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五位大臣齐刷刷地望过来,洗耳恭听,崇光帝憋了半天,最后想起了什么,突然看向燕明卿,道:“明卿如何看?”
这话一出,不仅燕明卿,在场所有的大臣都是一愣,也跟着齐齐望向旁边坐着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旁听议事这么久了,却从未参与过,大臣们每回来了都见他在,议完了他也走了,不声不响,宛如一个隐形人似的。
这还是崇光帝头一次当众问他的见解。
燕明卿站起身来,先是恭谨地行了一个礼,才道:“儿臣以为不可。”
一上来就唱了反调,还是同内阁首辅大臣林如易,其余几人都有些吃惊,便是林如易也露出点讶异的神色。
崇光帝顿时来了点兴趣,尽管他不知道刚刚讨论的是什么,但是这不妨碍他凑热闹的心思。
他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燕明卿道:“方才林阁老说,河东与怀北剿匪大捷,欲将俘获的匪人招入军营,充作兵士,儿臣以为万万不可,匪类之所以为匪,自然是犯下了不法之事,未被绳之以法也就罢了,充入军营,让受害的百姓如何作想?”
林如易一听,便道:“长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今年山阴哞江和金沙河一带发了洪涝,大水淹了足足五个大省,河东和怀北的这些匪类,多是流民,有四千人之多,若是按照我朝律例,当徒十五年,流放三千里,十五年牢狱,且不说怀北与河东各州府的大牢够不够分,便是给这四千多人供给整十五年的牢饭,便是一个颇为惊人的数目了,粗略估计,大概抵得上我大齐所有省份三年的粮食收成。”
他解释到这里,和善笑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道:“更何况,先帝在时,轻徭役,减赋税,如今的军营已不如从前充盈,若能将这些流民安放,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上边的崇光帝认真听了,觉得颇有道理,不住点头,下一刻却听燕明卿道:“可林阁老有没有想过,这些人已不是流民了。”
林如易一愣,燕明卿继续道:“他们尚未成为匪类之前,自然是大齐的百姓,可一旦他们拿起了刀剑,便是大齐的犯人。”
燕明卿没什么表情,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以到了这些匪徒身上,却要放他们一马呢?”
他如此直言,林如易不免有些跌面子,但是并未生气,耐着性子,道:“臣并不是要为他们开脱,请殿下不妨想想臣方才说的,若是让这些匪徒什么也不做,就蹲在大牢里整十五年,和让他们去军营里,练习拳脚,成为一名士兵,来日守卫我大齐疆土,究竟哪一方更好?”
上面的崇光帝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说,自然是后者更好,但是他见燕明卿还有话要说,便住了口,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大概是崇光帝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听臣子们议事了。
听了林如易的一番话,燕明卿不假思索地道:“我以为,二者都不可取。”
林如易眉头微跳,燕明卿继续道:“何必非要二者取其一?四千匪徒,不如全部流放边疆,为我大齐修筑高墙,抵御外敌,岂不是两全其美?”
闻言,林如易的眉头略微皱起,燕明卿淡声道:“百姓犯了法,便是犯人,怎能不受律法处治?”
林如易下意识道:“未必不可教化。”
燕明卿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有这个心力,为何不教化那些从未犯过罪的清白百姓,反而要去教化这些犯人呢?”
林如易顿时哑口无言,燕明卿转向崇光帝,拱手道:“此乃儿臣之拙见,让父皇与诸位大人见笑了。”
坐在上头的崇光帝这会又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不住点头,然后看向林如易,试探道:“林阁老觉得如何?”
