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看她一个劲盯着自己的肚子,笑着招招手,叫她摸,道:“阿豆,你阿弟在动呢。”
阿豆眨眨眼,小心将手放上去,一会儿,果然陈氏肚皮那突出一块,似有小儿隔着皮肉踹了她一脚,好似有那么几分有趣,抿着嘴收回手,道:“这阿弟定是个皮顽的,不曾见面便要踢我。”
陈氏哭笑不得,道:“他能知晓什么?你阿弟定是个懂事。”
阿豆看她一脸满足,不忿又生,顿时没了意头,悻悻道:“阿娘,我去外头嬉戏,你和阿弟在树下乘凉。”
陈氏见女儿和未出世的孩子不亲,忧愁不已,叮嘱道:“早些回来,别玩得一身泥。”
阿豆敷衍地应了一声,一出院子便看到施小八坐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什么虫子在那把玩,不知挨了谁的打,手臂上肿得几条道道,许是哭过,两眼都还是红红的。
阿豆上去蹲他面前,好奇问道:“八郎,你是不是惹你嬢嬢生气,讨挨了打?”
施小八托着土狗子,瞥一眼阿豆,道:“谁个说是我嬢嬢打的,我嬢嬢一向疼我。”
不受施老娘疼爱的阿豆气得歪了鼻子,道:“那是谁打的你?你阿爹阿娘?”
施小八拿衣袖揩了一下鼻子,没有做声。
阿豆不知怎得心气就平顺,她不得嬢嬢的欢心,爹娘待她却是好的,施小八得嬢嬢的疼爱,爹娘却要打他,这一拉扯,他们谁也不输谁,当下笑道:“定是你淘气,才挨了打,以后记得要听话。”
施小八听这话觉得刺耳,他本就是一头顺毛的驴,摸不得倒毛,哼一声,不阴不阳道:“你才淘气挨打,小豆娘眼下不要说嘴,以后你也天天挨打。”
阿豆瞪圆眼,笑道:“我阿爹阿娘才不会好端端打我呢。”
施小八扔掉手里的土狗子,拍着手,跳着脚,道:“你阿娘生了小儿郎,小豆娘就没人要了。”
阿豆本就忐忑,怒视着施小八,看他张牙舞爪在那又跳又唱,腾得生出怒火,伸手一把将不防的施小八推倒在地,道:“你才没人要呢。”
施小八顺势倒地耍起赖:“就没人要,就没人要,就没人要……”
阿豆被激得性起,拣起地上一块石块,扑到施小八身上就要砸过去,嘴里嚷道:“我打死你,叫你胡说八道。”
他二人吵作一团,早惊动陈氏和施家婆媳,阿萁在屋里听得一耳朵动静,叫阿叶呆在家中,自己忙起身出来。
陈氏挣扎着从凉椅上起身,焦急道:“萁娘,豆娘好似跟小八郎吵起来,你快扶阿娘去看看。”
阿萁忙上前搀她,又道:“阿娘身子不便,在家里等着,我去看看。”
陈氏不依,道:“你还是个小儿家,哪里顶得事。”
她执意要去,阿萁怎也拦不住,只好扶着她出院门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景况,一脚跨出院,就看阿豆和施小八滚作一团,阿豆人虽小,但她性子倔,被施小八撕咬得青一块紫一块,手里还死捏着一块石头,抽空就砸一下施小八。
施家三妯娌在家掐作一团,对上阿萁一家倒是口径一致。施富娘子一手捂着胸口,活似见了鬼,连退几步,惊怕不已:“唉哟哟,堂叔家是如何教的女儿,这般凶悍,这是要将小八活活打死。”
施贵娘子跌足:“这哪里还是小娘子,活似要吃人。”
施常娘子自己打起施小八来没个轻重,却容不得别人碰儿子一指头,一屁股坐地上,掩面泣道:“我知我家八郎是个不讨喜,再不讨喜,难道要砸得他没命?”
许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三个儿媳唱作俱佳,只没一个来拉开阿豆和施小八的,边迈着老胳膊腿来拉架,边骂三个儿媳:“他们小儿家,敌和你们的力气,只让他们缠斗。”
陈氏看阿豆一身青紫肿块,施小八额头破了一个洞,满头的血,早吓得脸色发白,惊惧不已,偏施老娘和施进不在家中,她没了主心骨,又添一层害怕。
阿萁扶着陈氏退后几步,让她站好,自己上去和许氏一道,分开阿豆和施小八,俏眸扫一眼施家三媳,道:“不是侄儿就是侄女,伯娘婶婶先别说嘴,看看他们身上可受了伤?”
