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申丑
时间:2019-12-08 09:38:20

  她低眸,似哭又笑,抱着婴儿遁进暗室,道:“娘子在天有灵,定然庇佑。”
  男子不再多言,合上暗门。狭窄的暗室,只供人半坐在那,手脚都伸展不开,等得门一关,黑暗笼罩,有如一具棺木。她听到自己心头剧跳,听到鼻端呼气声的,听到衣物簌簌声。但是,天可怜之,她中小小的小郎君,安安静静地睡在她的怀中,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人声渐杂,似有人在屋在翻搜。接着她又听到一人问道:“顾家名册中,好似并没有这么一个妾。”
  另一人答道:“接生婆子说的妾,应是顾三妻子一个名唤阿阮的贴身使女。像他们这等人家,陪嫁的贴身使女,为笼络夫婿,大都会抬举成妾,那接生婆子只知得一星半点,也以为如此,才说是顾家逃妾。顾家谋逆事发前几个月,使女阿阮被顾王氏放了籍,还使银为她置办了屋宅,成了旁姓良民,因此不在顾家名册上。”
  领头之人多疑,沉声道:“这般巧?这顾家莫非几个月前就闻得风声,早早更安排了退路?”
  另一人想了想,道:“许真是巧合,属下打听顾王氏与她的贴身使女情谊深厚,她为她脱籍,许是想要抬举她为媵妾或良妾。”
  “这个阿阮胆子倒大,前几日竟敢光明正大去探望顾王氏。”领头之人哼了一声,又道,“纵是成了良民,顾家子却是个逃犯,她裹藏逃犯,自也是带罪之身,不可放过。”
  又不知过多久,外头阵摔摔打打之声渐悄,那领头之人唾骂一声,吩咐道:“让那接生婆子口述,命画师画了画影来,挖地三尺也要将她揪出来。”
  “喏。”
  她听着外头山响似得领命声,舌尖死死抵着上鄂,腾出一只手轻掩着怀里小郎君的口唇,防他睡中惊啼。暗室中闷热,热汗与冷汗混杂在一处打湿了整个后背,她耳后的一缕乱发蛇一般粘在那,好似会随时咬上她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人声渐悄,她却仍旧不敢出声,直到暗门那又传来一长一短的敲击声,这才呼出那口一直含在嘴中的浊气。明亮的光线透进暗室,她抱着小郎从暗室里钻出来。
  大雨仍旧噼里啪啦打着屋窗,原来这雨还没停歇。
  不,这雨是再也不停了,无休无止地落下。东躲西藏间,她与顾家义士失去了音信,京中处处都是官差,好似每一个都在搜查追捕。她不得其法,只好逞着匹夫之勇,凭着心头一口滚烫的热气,跌跌撞撞到了城西码头处。
  到底还是露了痕迹,身上官差嗅觉敏锐,步步紧逼。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大船,她不知这条船从何处来,又要去到何处,眼见船上因着货物散落,几个船工惊呼忙乱,寻个空隙偷潜上了船。
  她不过一只没头的苍蝇,专拣了脏乱臭窄的地方躲去。眼前这处船舱似是船工休憩的通铺,里头又黑又乱,臭气熏天,船板上床铺上乱七八糟扔着铺盖、衣物、草鞋、皮靴、酒瓶吃食。
  黑魅魅的船舱中,有一船工竟没在外头忙碌,反而胡乱躺在一张床铺上,敞着短打衣衫,架着一条腿,一手拿着一只酒葫芦,嘴里低哼着:“春来三月三,燕儿聚又散,可怜我身儿单,无钱无米无瓦盖……”
  小曲戛然而止,那船工似是惊觉有人,从床铺上爬起来。这人生得高大,眉目凶悍,兼吃了酒,整个人酒气冲天。
  他和她都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竟会有一个女娘闯进船舱中,木木地拢了拢敞开的衣襟,粗声喝道:“你这妇人,可是搭船人客?怎走到这处来……”他还要说什么,便听得外头声响有异,再看她,神色间就带上了怀疑。
  她急得没了主意,抱紧怀里小郎,噙着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他连磕了几个头,不等得他回应,又飞也似得起身找了个角落,将一床发霉恶臭的铺盖盖在自己的身上。
  她的生,她的死,皆在他一念之间,她赌不得,又不得不赌。
  几个官差凶神恶煞地搜捕到船舱中,嫌弃里头脏乱,随意翻了翻,喝问船工:“汉子,可有什么人躲到这来?”
  她一瞬间,喉间发间,骇惧得几忘了呼气,惊魂不定间,她听到那船工抖抖擞擞道:“回天差,不曾见到什么人……可……可是走脱了什么大盗贼偷?”