林如易憋了半天,道:“殿下说得好,不过如今军营士兵匮乏,此乃大事,征兵之事,也要尽早提上日程了。”
若不是军营少兵,他也不会有这一番提议,但如燕明卿所说,将犯了事的匪徒纳入军营,或许真的有欠考虑,林如易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又望了望燕明卿,却见他已经坐回去了,不声不响,如之前一样安静。
他不禁想,若长公主殿下是个男子就好了,他们这些臣子都是先帝那时候提拔留下来的,先帝去了之后,朝堂的新秀竟屈指可数,就那么零星几个而已,眼看着他们这一拨人都到了乞骸骨的年纪了,储君却还未立,就算立了又如何?小皇子今年才五岁。
崇光帝登基这么多年,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心思并不在朝事上。
林如易抬头一看,果然见上面坐着的崇光帝两眼放空,又开始走神了,罢了,好在今日没打瞌睡,也还过得去,若打了瞌睡,他们几个臣子还要轮流咳嗽一声来提醒皇帝,这么一天下来,喉咙都要咳痛了。
议事散了以后,几个大臣照例退出御书房,一同往外走,户部尚书庞清叹了一口气,伸手捶了捶腰,旁边的礼部尚书见了,打趣道:“庞大人年事高了。”
“老了老了,”庞清也不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道:“我比林阁老还长一岁呢。”
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礼部尚书便道:“咱们内阁里头,大抵只有温大人最年轻了,青年才俊啊。”
闻言,温荀言哭笑不得道:“李大人,温某前两日才过了四十五的大寿,哪里还称得上青年才俊?莫折煞我了。”
那礼部尚书指了指前头的林如易,悄声道:“过了今年,林阁老就要过八十大寿了。”
望着林如易的背影,温荀言不禁哑然,这一拨老臣,确实是很大年纪了,从先帝开始到今上,大齐的江山已经在他们肩上扛了这么多年。
“不过,”礼部尚书忽然道:“若秦御史还在,说不定我也能提前告老还乡了,温大人,我记得你们当时关系颇好?”
温荀言笑笑,道:“尚书大人记性如此好,怎么能说自己年纪大呢?”
礼部尚书呵呵笑了,颇有些骄傲地道:“别的不说,我的记性还是一等一的好,我还记得从前与你、秦御史一道吃过酒的。”
一说起这个,温荀言突然就想起一事来,心里琢磨着,回去该要同夫人提一提了。
一行官员正走着,忽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诸位,我先走一步了。”
说话的人是上官青云,几人抬头一看,却是工部的班房到了,温荀言道:“上官大人慢走。”
上官青云颔首,转身入了工部的大院,旁边的庞清忽然道了一句:“等储君一立,上官大人也该松一口气了。”
其余几人都笑了起来,唯有温荀言没有笑,他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皇上近日的这番作态,完全不像是想要立储的样子。
他就只有一个皇子,为何不立?
崇光帝究竟在想什么?
温荀言想了一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来,下了值回府,才进花厅便见自己的夫人坐在圈椅上,与温停月一起吃茶果点心。
温停月见了他来,举起手中的碟子,殷切道:“爹,尝尝这个,我今日新作的样式。”
温荀言捡起一块糕点吃了,觉得腻得慌,但他什么也没说,目光在厅里扫了一圈,问道:“楚瑜呢?”
温夫人道:“他还未下值,老爷找他有事?”
温荀言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与夫人说也是一样的。”
温夫人好奇道:“什么事?”
温荀言道:“夫人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与秦御史约定的那桩亲事?”
温夫人愣了一下,才道:“老爷的意思是说,楚瑜和长乐郡主的亲事么?”
温荀言点点头,道:“我今日忽然想起了,大致算算,长乐郡主好像也有十六了,这事是不是……”
温夫人笑起来,道:“等老爷想起来,还不知要猴年马月去了,我呀,一早就让停月帮忙瞧着了,今年长乐郡主出宫迁府,我还让楚瑜去送了乔迁礼。”
温荀言顿时放下了心,失笑叹道:“是我的疏忽,今年开春就忙着,竟一直没想起来,还是夫人思虑周到。”
温夫人笑吟吟看向温停月,道:“停月,近来你可与长乐郡主见了面?”
温停月举着半块糕点,表情空白:“啊?”
是、是见了面没错,但是……
但是事情走向早就偏了十万八千里了啊,她要如何对她的爹娘开口?
她哥的媳妇老早就跑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二更。
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先笑为敬。
好惨一温太傅啊。
第121章
气氛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之中,温夫人见温停月不说话,略微讶异道:“停月?”
温停月回过神来,见自家爹娘正目露殷切,双双盯着自己,背后就起了一阵冷汗,她别开视线,支吾道:“我最近有些忙,倒是没怎么见她。”
温夫人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不如找个日子……”
“娘!”温停月忽然出声打断了她,道:“女儿倒觉得,这事急不来。”
温夫人愣了一下,不解道:“怎么了?你哥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娶亲了,再说,长乐郡主也正是适当年龄,再合适不过了。”
合适个什么呀,温停月心里嘀咕,但是又不好将其中内情说出来,只是道:“可长乐郡主如今并无亲人长辈在世,那门娃娃亲,还作数么?”
