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不甘挣扎突然都化成灰心,太后看着赵恒,低声道:“皇帝安好。”
赵恒道:“姑母安好。”
这是随着沐桑桑的称呼了。太后松了一口气,她身份尴尬,一路上也在犹豫该如何与赵恒称呼,幸好,还有侄女这一层亲戚关系在。
“姑妈,”沐桑桑含泪带笑说道,“慈宁宫已经收拾好了,您依旧还住那里。”
太后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待走去慈宁宫时,依旧是雕梁画栋,所有的摆设布置与她离开时几乎没有改变,时间仿佛在此处凝固了。
“很好。”太后微笑着握住了沐桑桑的手,“等你诞下龙子,姑妈帮你带,说起来,我已经多年不曾带过小孩子了。”
在这一刹那她拿定了主意,从今以后,这个朝廷的大事小情都与她再没半点干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人生总要尝试一些新的活法。
二月中旬,沐乘风带着赫赫战功返回京城时,正赶上沐旬鹤与王雪绮大婚。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从王家出门时,摆在最前面的是皇后亲赐的羊脂白玉如意和五尺高的红珊瑚,大街上万头攒动,谁不羡慕王家女好有福气,能嫁进皇后的娘家。
到了饮酒之时,梁夙伙着沐乘风刚灌了沐旬鹤一杯,沐旬鹤却突然向梁夙说道:“梁兄,前几日你说家里在催着你定亲,可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给你出个主意,今日来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亲朋好友,你多饮几杯,大伙儿肯定帮你把这事办妥了!”
他这一说,原本摩拳擦掌准备灌他酒的倒有一半转而关心起梁夙的婚事去了,梁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着沐旬鹤微微翘起的嘴唇,心道,好一招祸水东移,这厮果然狡猾!
沐乘风正笑着,袖子被拽了一下,跟着就听沐旬鹤压低了的声音:“你早晚也要成亲,今日你帮我,到时候我就想法子保住你。”
“好,成交!”沐乘风嘿嘿一笑,虽然他成亲还不知是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但是凑热闹这种事,他一向最喜欢。
“梁兄!”沐乘风端着满满一杯酒搭住了梁夙的肩膀,“你吃了这一杯,我给你做媒!”
如此一来,等喜宴散时,新郎官只是喝了个喉咙湿,来赴宴的梁夙却被灌得东倒西歪,喜宴上新郎给宾客做媒,一时成了长平城中津津乐道的新文。
到三月时,云昭远终于纳了侧室,是一个八品小官的女儿,娘家姓吴,容貌虽然没有赵长乐那样出众,但因为自幼丧母,家境贫寒,所以性子十分坚忍,处事也老练稳重,纳进门后经手了几回事,云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满意。
赵长乐自腊月里下降后只在公主府住了一天便回去了初棠殿,此时乍然听说新纳的侧室很得人心,顿时打翻了醋坛子,立时便回了公主府,急召云昭远入见,又要他带吴氏来立规矩,云昭远牢牢记着云素馨的叮嘱,借口说吴氏要服侍云增,怎么也不答应让人过来,赵长乐气头上直接闯进云家要抓人出来,却被云增拦住了。
“公主不要再为难昭远了,臣年老体衰,所以才让昭远和吴氏住在臣院里服侍。”云增因为过去的事一直容让赵长乐,此时却沉了脸冷冷说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昭远对臣尽孝天经地义,公主难道要违拗陛下的意思?”
赵长乐咬了牙,气怒不甘,却又莫名害怕起来。自沐桑桑怀着身孕历险之后,赵恒整个人紧张之极,越发怕有任何闪失,连带着对赵长乐的管束也严格了许多。赵长乐不是没有抱怨过,但每次抱怨之后赵恒对她越发冷漠,时常一个月都不见她一面,赵长乐此时才发觉,比起责骂,她更怕赵恒不理她。
这么多年来,她拼命折腾,也不外乎是想证明自己并没有被他抛下,而眼下沐桑桑即将生产,若是她再闹事,只怕赵恒是真的不会再见她了。
“公主,”云昭远在边上,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沉重叫她,“臣陪你回府去吧。”
他上前挽了她的手,赵长乐身不由己,被他扶着出门上轿,正犹豫着想要开口说话,云昭远却下轿去跟在外面步行,一起往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赵长乐闷在轿里,眼泪不觉滑下来,一时茫然无措,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一阵冲动,猛地甩起了轿帘,向云昭远喊道:“你上来!”
