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冰凉的指尖被陆吟迟握住,逐渐回温。
周穆然办事很果断,准确来说应该是陆吟迟人脉广,面子大,没多久三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过来,为首的那位胸前口袋还插着一支钢笔,正是冯院长本人。
陆吟迟站起来与之握手,商仪也跟着站起来,简单交流两句,陆吟迟说明来意,冯院长立即带着两个主治医师进入急救室。
半分钟后白色玻璃门打开,身材略微发福的冯院长侧身出来,摘掉口罩说:“你们先别着急,没生命危险,不过还需要吸氧,并且需要进一步检查。”
商仪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回过神儿,被陆吟迟牵着的另一只手,手心尽是冷汗。
陆吟迟对冯院长说一番客气话,让周穆然送人,他则依旧陪商仪坐着没离开。
商仪缓了缓:“是不是应该对冯院长表示一下答谢?”
陆吟迟转过头,“这些事我回头去安排。”
商娣到时,周穆然连一体化VIP病房都已经处理好。
商娣脸色紧张,理智犹在,一路小跑有些喘,走到商尚跟前,稳住后才问:“怎么回事,妈妈一向身体很好,怎么突然晕倒?”
陆吟迟抬起眼,看她一眼,侧头又看商仪,商娣显然问了他一直想问,但没敢轻举妄动问出口的问题。
商仪张张嘴,商尚已经抢先:“我跟商仪吵架,把妈气着了……不过你别担心,刚才院长都来了,也没多大事,可能……”
医生还没下诊断,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此刻恢复理智,不管是把顾秋兰气倒,还是一时生气说了不该说的话,他都意识到是刚才不够理智。
于是充满愧疚感并且模棱两可的轻描淡写。
商娣脸色不悦,丢下一句“你们俩真够可以”,抱手走到窗台,站住。
南乔今天格外晴朗,柔软阳光,和煦微风,对大部分人来说是非常不错的一天,尤其经历过一场降温以及几天的阴雨天气。
商仪抽回眼,盯着指甲盖沉默,半晌,有些茫然的看看商尚,商尚就像做了亏心事,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商仪又看看商娣,姐姐很生气,很着急,不过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很会把控脾气。
商仪没办法,最后只能把视线放到陆吟迟脸上。
两人默不作声对视,陆吟迟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那眼神似乎什么都明白,她却不知道他应该明白什么。
她其实很想问商尚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其实隐隐约约,她总觉得那话不像是开玩笑。
毕竟两人吵过很多次,打过很多架,从小到大都不对付,所以顾秋兰向来不会为这种司空见惯的事生气,商尚也是第一次说这么稀奇古怪的话。
商仪不傻,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61章
顾秋兰醒来吸氧几分钟终于平静,医生的话直白翻译一下,大体意思是她年纪大了,心情经不起跌宕起伏,所以昏倒了。
这番话似乎更能证明商仪没猜错。
顾秋兰被转到一体化病房,小心起见,需要留院观察,明后天才可以出院。
商仪还没见着顾秋兰,她醒来第一件事倒先把商从业和商娣叫进病房,过了不到两分钟,商娣推门,又把商尚叫进去。
商仪坐在医院病房门口最普通的蓝色长椅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太冷,还是她此刻需要更多温暖,竟觉得紧贴腿窝的铁椅子穿透牛仔裤,触觉冰冷冰冷的。
她好半天都暖不热。
幸好这时陆吟迟在身旁,如往常一样沉稳,即使一言不发,商仪也能稍微心安。
没多久商娣和商尚出来,商娣脸色抑郁阴沉,抱着胳膊,商尚推门动作很快,出门不小心蹭了商娣一下,商娣顿时蹙起眉,抬头瞄他,带着一丝厌倦,一丝不耐烦。
陆吟迟抬眼,往他们身上扫一眼,默然片刻,又抽回视线。
气氛一度尴尬到零度。
商尚本来想说句什么,不过他向来不喜欢低头认错,尤其是跟亲人低头认错,况且他觉得这事自己也有知情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受害者。
刚才在里面被臭骂一顿,窝的火还没找到地方发,更不想在这再受气,摸了摸自己的裤兜,摸到香烟盒,扭头出去抽烟。
商娣缓了缓,低声对商仪说:“爸妈让你进去。”
商仪深深吸了口气,依旧坐着,缓和两秒才慢吞吞起来。
她许久不见家人这么严肃过,大有念书时考试失利,顾秋兰和商从业嘀嘀咕咕商量着怎么教训她的错觉。
相比之下她当然更希望这只是一次考试不理想,需要小惩大诫。
病房内,充斥着淡淡消毒水味,VIP病房的布置淡雅温馨,顾秋兰背后放着两个枕头,半躺着,就像大病一场,脸色还没回复血色。
商从业耷拉着脑袋,垂了手,病床前坐着。
看见商仪进来,沉声训斥了句:“看你俩把你妈气的。”
“对不起……”商仪哑着嗓子道歉,看着父母两人,突然有些陌生。
拘谨地站着,顾秋兰叫她坐下时,她猛然回过神儿。
“……我站着就行。”
顾秋兰胸口上下起伏,往上扯被子,接下来的话出乎商仪的预料,“我最近有点累,前段时间天气热的时候,好端端的总感觉胸闷气短,今天一不小心就晕了……这事也不能怪他们,年纪大了,身体没个好……”
商仪愣了一下,抬起眼,视线盯着顾秋兰打量。
顾秋兰继续说:“我没什么事,就是累,你让吟迟去忙吧,你也去忙,你爸还有你姐留下就行了。”
商仪迟疑,她想过很多,怎么也没想到顾秋兰会这么轻描淡写过去。
状似不经意问:“妈妈,你没别的要说吗?”