  “大盗贼偷?哼,告诉你,走脱了一个重犯逃奴,你要是见了,趁早报上来,还能记你一功,领得重赏。”
  重利之前,至亲可抛,她的心整个揪缩在那。
  果然那船工小心又迟疑地追问:“天差,不知是什么重赏?来来,天差吃口酒……”
  她听了这话,浑身的血液倒流,将唇贴着怀里的小郎君稚嫩的脸:这番怕是走不脱,身在水上,不如投了水随娘子一道西去,黄泉阴司得个团聚。只是负了娘子的所托,怀中小郎何其可怜。
  “什么重赏,你这等腌臜船工,走一趟远船,至多得个十两八两的银钱,你要是揭举有功,少说也得百两。”官差吃了几口酒,又不耐烦起来,“你多嘴多舌,问东问西,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脏臭的船舱中凝着令人喘不过气的汗腥味,沉沉的,缓缓的,泥浆般慢慢流敞着。
  她听到他笑:“官差,我不过问问,好心里有个底,要是撞见什么逃奴,也好得记重赏。届时,谁个再辛苦磨得脚起泡做甚的船工?”
  官差听了这嬉皮笑脸的话,其中一个道:“走罢,与这等混人歪缠什么……”
  雨声又悄然而至,不知从什么地方透进来,闷热船舱中多了一丝沁凉。她松开嘴,舌尖尝到自己唇边一点咸腥的铁锈味,她仍旧躲在那,劫后余生,浑身没有多出一丝的力气。
  船工过来揭过脏臭的铺盖,垂眸看着他们。他生得高大,眉目周正,只乱乱糟糟的,不似什么好人。
  “你怀中的小儿倒是乖。”他道。
  她看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将咬破的手指从小儿嘴里慢慢抽出来,她怕他饿,怕他哭,以血充作乳汁,由着他吸吮。
  他恍然大悟,吃惊地睁大了眼,挠挠头,半晌才道:“你放心。”
  她泪盈于睫,无凭无由的,她真的放下心,这人,不会出卖她,不会伤害她,会护她周全。
 
 
第83章 母子谈心
  雨声又急了许多,江娘子透过惶急的雨声,听到些许脚步声,她看到院门被人推开,江大和江石各披了件蓑衣一前一后地进来。
  她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想要迎上去,又被雨阻了脚步,江大早已淌着水顶着大雨急匆匆过来,道:“落雨转凉,娘子怎在屋外当心受寒。”
  她笑道:“我看雨急,出来张望张望,一路可还顺利?萁娘呢?怎不见? ”
  江石在后答道:“下了雨,我便先送她家去。”
  江娘子点头笑道:“应当的,她是小娘子,受不得寒。”她边说边取掸子,掸了掸江大蓑衣上挂着的雨珠,伸出素手想帮他脱下。
  江大捉住她的手,道:“娘子不慌,我先去学堂接了阿泯回来。”
  江娘子虽然挂心江泯,看看天,皱眉道:“风急雨骤,不如先避避,等得雨势稍住再去。阿泯那边,还有仇先生呢。”
  江大紧了紧斗笠上的系绳,道:“娘子不曾与仇先生打过交道,他生得榆木疙瘩脑袋,成日念念诗书,吃吃风露,就能得活。他那草亭地低,怕不是要被淹了。”
  江娘子这才怕将起来,道:“那你路上小心。”
  江大笑起来:“邻村村路,我闭着眼都能来回。”他说罢挽了裤脚,重又踏入大雨中,沉默地与江石交换了一个眼色。
  江石会意,将怀里那声细雪轻麻掩好,等江大回来再议。
  江娘子却是个机敏无双的人物,他们父子悄无声息的眉眼官司,虽做得隐秘,还是没有逃过她的双眼。边在心里猜度江大父子何事相瞒,边舀水煽驴抓了一把干姜片煮温汤,也好聊驱全身湿气。
  江石借口浑身透湿,避进屋中换了干爽的衣物,随手将细雪轻麻塞到一边。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身衣裳总要寻个稳妥的法子处理?
  江娘子煮好姜茶,拿扇子扇得温热,这才唤江石出来吃汤。
  江石接过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江娘子坐在桌子一侧,笑了笑,猝不及防出声问道:“大郎,在桃溪可是撞见了什么事?”
  江石放下碗,道:“事倒是有一桩,却不是什么紧要的,等阿爹回来再与阿娘说。”
  江娘子心念电转,轻问道:“可是与我有关?大郎休要哄我,是好是坏,都说与我知。”她说罢,眉目间就笼上一层轻愁和哀求。
  江石平素就敬江娘子,哪忍她牵肠挂肚、坐立不安,沉吟片刻,遂轻描淡写道:“真个没紧要的事,只阿娘给萁娘的那件旧衣,听闻那织布商全家葬身火海,断了手艺传承,如今那麻布,很有些贵重。”
  江娘子坐在那手脚发凉,只感世事无常,令人指尖发冷:“竟有这等事。”真是繁花落地,残红成泥不忍顾。
  这世上竟再无细雪轻麻这样的衣料,当初多少文人雅士喜细雪的素雅,有返璞归真之态,常木簪束发,着细雪宽袍,引三五知交坐流水之旁,饮酒吟对好不洒脱。
  曲水潺潺,衣带当风,闲看云卷云舒,又不知引得多少人深羡这般闲云野鹤姿态。
  顾郎君也爱穿细雪轻麻,在家时,常散发赤足,解了小舟在湖中垂钓,藕花深深,不知身在何处。
  她家娘子便倚在水榭凭靠处,撕下白玉糕引红鲤来啄食,笑着等待她的郎君为她折来湖水中央,开得最好的一朵藕花。
  人间几许留不往,顾郎君不知生死,她家娘子已赴黄泉,连这细雪轻麻竟也要渐渐从这世上消失。
  江石到底年岁尚小,不解江娘子的悲凄灰败,只一味关心这麻布会不会露了江娘子的踪迹。
  他看过江娘子初二放在水上的祭灯,里面好些凭悼之词,虽写得模糊,但也多少猜出江娘子远走他乡是为避祸。
  “阿娘娘家早年是个行商,趁时兴时裁买了细雪轻麻,阿娘记着家人留下这么一件衣裳。原先当是旧衣,不曾想世事变化,竟是其价翻番。落魄人家有这等机缘,定是祖宗保佑,不如裁改做手帕,卖了它去。”
  江娘子从悲思中回过神,踌躇道:“这般行事,是不是有画蛇添足之嫌?”