轿子停下,云昭远犹豫着坐进去,轿帘再次甩下来,赵长乐忽然伏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公主……”云昭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语无伦次地叫着她的名字,“长乐,不哭了。”
赵长乐越发哭得厉害,眼泪很快打湿了云昭远绛色的官袍,留下一片水迹。
这一晚,赵长乐没有回宫,云昭远也没有出公主府。
三月底青涩的梅果挂满枝头时,沐桑桑出现了第一次腹痛,此时虽然临近产期,但算日子的话其实还没足月,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太医赶来会诊之后,确认只是偶发之事,沐桑桑倒还好,赵恒却紧张到了极点,从此后除了早朝之外,所有公事都改在了栖梧宫办理,从早到晚守着她,又命太医和医女排了班,确保日夜都有人在栖梧宫值守,饶是如此,还总觉得不放心,又把许念也接进宫里,住在栖梧宫偏殿,免得沐桑桑没经历过,到时候害怕。
“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皇帝对你,委实是一心一意。”这天太后过来看时,感叹着对沐桑桑说道,“桑儿,你是个有福气的,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沐桑桑透过菱花窗向外间看了一眼,赵恒正低头看着一封奏折,像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沐桑桑不觉也皱了眉,轻声道:“还好这阵子事情不多,前阵子为了跟鬼方划分疆界的事他每天忙到三更天,又怕吵到我,不知有多为难。”
乌剌国灭之后,鬼方趁机向西推进,被西疆驻军觉察后双方发生了几次冲突,所以从三月初时,两边都派了人,重新划分疆界。赵恒既不放心让沐桑桑一个人睡,又得晚睡早起处理疆界的事,所以每每等她睡下后再悄悄起床批折子,一点儿也不惊动她。
就在此时,却见赵恒走进来,轻声道:“桑桑,我出去一下。”
“你去吧,有姑妈陪着我呢。”沐桑桑忙道。
赵恒向太后颔首致意,跟着走了出去,待转过廊下,才向高松说道:“备马,出宫。”
那折子是暗夜传来的密折,赵启进城了。
朱雀大街上,赵启一身禁卫军服色,头巾低低地遮住眉,夹在人丛里慢慢走着,眼睛不时看向皇城巍峨的高墙。
故地重游,他顾不上感慨,只想着再看她一眼,只看一眼就好,等看过之后立刻出城,慢慢联络旧部,总会一天会东山再起。
“这腰牌能用吗?”他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何立人。
“能用。”何立人道,“不过,未必能见到皇后,小皇子快出生了,皇后近来很少出门。”
赵启的指甲掐住了手心,剜心般地疼。有那么长的时间他都在等她,等她长大了跟他成亲,生出他们的孩子,现在她真长大了,却不要他了。
西安门是宫中服侍的人进出的通道,赵启低着头上前去,守门人验了腰牌,摆手放行,赵启迈步向里走,走出几步,却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渗人,没有行人,没有动静,宽阔的道路上只能听见他和何立人的脚步声。
赵启猛地停住步子,却在此时,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赵启。”
不用抬头,他也认得这个声音,赵恒来了。
赵启迅速转身,正要逃时,喉头突然一紧,何立人拔刀架上了他的脖子。赵启僵硬地站着,扯了扯嘴角:“是你!”
很快有禁军走来,反拧了赵启的双手,抬眼看时,赵恒站在身前,高大的身形拖出长长的影子,死死笼罩了他。
何立人伸手在脸上一抹,已经变换了容颜,是个五官极平凡的青年男子,此时他向前行礼,沉声道:“微臣暗夜,参见陛下!赵庶人藏起来的钱物和安在各处的细作微臣已经尽数查获,幸不辱命!”
“很好,”赵恒颔首道,“你先退下,朕改日再细问你。”
赵启看着何立人远去的背影,方才的惊怒已经平复,只淡淡说道:“安王手段高明,朕无话可说。”
“押入天牢。”赵恒转身就走。
“且慢!”赵启急急说道,“她还好吗?你让朕见一见她!”
赵恒冷哼一声,脸上有些怒意,一眼不发大步向前走去。
“你站住!”赵启高声叫道,跟着挣扎着想要甩开押解的禁军,“赵恒,你我同出一脉,你杀我就是手足相残,将来史书之中,你难免留下一个弑君弑弟的恶名!”
可赵恒已经走得远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理会。
赵启被关进了天牢,单独一处牢房,四面都不相邻,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见天日。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少天,求生的欲望越来越低,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回忆。
全都是跟她有关的回忆,当初的相遇相识,后来的倾心爱慕,让他追悔莫及的错误决定,差点再见到她的喜悦,赵启闭着眼睛靠坐在冰冷的墙上,心里酸涩得无法抵抗,五百九十六天了,已经五百九十六天没见到她了,她的容颜只在回忆里,或者梦里。
假如能再见她一面,他死也瞑目。
假如能再见一面,宁可用命去换。
“来人!”赵启猛地睁开了眼睛,用力捶着牢房门,“朕要见赵恒!”
