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怯怯抬起头,欲言又止,一碰施老娘刀子一样的目光,恭顺地应道:“婆母说的是。”
第16章 船捎客去
陈氏的娘家在上河村,亦是沿河而居,村中多植桑,家家户户养蚕纺丝,年年四五月间,能摘得好些桑果,阿萁与阿豆春时便盼着陈家送一二篮桑果来家,吃得衣襟沾染蓝汁,讨得施老娘一通抱怨才肯罢休。
从三家村到上河村,山路曲折难走,虽不远,也得近一个时辰,顺水坐小舟,半个时辰可到。
因着陈氏有孕,施老娘宁可多费几个船钱,既稳妥又快便,只一桩不好,村中没有专门的船去上河村,要搭去桃溪的顺风船,早五更摸着天黑就要收拢好挑担去赶船。
阿豆睡前惴惴不安,生怕自己睡迷过去,误了时辰被爹娘丢下,一再求阿萁,道:“二姊,你要记得叫我起来。”“二姊,你睁眼时就叫我。”“二姊,万一你睡过了怎生好?”直把阿萁烦得蒙在被中不肯冒头。
阿叶理好床铺,拍拍枕头,推了阿豆躺下,道:“豆娘放心睡,还有大姊呢,不会让你误了坐船。”
阿豆信阿叶,得了阿叶的保证,顺从地躺好,几个翻身就打起了轻鼾。
阿叶为她掖好被角,心里好笑,拿手梳拢了下一头秀发跟着躺下,抬头见明月照窗棂,勾起心事,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
阿萁从被中钻出头,借着月光看阿叶略带轻愁的脸,自己也闷闷地惆怅起来。她心里存事,早五更天便睁开了眼,耳听家中有了动静,丢了睡前的一点惘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她一醒,阿叶跟着醒来,帮着叫起阿豆。
施老娘操心劳碌,拿着昨晚剩的饭菜拢在一处做了一锅汤饭,想想既走亲戚,总要饱腹走道,免得阿豆小儿不经饿,到了外家讨要吃食,忍着肉痛又煮了几枚鸡子留与他们道上吃。
施进理了理挑担,将阿豆放进前头的箩筐中,笑唤阿萁:“萁娘也进去,阿爹一并挑了你去。”
阿萁睁大眼,后退一步,忙不迭摆手,道:“几步远便要坐船,我可以走道。”
施进大为遗憾,力劝道:“冬夜冷透骨,你和豆娘挨挤着暖和,还不用受寒风。”
阿萁哪里愿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陈氏将一朵旧绢花插在她一边的小发揪间,按着她的肩道:“萁娘不要乱动,晃散了发髻另要重梳。”
到底还是施老娘略懂得小女儿心思,与施进道:“你这做爹煞是粗心,莫不是还当萁娘四五岁?”
施进挠挠头,看了眼身虽未长,眉目却透着一抹丽色的阿萁,憨笑道:“晃眼萁娘都这般大了。”
一边搭着手,更大些的阿叶听到这话,顿时平添三分愁,无奈心事无人相诉。
施老娘送他们到院门口,不放心,又叮嘱一句:“阿叶的事须我说了算,你们夫妻二人不要在外胡乱应承,哪怕应了,我也是不许的。”
施进乍听竟是没懂,他还未曾想过要嫁女呢,陈氏昨晚饭间吃了排头,她本就胆小,哪敢再有半点二话,阿萁不知怎得,莫名松了一口气,出了家门才悚然而惊:自己好似疑心敦厚的爹娘不如刻薄的嬢嬢可靠?