顾秋兰因为这句话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白,嘴角仅有的那点温柔,慢慢冷却。
这种时刻,商仪最怕空气突然死寂,按照往常顾秋兰早就开始絮絮叨叨,她越是违反常态,商仪的心跳就越不安。
足足安静两分钟之久,商仪就这么干站着,顾秋兰眼眶逐渐湿润,偏开头不言不语。
商从业终于看不下去,一点儿也不高明的打圆场:“医生说你妈现在怕累,让你回去你就回去,那什么,你傻站着干什么啊……”
商仪眼角余光扫向商从业,看了眼又继续盯着顾秋兰,轻声说:“我不喜欢瞎猜,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你们不想说的话我就去问商尚,他那种说话不经过大脑的人,禁不住几下刺激。”
说话语气还算稳,稳中隐隐带着固执,顾秋兰知道,商仪从小很乖,很听话,但骨子里也有固执,认死理时,八匹马拉不回来,让人头疼。
商仪看着她,等不到答案,扭身就往外走,顾秋兰眼睛一闭,在商仪的手刚碰到门把手时,提声说:“你回来。”
商仪停住脚步,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身。
顾秋兰此刻心情跌入谷底,一块大石压在心口,昏倒前那种心脏被压迫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睁开眼,眼眶红肿,“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就知道纸包不住火,总会有窗户纸被捅破的一天……”
“那商尚说的那话,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听到就晕倒了?是不是真的?”
顾秋兰没有正面回答,默然许久,忽然说:“从小到大,你在我心里虽然比不上商尚和商娣,可是商仪,我觉得自己还算问心无愧……”
刚说到这,商从业哀叹一声,站起来,背着手推门出去。
病房深黑色的木门打开又关闭,一丝冷风悄悄入室,从脸庞吹拂而过,撩起商仪鬓角有些凌乱的发丝。
顾秋兰望着窗外,萧瑟的白杨树枝桠,目光呆滞,语气越说越低哑:“你的确不是亲生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爸的,小时候,我经常跟你爸吵架,想让他把你送回去,将就着将就着,你也长大了……哪个孩子长大少得了父母心血,出于私心,我越来越不想把真相告诉你了……因为我害怕……”
商仪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失去思考能力,竟然还傻子一样问:“……害怕什么?”