施小八是个牛皮贼骨的人,摸摸自己一脸的血,还要拿话将阿豆,嘴巴开开合全:“小豆娘,没人要,没人要……”
阿豆被阿萁拉在怀中,正要说清事发原委,眼尖看放小八的张张合合的嘴,辨清说得什么,委屈无比,哇得一哭嚎开。
施常娘子捧着施小八的脸,心疼地直抽抽,恼怒地回头问陈氏:“堂弟妹,你家豆娘合该好好管教,纵是吵嘴,哪有拿石块砸人的?”
陈氏理亏,连声赔不是。
施常娘子却是个不依不饶的,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知道弟妹肚子贵重,一门的心思都在这上头。我劝劝弟妹,都是自己的骨肉,也分分心神给女儿,看你家豆娘,谁家的小娘子养得跟她似的。”
许氏横了眼大儿媳,喝道:“你快闭嘴。”
施常娘子翻个白眼:“还不叫人说得?他们盼天盼地盼来儿郎,女儿活跟散养的鸡,不知轻重,差点连累我儿丢了性命。”
阿萁不禁生了气,驳道:“堂伯娘,是非曲折究竟如何还是两知呢,问清原委再说如何?”
施常娘子不知怎得有点怕这个堂侄女,小声道:“偏心还不叫说的?”
陈氏真是又气又急又心疼,隐隐又好似有点心虚,她本就生产在即,气血翻涌间肚子隐隐作痛,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感浑身又痛又躁,热一阵冷一阵,豆大的汗直往领子口钻,甩甩头想唤阿萁,这一动,整个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
许氏正对着陈氏,唉哟一声,拍腿急道:“这可了不得,快快,萁娘……”
阿萁回头,骇得整个色变,急步抢上去,她心下大慌,又知这当口,自己不能慌乱,一狠心,咬破舌尖,激痛间,灵台顿时清明。
第86章 瓜熟蒂落
陈氏一倒,施大家三媳生怕担上责,再不敢作妖,连着施小八都老实呆立在一边,束着手脚,不敢有多一点的动静。
阿豆也吓得傻了,傻呼呼地站那,连哭都忘了哭。
也只阿萁和许氏能顶事。
许氏指着三媳道:“你们过来搭手,莫不是让你们弟妹在泥地里躺着,快合力搀她进屋躺下。”
施家三媳这才回过神来,人命关天,两家有两多的不合矛盾,眼下也暂放到一边,三人一道,扶胳膊抬手搀脚将陈氏从地上扶了起来,使力半抬半扶将她护进院。
阿萁匆匆忙忙谢过,又一拉阿萁道:“阿豆,你快去寺里找嬢嬢回来。”
阿豆愣了愣,这才听清阿萁的吩咐,一咬牙,拔腿就往外冲去。阿萁自己也忙回家,又让闻讯出怕得险些哭出来的阿叶守着陈氏,自己提着一口气,先急跑着去找江白术来家、
江白术赶过来后掐指算了算,倒也是瓜熟的时候,把了把脉,虽有些浮躁,也还尚可。陈氏悠悠醒转后,腹中作痛不止,她虽育有三女,这一胎却是害怕不已,生怕出事,看着江白术满是惊惧。
江白术抚须,不急不缓道:“侄媳,你也不是初次为母,莫要慌张。”
陈氏听他语带笑意,镇定不少,左右看了看,施进和施老娘俱不在家,这当口,家中没有主事的人,她难免又慌乱起来。
阿萁在旁先求许氏,道:“大嬢嬢,眼下我家中没有大人,没个主事,求大嬢嬢在这当个定海神针。我让豆娘去叫我嬢嬢了,她跑得快,不多时我嬢嬢就能回转。我先去邻村请了接生婆来,家里的事大嬢嬢吩咐我阿姊。”
许氏讶异她不慌不忙,一条一条理得分明,道:“你放心去,家里我盯着。”
阿萁又冲施家三媳福了福,道:“大伯娘,二伯娘,三婶婶,累你们搭上一把手。”
施家三媳见她绝口不提先才的吵闹,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勉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快去叫产婆去。”
阿萁谢过后,捏了捏阿叶的手,阿叶看看陈氏,知晓自己得在家中顶事,忍着泪意朝阿萁点了点头。
阿萁略略放了心,转身看陈氏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遂道:“阿娘放心,我路过江家,托江伯父进山找阿爹回来。”
陈氏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家中无人,累自己二女儿来理事,暗恨自己发作得不凑巧,又怨自己软弱无能。
