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卿的目光落在秦雪衣的脸上,之前她用茶水随便擦了一下,没擦干净,脸颊上还残留着一道道灰黑的印子,他疑惑道:“你涂了什么在脸上?”
“这个?”秦雪衣下意识摸了摸脸,反应过来,道:“是墙灰,混在脂粉里头,涂上去脸就变黑了。”
她说着面上透出几分小小的得意,笑道:“我一路过来,都没人认出我呢。”
燕明卿:……
他忍不住伸出拇指,在少女柔软的脸颊上蹭了蹭,低声道:“花猫。”
嘴里这么说着,手指却一点点将那些灰印子擦拭干净了,秦雪衣仰头看着他,安静了片刻,忽然道:“卿卿,我以为你被皇后抓起来了。”
闻言,燕明卿不由一怔,秦雪衣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小声道:“我昨晚在府里一直没等到宫里的消息,今日一早宫门开了,才进宫来寻你,可是金吾卫把养心殿都围了,不许我进去。”
可想而知,她当时心里是如何的害怕,燕明卿的手指停了下来,道:“那你还混进来,不怕也被抓么?”
秦雪衣却理所当然地道:“被抓了也好,这样我就能向他们打听你的下落了啊,说不定我们还能关在一处。”
她说得如此乐观,惹得燕明卿无奈摇首,食指敲了敲她的额,语气转为严肃,告诫道:“下回不可这样鲁莽了,若出了意外怎么办?”
秦雪衣噘了噘嘴,悄声嘟囔道:“可是我怕啊。”
我怕找不见你了。
阳光自宫檐上洒落下来,映入少女的眼底,明眸清透若琉璃,其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未散去的惊惶。
她是真的害怕。
燕明卿的一颗心都忍不住泛起微疼来,顾不得旁人惊诧的目光,伸手将面前人拥入了怀中,紧紧抱着,声音温柔地骂她:“傻。”
秦雪衣正欲抬头反驳,岂料燕明卿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说我自己。”
秦雪衣心里立时舒坦了,附和道:“没错,卿卿是大傻子。”
两人互相拥着,小声说着悄悄话,惹得旁边的大臣频频侧目,面露疑色。
……
养心殿内,轻轻的咳嗽声响起,崇光帝倚靠在床边,因为这几日大病,他比从前还要更瘦,看起来只剩了一把骨头,这么咳嗽着,让人有些担心他下一刻就要把自己给咳散了架。
他咳着咳着,一只纤白的素手自前方伸了过来,端着一盏茶,崇光帝抬起眼,殿内光线昏暗,模糊了皇后的脸,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是沉静柔美的,像一株不败的花,安安静静地开放着,不骄不躁,不谗不媚。
这样的姿态,从她入宫那一日开始,一直持续到如今,从未改变过,一时间,崇光帝竟有些恍惚起来。
他沉默良久,才接过那一盏茶,仔仔细细地看着皇后,皇后坦然回视,眸光微动,道:“皇上这么看着臣妾做什么?”
崇光帝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茶盏,面上浮现出真切的疑惑来,道:“你不怕,朕杀你的头么?”
闻言,皇后似乎有些惊诧,她的眉眼微动,片刻后,竟然露出一点笑意,摇了摇头,发间的明珠坠子也跟着一并轻晃起来,她轻声道:“臣妾怕呀。”
“可事已至此,臣妾说怕,皇上就不杀了吗?”
皇后踱了一步,妆花织金的裙裾擦过地面,在烛光下投落轻盈朦胧的影子,她道:“皇上有一副仁义温柔的心肠,可这仁义与温柔,却未曾分给旁人一星半点,就连先皇后也只在身死之后,才得到了皇上的几许愧疚,臣妾一个大活人,又能从皇上这里求来什么?”
崇光帝双目微睁,他想说什么,却低低地咳嗽起来,皇后恍若未闻,她盯着地上浅浅的影子,声音不大,自有一股坚定在其中:“臣妾的命,是臣妾自己的,生且由不得我,难道死还不能由我吗?”
听了这话,崇光帝心惊不已,一边咳嗽着,一边喝止道:“你敢——咳咳咳……”
皇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崇光帝扶着床,好容易才停止咳嗽,喘了一口气,道:“你……说这话,是心里怨朕?”
皇后淡声道:“臣妾不敢。”
崇光帝紧盯着她,继续道:“你觉得朕把明卿做公主养,是为了防着你,是为了日后要让他继承大统,不想将皇位留给燕涿,是吗?”