“害怕白养你。”
卫生间旁设置了一面整理仪容的穿衣镜,商仪还算平静,隐隐约约,从刚才进门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有时候直觉准的吓人。
她竟然觉得,心里那颗跳动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最起码比在急救室外面时,平静下来。
这几年一直为自己感到委屈,认为小时候没受到同等待遇,也一直看不上商尚,觉得顾秋兰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这么个儿子,所以明明可以松口气的年纪,却还在为儿子操碎心。
原来啊原来,原来她才是那个没资格抱怨的……也怪不得商尚拿话讽刺她……
侧头,看见里面满眼倦怠的,落魄的自己。
商从业步入中年开始,头顶那片头发一日比一日稀疏,有段时间她脱发严重,还担心会不会很悲催,商从业的地中海式脱发会遗传给她。
现在看来,短时间内,似乎没有这个担心的必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非:刚到家,太累了,这个是短小章,明天一定双更补偿大家
第62章
商仪从医院离开时特别恍惚,陆吟迟打开车门请她上车,她脑袋空空荡荡,盯着车门迟疑了三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在开小差。
眼下夜幕低垂,住院部走廊的灯犹如白昼,她扭过身,又看了眼,低头上车。
下一秒,余光透过车窗瞥见商娣的身影,站在廊下打开半扇的玻璃门一边,目送她。
商仪此刻大脑疲倦,只想回去睡一觉,所以没打招呼,甚至连车窗都没往下落。
刚才商娣追上来,似乎有话说,商仪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她现在根本不想再谈论此事。
想做一只彻头彻尾的鸵鸟,把自己一头埋进沙子才好。
刚走到医院大门口的识别栏杆,手机叮咚叮咚的响。
是商娣的消息。
【你不想听我说话我也理解,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上班,太累的话这两天就不用过来医院。】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仍旧是我妹妹,爸妈也仍旧是你爸妈。你和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不需要劝,你自己肯定能想清楚,对不对?】
商仪垂眸看完,不知道应该回什么,动动身子,换个姿势假装睡觉。
陆吟迟握着方向盘,就连呼吸都很低微,如果不是听到他时不时转动方向盘的声音,商仪很怀疑身边坐着的,不过是个精致蜡像。
她本来还以为在自己心烦时,疲惫不堪时,还要应对他的疑惑,或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问题,以及得到真相后苍白无力,并不会让人心里放松的安慰。
没想到陆吟迟什么也没问,一路沉默。
这让商仪特别感谢,也特别佩服陆吟迟察言观色的能力,周到体贴的礼貌素养。
眼前像播放幻灯片一样,小时候一些愉快的、不愉快的回忆不停闪过。
宁城的冬天特别冷,冰雪过后,屋檐下的冰挂足有半米那么长,顾秋兰习惯早晨做好饭,在家附近那个没修的泥泞的十字路口等他们早晨放学。
商仪念小学时,书包是用一片绿色的墙布裁剪做成的,那块墙布奇丑无比,她很羡慕邻居家同龄人的粉红色书包,也很眼馋邻居家菜盘子里的青菜,以及橱柜里,一橱柜的,吃不完的零食。
那时他们住的宅子靠近村外,从小胡同一眼望去是青黄一片的麦田,整个冬天,小麦苗从绿油油被冻成枯黄,冰雪融化时,再由枯黄返青,绿莹莹的。
其实商家一直都过得苦巴巴的,并不是商从业不务正业,也不是顾秋兰不够勤劳,而是因为他们本就白手起家,只从奶奶那分到了一处宅子,三间青瓦房。
所以他们日子过的清贫、节约、质朴,不过现在看,起码超越了村里绝大多数的人,逐渐步入了小康家庭。
所以从某些方面看,商仪没什么资格埋怨顾秋兰的现实,反而应该心存感激。
因为毕竟没有哪个人,能够一视同仁,把亲生的和领养的同等对待,毕竟女人的十月怀胎,是艰辛的,越艰辛越爱自己的小孩。
当然,相比知道真相,如果一直这么隐瞒下去,商仪可能会更开心。
因为她有段时间,曾经以贡献自己燃烧自己来孝顺顾秋兰和商从业为己任,她一直认为顾秋兰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是她的问题,根源应该是小山村的贫穷落后,顾秋兰在这样的地方成长、生活,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没有机会体会新时代女性的自由,她是可怜可悲的,她是无罪的,但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把她送出大山,让她拥有更广阔的天地,让她接受新时代女性的熏陶,让她有想法,有头脑……所以商仪觉得自己更不能去埋怨,相反,应该竭尽全力打破常规,让顾秋兰刮目相看,让顾秋兰走出来,改变传统思想。
她是真希望顾秋兰能够潇潇洒洒,抛却顾及享受后半辈子的生活。
所以,她想她是应该心存感激的……因为换作她,是没有勇气去接受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并且因为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多吃一份苦多受一份累。
或许顾秋兰也曾认为,这种行为真他妈的冤大头。
所以她应该去恨的人,应该是生母生父,应该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却不负责的那两个人,让她有娘生没人养!
可笑的是,她今天脑子简直太乱了,竟然忘了问顾秋兰,自己到底姓什么,父母又是谁。
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说忘就忘了?
或许潜意识里,她根本不想知道生她的是谁,因为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
这辈子就这么陌生下去,好像也不错。
月光如洒,照耀着黑夜。
商仪睁开眼,一直望着窗外夜景,明丰广场的大钟高耸,在一排排高楼之中林立,距离两个街口,清晰瞧见指向六点的时针。
她这会儿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痛着,神志比刚才清明多了,看了眼等红绿灯的陆吟迟。
主动说:“你知道不知道,从今天开始,我意识到我的狗血人生可以拍成一部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