村中寂寂,月移树影,只黄毛狗热心肠,跟在后头直将他们送到村口码头边,还兀自汪汪叫着不愿归家。
船还未至,月明星稀,河面一片澄净,轻风过,涟漪摇碎水中冰轮。又等得片刻,听得脚步声响,显是村中还有人赶船,阿萁回头,微有吃惊,一个竟是江石,另一对夫妻却是村中的富户江叶青与青娘子。
江石看一眼阿萁,先与施进与陈氏揖一礼,道:“进叔与婶娘哪里去?可是一道去桃溪?路上彼此也好照应。”
施进笑道:“不去桃溪,我送年礼去你婶娘家里。”
阿萁与阿豆过来各叫了江石一声“江阿兄。”
江石看着笑吟吟的阿萁,一阵气闷,那几颗糖杨梅生根似得长在他怀里,硌在胸口,横在心窝,令人好不消受。听她见自己阿兄,遂硬梆梆地应了声。
阿萁的笑意顿时僵在唇边,不知自己哪里招惹了他,好端端地和风化阴云,心道:江阿兄为人好生反复,时晴时雨的。你不理我,莫非我还要上赶着理你?
江石站在柳树下,懊悔非常,正想说两句缓和,眼见阿萁板着脸站到了施进陈氏身侧,真如蛇被掐了七寸,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硬生生卡在喉间。
那边青娘子看施进挑了担,又听他说要年礼去泰山家,脸上扬起一抹笑,与陈氏道:“嫂嫂好福气,嫁得夫郎既大方又知冷热,备得年礼也是有酒有肉,好生周全。”
陈氏与青娘子并不相熟,往日也无往来,蓦得听到她与自己说话,还当自己错听,低眉顺眼道:“青弟妹休要取笑,与弟妹家比,又值当什么。”
青娘子笑道:“嫂嫂的话,真是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躲羞……”
她话还没说完,江叶青轻咳一声,气短道:“娘子,娘子,切莫乱了辈份。”他瞟一眼江石,郑重且为难,“依礼,江石算我族叔,他又唤施进阿叔,这般排论,你我需唤施进为叔公,唤他家娘子一声叔婆,你怎好叫嫂嫂呢。”
青娘子的一张桃花粉面气成了青紫,只恨不得能生出两根獠牙来,一口咬断自己夫郎的喉咙骨,江叶青见她生气,很是识相地跨着步,小心地踱到了江石身后,还出声问道:“小族叔,背后背筐中背的什么事物?”
江石道:“背的一条望月鳝,将去桃溪卖人。”
江叶青笑起来,道:“小族叔莫要哄我,别说望月鳝不得,纵有也是奇毒无比,吃后七窍流血必死无疑,死后尸身化血。如何卖得?”
江石深深地看他一眼,叹道:“许是哪家妇人受了委屈,买了家去炖与他夫郎吃。”
阿萁噗得笑出声,江石偷眼她的如花笑靥,喉中卡着的那口气,总算散去好些。
江叶青讨了个没趣,摇头叹道:“世上知我者几何,何堪解我心忧。”
青娘子也跟着一叹,幽幽道:“可惜世上不得望月鳝。”
江叶青打了哈哈,掉转身,指着河面来船,道:“总算等得船来,来来,娘子小心,我扶着你。”他赔着笑脸,殷勤地扶着青娘子,嘴上还贴心叮咛,“娘子脚上小心,船将将靠岸,欠些稳当。”
施进先把阿豆和年礼挑到了船上,回头扶了陈氏,与阿萁道:“萁娘略站站,阿爹回头带你上船。”
阿萁笑道:“我随在阿爹身后,不会跌下水的。”
陈氏担心,忙道:“萁娘不要逞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坠在最后的江石插嘴道:“进叔婶娘,我帮扶一把你家的小娘子。”他说罢越步先行跳上船,这一蹬腿用力,客船左右一阵乱晃。
阿萁站在码头踏板上,只觉得眼前水晃船晃、月晃天晃,荡荡悠悠,晃得人整个心慌。她前面的少年郎满脸诚恳,伸手着,道:“你只抓着我的胳膊。”
阿萁一抬下巴,等在岸上片刻,这才慢条斯理,轻而稳地跨上船,得意道:“多谢江阿兄好意,只是,船稳,浑不用阿兄帮扶。”
江石笑,偏身让她进船舱,自己却解下背筐,在船头坐下。阿萁奇怪,便问:“江阿兄,冬日刮骨风,你怎在船头挨冻?”