温夫人顿时失笑,道:“父母之命,咱们当初是有信物在的,怎么就不作数了?”
温停月心里干着急,含含糊糊道:“可秦大人和秦夫人都去的早,这么多年来,又没人跟长乐郡主提起过这事,她自己知道么?若她不知道,又没看上咱哥,那可怎么办?”
温夫人哑然,倒是温大人看了温停月一眼,若有所思道:“月儿,你是知道些什么了?”
温停月登时一怵,她爹简直一针见血,不愧是在朝堂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女儿也不太清楚,但是瞧着长乐郡主她似乎……有喜欢的人了……”
这下温荀言夫妇都沉默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是露出意外之色,本以为是一桩铁板钉钉的事情,没成想,半路竟然还能杀出个程咬金来。
温夫人率先打破这沉默:“老爷,你看这……”
话还未说完,外头便大步进来了一个人,抬眼就见了温夫人温大人三个都在,惊讶道:“爹今日这么早就下值了?”
花厅里坐着的三人俱是不语,齐齐看了过来,温楚瑜总觉得他们的目光怪怪的,似乎还透着几分怜悯之色?
温楚瑜一回来就碰见这样的场景,不免有点犯怵:“爹,娘,怎么了?”
温夫人心里叹了一口气,冲他招手,道:“楚瑜,过来。”
温楚瑜走过去坐下,又望了望一双父母,迟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我爹辞官了?”
“胡说什么浑话?”温夫人哭笑不得,温大人也无语道:“你爹好着呢。”
“那就好,”温楚瑜放下心来,道:“那你们为何作这幅表情?”
温夫人清了清嗓子,道:“楚瑜,你还记得你那桩亲事么?”
温楚瑜立刻反应过来,道:“记得。”
怎么不记得?他都惦记了好久了。
温夫人道:“定亲的信物还在你那里收着吧?”
温楚瑜道:“是,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温夫人斟酌了一下措辞,这才小心道:“没什么,你——”
她对上温楚瑜的双目,话到嘴边戛然而止,温夫人是知道儿子对长乐郡主颇有好感的,否则怎么会愿意等到这个时候?怪只怪她做娘的疏忽了,竟没有考虑到长乐郡主那边的情况。
温夫人心里叹了一口气,勉强笑笑,道:“没事了,你要好生收着那信物。”
温楚瑜觉得她有话未说完,但温夫人选择不说,他也不好追问,只是颔首道:“这个是自然,儿子知道了。”
温夫人看着自家儿子与女儿一道出了花厅,不由又是叹了一口气,温荀言问道:“夫人,这事不告诉楚瑜么?”
温夫人眉间露出愁色,道:“你不知道,我从前与他提起过长乐郡主,看他模样,是颇喜欢那位的,如今骤然将此事告诉他,我怕他心里难受。”
温荀言想了想,道:“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事情,早说还是好。”
温夫人睨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儿女家的事情,能与你朝堂上的公事比么?还长痛不如短痛,感情不是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温荀言平白受了一通挤兑,不敢再随意接话,憋了一会才道:“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温夫人面露思索之色,道:“年轻人定性差,还没到无可转圜的时候,长乐郡主如今喜欢的人,或许哪一日又不喜欢了呢?那咱们楚瑜还有机会。”
温荀言一听,顿时大摇其头,道:“你这是要静观其变?不可,不可,楚瑜如今年纪老大不小了,是该时候成家立业了,哪里还能耗得起?”
温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是有个什么王侯爵位等着你的孙子继承么,这么着急?咱们楚瑜大好男儿,放眼京师,同龄人里有哪个比得上的?还怕没有好闺女嫁?”
这一连串如同连珠炮似的,素来在朝堂上应对自如的温尚书都哑口无言了,温夫人又道:“不过咱们也不能太被动了,长乐郡主不是不知道定亲的事情么?找个时间,我亲自上门拜访,同她谈一谈,说不定还能有转机。”
温荀言一听,觉得甚是妥当,颔首道:“夫人所言极是,极是。”
且说温氏兄妹两人出了花厅大门,没走多远,温楚瑜就问自家妹妹,道:“刚刚你和爹娘他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