这话一出,皇后倏然抬起头来,对上了崇光帝目光,他一字一句地逼问道:“你为何不敢承认?上官瑶,你就是想要插手朝堂,想要这无上的权势,难道朕说的不对?”
他双目锐利,厉声道:“可你觉得朕会将皇位传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吗?!燕涿是从哪里来的,你比朕更清楚!当年你是生了一对龙凤胎不错,可那个男婴,你告诉朕,他活下来了吗?”
皇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无比,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失态,第一次是在崇光帝初初清醒过来的那会儿。
此时此刻,她的身子止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宛如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一个踉跄,用力扶着身旁的桌,闭了闭眼,低声道:“原来皇上都知道啊……”
崇光帝大喘了一口气,沉声继续道:“孝嘉皇后曾为朕生过三个儿子,前两个皇子,一个是死胎,一个未足月,明卿出生之后,亦是重病缠身,九死一生,险些没能活下来,大师说,是朕命数如此,注定子嗣单薄,此生唯有一子。”
他看着皇后,道:“可燕涿长到如今,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他长得不像朕,也不像你,这么多年来,朕从未提起过此事,不就是因为——”
“可那是臣妾的错吗?皇上!”皇后骤然睁开双眼,她的眼眶通红,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暴露自己的情绪,激动地道:“臣妾的儿子活不下来,是臣妾的错吗?!”
崇光帝呼吸一滞,皇后死死盯着他,眼里含着泪:“走到今日,是臣妾的错吗?”
崇光帝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她心里是怨的,可直到刚才,她突然间不知究竟该怨谁了。
耳边又响起多年前的那一番对话:父亲,为何不让女儿与大兄二兄他们一起读书了?女儿也想听先生讲课。
你是女孩,那些课不必听。
为什么?
你若生为男儿,自不必问今日这样的话了……
她想起那些对话,眼中露出几分茫然之色,神色都有些恍惚,是她错了吗?
……
大殿外。
秦雪衣忽然想起一事,小声问燕明卿道:“卿卿,我喂皇上喝符水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楚,你说他是不是……”
什么都知道啊?
燕明卿颔首,压低声音答道:“父皇当时人虽然是昏迷着,但是什么都能听见,也能感觉到。”
秦雪衣震惊了:“他装的?”
燕明卿想了想,道:“也并不是,你还记得了觉大师写的那一封信吗?”
秦雪衣点点头,因为那信纸上写了一个硕大的药字,所以她才会给崇光帝喂符水,不禁疑惑道:“难道信上说的是假的?”
燕明卿道:“是真的,只是那个药,指的是写信的那一张纸。”
了觉大师说的药,就真的是药,半点儿都没作假,燕明卿当时拿着那信看了许久,才从中窥见些许端倪,他把那张写了药字的纸泡在水里,原本的墨字顿时融化了,水也成了浅浅的褐色,散发出清苦的草药味。
然后他就将那碗药给崇光帝灌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崇光帝:MMP,我不能动的时候,你们都给我吃了啥?
就快完结了,嗷!等我努努力撒糖!
我还有一个脑洞向的番外,特别想写!
第137章
崇光帝醒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内阁首辅林如易原本接下的那一卷圣旨又被收了回去,这样一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其中必然有内情,好在圣旨中的内容尚未传开,纵然旁人有所猜测,也无从得知,只道皇上朝令夕改,心思莫测。
几个内阁重臣心里如明镜也似,个个都是人精,崇光帝也没有多加解释,反而又发了一道圣旨,是真的要册立太子,只不过这一次,册立太子的人选并不是小皇子燕涿,而是长公主燕明卿。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所有的大臣们都惊呆了。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长公主燕明卿竟然是个男儿身!
震惊者有之,明悟者有之,但却无一人提出反对,盖因燕明卿是前孝嘉皇后所出,这样一来,他既是嫡,也是长,于情于理,立他为太子都是挑不出来错的,而小皇子燕涿才刚刚满六岁,年纪上就差了一大截。
说句难听点的,崇光帝眼下身体这样不好,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山陵崩之后,燕明卿继位可比燕涿要方便得多,毕竟大臣们是来为国效力的,可不是来奶孩子的。
等众臣们接受了燕明卿由长公主变成太子的这个事实,又一道圣旨降下,崇光帝给长公主、哦不,给太子殿下指了一位太子妃,乃是长乐郡主秦雪衣。
仔细算算,太子殿下明年就要及冠了,立个太子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众臣们倒是没说什么,唯有刑部尚书温荀言青了一张脸。
他就说那一日在养心殿前,瞧着太子殿下与长乐郡主两人抱着,当时心里就觉得怪异,却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在其中。
温荀言憋了一肚子气,下了值哪也不去,踩着点回了自家府上,悄悄抓住温停月问道:“你之前说过,长乐郡主有心仪之人了,那人就是长公主殿下?”