  江石理所当然道:“阿弟在学堂读书,将来还要应举考试,家中既有值钱之物,哪里会弃之一旁,不拿出来换银钱的道理。”
  江娘了缓缓点了点头:“大郎说得有理。”
  江石又道:“阿娘,我过几日,随船去禹京,届时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景况。要是细雪轻麻一尺难求,定有人收买收卖,我们趁势卖掉。”他顿了顿,又道,“阿泯……阿娘,我若能顶门立柱,挣下一份家业,阿泯那边自有我这个当兄长的看顾,余的,阿娘不如就先忘了。若是我庸庸碌碌,没个出息,只混个身暖肚饱,无有余力支撑阿泯,阿娘再想法动用不该动用之物。到时,这个细雪轻麻整好做个托借。”
  江娘子乍然抬头,她早就知晓自己这个继子为人敏锐,极有心计,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却不知他满腹心肠,连细枝末节都算了进去。这等心性,一个不着,就要走偏道路。
  “大郎,你……”江娘子口齿发涩,道,“阿娘知你的心思,承你一片赤情。只是你还是少年郎,家中事,不应由你担忧操劳,还有我和你阿爹呢。阿娘更知你不愿长困浅水,思望大江大河,你有此意,阿爹和阿娘也当一力支应。你只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别的,不要太过思虑。”
  江石低头笑,道:“不妨事,阿娘不知这里头的乐趣。人心实是有意思得紧,我小时亲爹亲娘不疼,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旁的村童也不喜爱与我玩耍,我得闲时便爱看村中各人。这些男女老少,明明每日要为身上衣口中食操劳担忧,却还是有百样的算计,实是有趣得紧。”
  江娘子怔愣,看着江石忧心不已,道:“大郎,人心不可算计,唯真心方换得真心。”
  江石笑道:“阿娘放心,此间的道理我明白。待我好的人,我自是真心相待,那些一门心思占我便宜的,我才以牙还牙。”就如他的生身娘亲,仗着那一丁点的血脉联系,活似他便欠了她,还再多也还不清。既如此,还还她作甚。
  他的血肉岂是寻常虫蛆可以吸附、肥养的。
  江娘子仍旧放心不下,道:“阿娘别的不多说,只盼你大丈夫立于世,不负情,不负义,不负己,不负真心。”
  江石不由想到萁娘,笑着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日的江石有父有母有手足兄弟,他日有妻有子,不会做下为非作歹的事,让至亲胆颤心悬。”
  江娘子略松一口气,道:“大郎记得今日说的话,千万别移了心性。”
  江石道:“阿娘的教训我记下了。不过,细雪轻麻阿娘就交由我来办,阿娘的过往……”
  江娘子指尖轻微颤动一下。
  江石笑道:“我只知阿娘待我极好,余的,为人子怎能置疑娘亲,别的就交与阿爹操心。”
  江娘子似悲似喜,道:“阿娘以前常怨老天不公,至我颠沛流离,可阿娘又何其有幸,得遇你阿爹,得有你这样的好儿郎。天终究留我一丝余地,怜我孤恓。”
  江石又倒一碗姜汤,道:“阿娘说自家幸运,江石也是暗自庆幸得阿爹和阿娘的过继。”如他还在江二家中,得以活着长大成人,怕真的做出逆夫逆母的逛悖之事。
  江娘子了由衷地笑起来,想起一事,道:“你要去禹京,做买卖也罢,开眼界长见识也好,左右离不开银钱。家中这些时日收买菌蕈,刨开本,再与叶青家中分了利,倒也存得几百银。你明后天去集市换成纸钞,随身带去。”
  江石道:“不可,这些银钱留在家中作本,阿娘和阿爹相量着,要不要趁着春暮多收点合蕈?”
  江娘子温声道:“你只管带着,菌蕈本就是合伙的买卖,本钱两家操心。再者天益热,稠膏蕈也越发见少,怕是这菌汤的买卖也要停歇几月,这里面又少了本钱支出。”
  江石道:“家中多备些银钱,也防不时之需,我打算问沈家家主借一笔银来。他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仗义人,又有心胸,不怕被骗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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