江石道:“船中客多,又有好些挑货卖的,鸡鸭鱼一窝,味极难闻,还不如船头好过。”
阿萁将信将疑,船家这时催道:“小娘子,我要摇船,你快些进船舱坐好。”阿萁不好再耽搁,掀了船帘,正要弯腰进去便听岸上有人推车走道,车轮吱呀作响,回头去看,却是江二一家推了一辆独轮车,满装着一筐肉,想是要去邻村抑或市集叫卖。
阿萁不禁又看船头的江石,月未落,日未升,江石的神色间有夜色阴霾。
第17章 天价买柑
船舱低矮,靠船舷两边各横一长板供人休憩,船家吝啬,连盏灯都不愿点,暗魅魅地看不分明。船中除去人,还有被绑了翅膀的鸡、鹅,似还有一串鱼鲞,又似有虾鲊,阿萁摸黑过去差点踩到一只老鳖,与施进挨坐着的一个老叟怀里抱着一小筐柑果,于一众酸腐腥臭中透着一丝丝清香,阿萁狠抽了一鼻子,舱中各种怪味扑鼻而来,呛得她打连几个喷嚏。
江石竟不是诳骗她,反倒是她小鸡肚肠,以为他坐船头行动古怪,藏有暗鬼。阿萁贴着陈氏暗暗自我反省。
陈氏因有孕在身,受不得杂味,恹恹地紧蹙着双眉,阿萁捏着陈氏略嫌冰凉的手,翻出竹筒喂了她一口温水。
施进边照料着阿豆,边干生焦急,摸摸怀里,掏出一枚鸡子摸黑塞给陈氏,道:“还不曾凉透,娘子剥了吃,许是饿了。”
陈氏正犯恶心,连连摇手推拒,人动船晃,五脏六腑都跟着颠倒,阿萁忙又喂了陈氏一口水,道:“阿爹,让阿娘静坐,怕是船晃得难受。”
施进顿不敢再动,板板直地挺着腰,眼见对面有人伸腿扭身,喝道:“那汉子,船走不稳,你乱动晃得人犯晕。”
对面那人抬眼,暗蒙蒙一座铁塔矗在船舱中,脚抵船底,头顶舱棚,虽不知眉目,听噪音有如锣响,煞是凶横,当下也敢犟声,老实地缩在船中一动不动。
阿萁见机撩开了船帘,道:“叔、婶、婆、翁原谅则个,船中不见五指,我掀一角船帘,透些光亮,叔婆们嫌冷,说一声我便放下。”
船中一老叟接口道:“小娘子只管掀开船帘,船中臭如老藠缸,倒熏得我一筐甜柑全是腥酸。”
阿萁掀开船帘,一方月光透进船舱,内里污浊之气都被清寒驱散,陈氏与青娘子双双透了一口气出来,内里只一老妪拉着脸大为不悦,低声抱怨了几句。
施进见老叟的那筐甜柑冬藏得好,个个浑圆桔红,不见一点皱皮蔫搭,于是问道:“老丈,你这甜柑是做礼还是做卖?”
老叟睐着眼,立起三根手指,道:“五文一个。”
船中人客倒吸一口凉气,那老妪骂道:“你那柑子涂银还是镶了金?口牙一碰就要五文?沿河各村,哪家哪户没株甜柑桔树?”
老叟道:“我这柑子藏得好,还是秋时收来的样貌,你家可得?”