温停月眼神惊诧,吓得嘴里的果子都掉了,她忙道:“爹,您是听谁说的?”
就连她爹这个老古董都听说了,那两人莫不是没藏好,如今东窗事发了?
温荀言气道:“皇上的圣旨都下来了!过了今晚,全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了。”
温停月顿时叹为观止,咋舌道:“厉害了,她们还弄出这么大动静啊……”
温荀言追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温停月反应过来自己亲爹在套话,她眼珠子乱飘,支吾道:“我……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温荀言叹了一口气,道:“你为何不早说?”
温停月拣起掉在衣裳上的果子,咬了一口,小声哼哼道:“木已成舟,说了又有什么用?咱哥没入人家的眼,说了也白说。”
一方面是自己的手帕交,一方面是自己的亲哥,温停月也是左右为难,但是在她看来,人家两情相悦,秦雪衣对那娃娃亲并不知情,也不是故意要悔婚的,谁也怪不得,只能说她哥运气差,没赶上趟,最后连定亲信物都被长公主逮着机会退回来了。
温停月心里遗憾,又悄摸着压低声音问她爹:“她们俩……真东窗事发了?”
温荀言没好气道:“何止东窗事发,那是地动山摇。”
温停月惊得果子都不吃了,追问几句,温荀言便把事情原委给她说了,温停月的嘴巴都张大了,满脸惊诧,心道,这两人可真是……厉害了。
恰逢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温楚瑜进来了,看了她一眼,冷嗤一声,讥嘲道:“蚊子飞进去了。”
温停月立即合上了嘴,难得的没与他吵,而是小心翼翼地道:“哥,你没事吧?”
温荀言也轻咳一声,看着自家儿子,道:“下值了?”
这两人一模一样的语气,温楚瑜清清楚楚地在他们脸上看见了同情二字,白眼一翻,拿了一个核桃,转身往外走,道:“我先回屋了。”
话才说完,便感觉那两道目光中的怜悯更甚了。
等温楚瑜一走,温荀言才低声问道:“你娘上回说,要给你哥说定远候府上的三小姐,事情怎么样了?”
温停月也低声答道:“听娘的意思,似乎还挺顺利的。”
温荀言也抓了两个核桃,一边不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
燕明卿恢复了身份,大齐也有了太子,本是举国欢庆的事情,却有一个人不太高兴,那就是秦雪衣。
因为她已有整整三日未曾见到燕明卿了。
“主子,”小鱼端着朱漆雕花托盘过来,小心道:“天黑了,该歇息了。”
秦雪衣盘着腿坐在软榻上,不情愿地道:“还不困,不想睡。”
小鱼欲言又止,便见她抱着软枕躺了下去,用枕头捂着脸,闷闷道:“外头有人来了么?”
小鱼知道她的意思,犹豫着道:“没……”
她小心劝解道:“今日是册封大典,宫里头忙得很,殿下他……恐怕没有时间。”
秦雪衣又一下弹坐起来,吓了小鱼一跳,却听她负气道:“我困了。”
真是个祖宗,刚刚还说不困呢,小鱼心想,却不敢说什么,生怕又招了她的性子,连忙叫来采夏,两人一块伺候她梳洗了。
秦雪衣躺在床上,采夏给她放了帐子,小鱼在旁边给她打扇,过了一会,她又撩起床帐,叮嘱道:“记得把门都关紧,别叫蚊子飞进来了。”
小鱼没听明白,只傻傻道:“主子,帘子都放下来了,屋里也熏过艾叶的,没蚊子。”
倒是采夏机灵,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掩着口轻笑,答道:“是,奴婢知道了,这就去把门都关上。”
秦雪衣这才又满意地躺了回去,趴在床上,摊手摊脚,宛如一条咸鱼,小鱼一下一下给她打着扇子,凉风习习,她虽不困,但也渐渐入了睡。
……
夜已深了,长街静寂,远处传来更夫走街串巷打梆子的声音,拖长了的调子在夜色中显得飘忽不定,一辆马车自长街尽头辚辚驶来,车夫赶着车,口中不时发出轻喝。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身后的车里传来了一声吩咐:“先去长乐郡主府。”
车夫微怔,连忙反应过来,应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