着齐月盈对元冽的情意,所以没有暂时没有动手杀他,一切都等姐姐醒来再说吧,如果姐姐就此醒不过来,再让元冽给她陪葬好了。
御医对齐琮说,齐月盈这就是心病,两个月前他就说过,娘娘这病是情志不遂,郁结于心,最终引动了旧疾发作,她本就是靠着一口气强撑,如今这口气散了,人自然也就病来如山倒了。
齐琮问御医现在该怎么办,御医也束手无策,娘娘这病由心而起,她的心疾发作应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自己清楚,但不想让人发现,所以这两个月,才免了平安脉。
她把自己封闭起来,默默承受,不再让任何人窥探她的内心,若她不能释怀,恐怕这次真的回天乏术了。
御医说这些的时候,元冽都在旁边听着,听到此处,他忽然出声问道,“也就是说,她现在是自己没了求生意志,是吗?”
御医对元冽也很不满,闻言只是冷冷的嗯了一声。
元冽忍不住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他回大周起开始想,一直想到最近,每一次与她见面,每次与她说话,以及她的每一个表情反应。
他想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每多深想一分,他就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孽更重一分。
齐月盈昏睡了五天,第五天夜里,她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到了守在她床边的元冽。
她的头脑不是很清醒,但她知道这个人是元冽,她并不想看到他,她转动目光,想要寻找别人。
在她睁开眼的那个瞬间,元冽就已经察觉了,她不愿意看他,用目光在搜寻别人,他也察觉了。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再嫉妒,只是凄凉的笑了笑,然后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喂给她喝。
齐月盈的确很渴,所以便也没有拒绝。
喝过水之后,他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
此刻的他,亦如初见时那般温柔,身上再不见半点暴戾阴鸷之色。
他重新将她放平,替她盖好被子。
“圆圆,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齐月盈重新闭上了眼睛,沉默拒绝。
他一撩衣摆,直接跪在了她的床头,“圆圆,对不起。”
“我知道现在你或许不想听我说这些了,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错了,对不起,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你恨我怨我,可以打我骂我杀我,你让我怎么都好,只是求你别因为我,而放弃这个人世,我不值得。”
齐月盈睁开眼,意识难得的清醒了,她看向他,声音沙哑的说,“元冽,你走吧。”
“好,但你要先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马上消失在你的面前,好不好?如果你敢死,我就给你陪葬,到时候九泉之下,我也继续缠着你,让你永世不得安生,你怕不怕?”他说着,含泪而笑,卑微如尘埃一般。
齐月盈不再说话,她看着他,目光却没有聚焦。
元冽分不清她是在看自己还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心剖开告诉她。
“御医说,你是郁结于心,引动旧疾复发,大概从两个月前起,你的心疾就开始发作了,你一直都是靠一口气强撑,后来那口气散了,你的身体就开始衰败了。
这几天你昏迷,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所谓的旧疾复发,应该就是两个月前,你去侯府看我,然后被我气的吐了那口血。当时我气疯了,后来......后来我发病,居然就忽略了这件事,还那么残忍的对待你,仗着你心疼我,包容我,肆无忌惮的在你面前发泄自己的恨意和嫉妒,让你见到了我最丑陋最扭曲的一面,对不起。
每次我那么残忍的对待你,其实都是在消磨你心里对我的爱意吧,可笑的是我竟然不知道,还以为你已经彻底妥协,只能任我施为,我自大又卑劣,把所有不应该的手段都用到了你身上,我所依仗的,也不过就是你爱我而已,对不起,是我太愚蠢了。
我忍不住会想,你每次心疾发作默默忍痛的时候,我却在你面前肆无忌惮,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每多想一分,我心中的杀意就更重一分,全都是对我自己。”
第61章 绝笔
“但尽管我那么过分,你也仍旧没有放弃我,或许你在等我自己醒悟,你以为等我发泄过了,就会恢复正常,可是你太低估人性的卑劣了,你的忍让和包容不会让我回头是岸,反而会让我变本加厉。
御医说,你是因为一口气强撑着,后来这口气散了,你才倒下......那么这口气是什么时候散的呢?
我猜,是我摔了你避子汤的那一天。
我明知道避子汤伤身,明知道你一直在背着我喝,可是我却因为一己私欲,放任你自伤的行为。
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我只是很卑劣的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你彻底妥协,彻底屈服于我的契机。
所以那天,我给了你两条路,我故意只给了两条,就是不想让你再有第三条路可选。而且第一条路,我明知道你是不会选的,所以我真正的意思,就是第二条路。
你心里也什么都清楚,所以一下子就看穿了我。
我自以为第二条路是皆大欢喜,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利益和感受,可那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而已。
我从没想过你到底想不想当皇帝,我大言不惭的说着我才是最爱你的人,比你父亲更爱你,可实际上,我都做了什么呢?
我不过是在利用你对我的爱。
后来,你听到我说,要把西域兵马调进来去平藩王......这应该就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不对?
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放下自己所有的立场和自以为是,彻底把自己代入你的位置去想,我才知道我有多么可笑。
西域兵马入大周,三个月内我可以铲平三位藩王,然后拥立你为帝。
但这个前提是,我对你忠心耿耿,对江山无半点染指之心,我爱你,胜过爱这世间的一切。
但联想我之前的所作所为,你连心疾发作都不肯告诉我了,你还会相信我是爱你的吗?
如果是一个不爱你的元冽,如果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步步为营,利用你的感情,博取你的信任,那么在图穷匕见之后,他会不会掉转刀锋,一举灭了齐家,彻底吞占这大周的半壁江山?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你肯定知道,你也肯定怀疑。
你身边的人都不信我,或许有人对你说过,我怎么胡闹都好,但就是不能把西域兵马调入大周,若我有此举,则必然有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