老妪唇一歪眼一斜,闭上了嘴。
施进心疼陈氏坐船坐得脸白手凉,孕中有喜酸,摸出五文钱给老叟,阿萁坐得靠外,借着外头的光亮挑了个皮薄多汁的。
老叟的柑子贵得令人咋舌,却是肉多甜香,阿萁剥得十指指尖尽沾果香,小心撕了桔瓣的衣络接连喂了陈氏半个柑子。陈氏缓过劲,不愿再独吃,自己接过,将剩下的半个分与了丈夫女儿。
老妪看得眼气,半叹半酸,道:“好大方的郎君!唉!这便没了五个钱,我家大儿在市集做工,主家大方,一日也只得100多个铜钿。”
老叟冷哼一声:“这婆子好多话,人家夫郎心疼自家娘子坐船不适,你非亲非故,倒酿了一缸酸醋。”
船中客被酸甜的柑子勾得口舌生津,无奈价贵,实舍不得去买。江叶青自家舍不得钱财,讶异施进的大手大脚,摇头晃脑感叹:“当家之道,在于可着头做帽,样样细算,不可在无用之处多费钱粮,施叔公这柑子实被敲去了一竹杠,大亏啊,多误这些银钱,实不可取。”
青娘子兜着帷帽,听他说话就来气,正要开口,忽掩嘴侧身作呕,江叶青被吓了一跳,慌了手脚:“娘子,你你你……可有不适?这……这……前后不着村店,可如何是好?”
客中一妇人笑道:“看娘子是个新妇,说不得是有喜事呢。”
陈氏也跟着点头道:“弟妹可是要去市集,寻家医铺药店诊诊脉相,切不可大意了。”
青娘子似极为难受,一句话也不答,直把江叶青急得好似慌脚鸡,扎着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老叟极是精怪,呵呵一笑,对江叶青道:“郎君可要买柑?我家的柑酸甜消渴,最好止呕逆。”
青娘子原本偏身坐了,听得老叟叫卖,略转过一点,显是意动。江叶青嘴角抽搐,心头颤抖,家中有多少家私方得拿五文钱买柑,这与剜了他的肉去换柑有何差别。
那老妪也是喜混水的,见人买柑她不服气,又乐见人多费银钱做个蠢物,一拍大腿,惊呼道:“这位郎君,船在水中央,两脚不得着地,你家娘子生得瘦弱,再不好好照料,出事如何得了,这柑子往季就是贱物,如今倒似良药,你只说你日家里抓付药要多少钱钞?”
江叶青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珠盘,上下拨拉了几下,哀怨如丧考妣,与老叟道:“老丈卖我一个柑子,挑拣个个小些有癞痢的,四文如何?”
老叟瞪着眼:“胡说,我家的柑都挑拣得一般个头小心藏到年前,哪有个小癞痢皮的?”
江叶青不甘心:“许有磕碰的?”
老叟摇手:“都是十相完全的,只没一个不好的。”默一息,续道,“左右水路长远,我这柑子也可搏卖,郎君若得好运,白得一柑子。”
江叶青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十赌九输,只见赌输不见几人赌赢的,家中祖坟又不见青烟上天,不可贪这运道。”抖抖擞擞摸出五文钱,“老丈,卖我一个柑子。”
老叟伸着长脖,探着削尖脑袋,挠挠光秃的脑门,叹道:“郎君说迟一步,先前五文钱,现下要卖十文钱,出出门图鸿运顺当,好事要成双,我家的柑捉对才卖。”
江叶青急了,俊秀的眉眼拧得能滴出酸汁来,在船里不好跳脚,怒火朝天道:“你这老汉是要讹我?”
老叟连声喊冤:“郎君好不讲道理,白得你银钱算讹你,歪骗你银钱也算得讹你,你要买柑,我明白叫价,这如何算得讹你?”
江叶青挣得粗脖红脸,喘着粗气道:“先前你卖我家叔公都才五文,单个也卖了,如可到我这变了卦。”
老叟指指阿萁,理直气壮道:“那是我见这小娘子与我孙女儿年岁仿佛,才作几分人情,贱价卖得他家。”
江叶青又非三岁小儿,哪信这种托词,他也是个偏轴的,硬扯了老叟非要他说个子丑寅卯来,道:“同筐柑子,缘何两般卖价?你这柑子仙泉浇的,先叫五文钱,又叫十文钱,再叫莫非要叫二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