他砸了大半个时辰后,赵恒终于露面了,站在牢门外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启把血淋淋的手藏在袖子里,尽力保持尊严:“赵恒,朕知道你也不好处理朕,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赵恒,你让朕再看她一眼,朕立刻就死,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赵恒转身就走。
赵启再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嘶哑着声音说:“你让我再看她一眼,就一眼,我求求你!”
赵恒回过头来,赵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这让他觉得分外耻辱,然而心里的期待,却又大过了耻辱。
他紧张地看着赵恒,等待他的回答,许久,才见他略一挥手。
很快有人开了牢门押起他,没有捆绑,只是押着向外走,赵恒已经走得远了,赵启急切地要跑起来,却被人拧住了胳膊,低声呵斥道:“老实点!”
赵启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按照他们的步速向外走去,在熟悉的宫苑里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一处他从没见过的地方,从角门走进去,是宫人们值夜时住的抱厦。
赵启急急地四下里张望着,鼻端却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梅子香气。是她!
一颗心狂跳起来,赵启瞬间哽住了喉咙,鼻尖是酸的,眼睛是湿的,唯有心尖上的血,热到沸腾。
押送的人按下他,让他藏在蔷薇丛后探头去看。隔着重重的花影和两道屏障,赵启突然看见了沐桑桑。
她仰着脸,笑意恬淡,正跟赵恒说话。
赵启瞪大眼睛,泪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打湿了前襟。
他贪恋地看着她,努力想要把她的模样刻进脑海中去,却在此时,从屏障镂空的花纹里看见了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赵启无声地啊了一下,心里那根弦嘣一声断了。
他颓然跪倒在地,垂头向着蔷薇绿色枝叶中微露的花蕾,眼前浮现出不知多少年前的御湖边上,绿荫浓密的梅树下,小小的女孩掏出荷包里的脆梅递给他,脸上的笑意,比天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加起来都更美。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他听见赵恒紧张嘶哑的声音在叫着什么,还有很多人在跑动说话,然而那些声音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赵启只是坐在冰冷的地上,垂着头,淌着泪,热泪流下来变得冰凉,一如他的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在叫疼。赵启一个激灵抬起头时,才发现她刚刚出现的地方现在密密地围着医女和宫人,每个人脸上都密布着紧张,尤其是几个医女,不顾礼仪正踮起脚尖向里望。
赵启突然就反应过来,她要生了。
他霍地站起来想要探身看得更清楚,却很快被人按下去,依旧趴在蔷薇花丛后面,却在此时,他听见赵恒的怒喝声:“让开!”
赵启不由自主又直起身,耳边却听见她压抑痛楚的声音叫了声“陛下”。
赵启有一瞬间以为是叫自己,但下一息立刻反应过来,她在叫赵恒。
痛苦,绝望,嫉妒,担忧,无数种情绪交缠着,几乎要把他撕裂。赵启矮下身去,慢慢缩成了一团,错了,全都错了,为什么会错成这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儿啼。赵启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死寂。
“朕要鸩酒。”他慢慢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转身向来处走去。
……
沐桑桑醒来时,赵恒正坐在床前的矮凳上,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她,一见她睁开眼睛,整个人绷紧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去,还没说话眼睛先湿了,喑哑着声音道:“桑桑,还疼吗?”
沐桑桑没什么气力说话,只微微地点头,跟着觉得不对,忙又摇头,然而突然想起来,到底还是挣扎着说道:“孩子呢?”
“孩子在你母亲那里。”赵恒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扬声吩咐,“请国公夫人带着小皇子过来,皇后醒了。”
小皇子,是儿子?
沐桑桑恍惚地想着,按理说应该高兴,可此时只觉得疲惫,女人生孩子,可真是鬼门关上走一遭,有一瞬间她都以为自己要抗不过去了,可是他不顾忌讳闯进产房,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她终于还是熬过去了。
“累了就睡吧,”赵恒有些语无伦次,“要不要先吃点什么?太医不让开窗,屋里有些气闷,要不要熏香?哦,是不是要先喝水?”
孩子有点大,她生得很辛苦,他几乎有些厌憎自己,为什么不能代替她,为什么总要让她受苦?
“喝水。”沐桑桑断断续续地问道,“孩子长得什么样?像你还是像我?”
赵恒刚拿过茶盏,顿时怔了一下,孩子生下来时,医女有抱给他看,可他那时候全副精力都在沐桑桑身上,匆匆一瞥什么也没记住,此时她一问起,也只得一边用银匙舀起碗中的水,一边努力回忆着说道:“应该是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