阿萁面上再镇定,遇上这种大事心里总是惴惴没底,实在分不出多的心力顾忌陈氏的心思,家中事一交待妥当,不及拭额间渗出的薄汗,匆匆跑出家门。
她一路先去江家,也是运道,江大恰在家中,她赶忙跟江大夫妻二人道自己娘亲腹痛生产,想托江大帮忙进山寻了施进回来。
江大夫妻吓了一跳,江大不敢耽搁,二话不说立马动身进山。
江娘子神色间很有几分犹豫,她素来是不慌不忙的,今日却很有些不知所措,道:“不如我去一趟你家……我虽帮不了什么,勉强能照料一下。”
阿萁一时不察江娘子言语间的无措,她是更信江娘子,只眼下托了许氏,不好再另行相托,便道:“多谢伯娘,只我娘发作时,大嬢嬢正好在,正帮我守看着呢。”
江娘子暗出一口气,催她快去叫产婆,又皱眉问道:“可是相熟的产婆?可不可靠?生产大事宁可多费银钱。”
阿萁这却不懂了,道:“都是嬢嬢请好,是个积年老人,听闻我们姊妹都是她接生的。”
江娘子恍然,道:“这便好这便好,你快去。”
阿萁不敢再多逗留,胡乱一别,飞也似地跑去请产婆。说来也巧,施家请的产婆夫家姓陈,人唤陈老媳,却是与陈氏娘家同村的。阿萁又借村中一个渔户家的船,托他摇去扶河村,那渔户听说是去接产婆,便推了阿萁递过来的银钱,笑道:“往日你们借船,我少不得收些花耗钱,生子大喜紧要事,同村住,哪好收你银钱。”
阿萁收回钱,承了这桩人情。渔户知事急,船竿急点,船小身轻,倒走得极快。到得扶河村,阿萁不等船靠稳,跳上岸,一道烟跑去了陈老媳家。
陈老媳正立家门口与人吵嘴,拍手拍脚,直骂得口沫横飞,被骂得那个骂她不过,气得跳脚嚎哭。阿萁冲上去一把抓住陈老媳的手,急道:“陈阿婆,我阿娘要生了,求您老人家快快去我家。”
陈老媳被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认出阿萁来,纳闷道:“我摸过你娘的肚子,少说也有半个月哩。”
阿萁不愿多说是非,只道:“陈阿婆,先不管这些,我阿娘肚子痛,脸都白了。”
陈老媳直泛嘀咕,陈氏这一胎怀相又好,家里料理得又妥当,定是生了什么事,才提早发动,斜一眼阿萁,这毛丫头嘴倒紧。人命关天,她返身回屋拿了医箱,跟着阿萁急步到码头,瞪着窄窄一条小渔船,道:“唉哟,老媳妇我生得肥胖,可别翻了。”
渔户呸呸几声,道:“婶娘,你这话说得不地道,我家吃鱼都不翻面的,你来张嘴就说翻。”
陈老媳笑道:“我只是嫌它不稳。”
渔户更郁闷了,气道:“哪当不稳,稳得很。”
阿萁急得恨不得生出两只翅膀携着陈老媳回去,陪着笑,扶着她道:“阿婆放心,江伯惯常打渔的,又快又稳。”
陈老媳颤抖地跳上船,抓着阿萁的手,不忘嘀咕:“我不是嫌它不快不稳,我是是嫌它小轻,载不动我。”
渔户翻着白眼,连急带气间捉弄,轻舟真如箭过水,没把陈老媳吓个半死。
船到半途,阿萁忽然想起一事来,暗道:坏了。自己急着请陈老媳家去,却忘了顺道跟外婆家中说一声,不知会不会落埋怨。
陈老媳坐了小一程,略略定了心,她也是个人精,一相看阿萁的神色,便知底里,笑道:“丫头,安心,这事出突然,一时忘了落了是常理,到家后再托人走一趟,告诉你外婆家一声。”
阿萁勉强笑笑,家中和外婆家很有些意见不睦,放往日自是小事,现下有了嫌隙,小题也能大作。
她们一路急赶回村,等到得家,施老娘和施进竟都已归来,家中烟炊起着白烟,灶中煮着热汤水。
施老娘在寺中拜佛求平安,阿豆脚快,鼠钻似找到她,施老娘受惊不小,真是万年小心还是不落防,都快生竟是节外生枝。她怕陈氏难产,不顾年老腿僵,紧赶慢赶地赶了回来。
施进那边真心是落巧,他进山是去步陷阱,想着陷只山鸡来,养在家中,等得陈氏产后为她补身。江大来寻他时,他正要往山里走走,错一丁点,怕是撞不着来。施进下山岗后,拿手摸脖项,摸得一手汗。
阿萁扶着陈老媳慌慌到家,见着施老娘和施进,这才感到双腿发软。施老娘偷空夸道:“好孩子,好孩子,全托你有心里有主意。”
一旁江大心里更是得意窃喜不已:这个儿媳是定得值,我家大儿有眼光,哈哈,打着打笼也找不着的好儿媳,算是落在我家,早早定下,果然不差。
阿豆与施小八躲一起,双双都有点心虚发慌,好在眼前大人忙碌担忧,无暇理会二人。
陈老媳进去后,将门一关,施家上下只听她与陈氏道:“侄媳儿,你也是生过三胎的,不要慌,舍下力气。”
陈氏呜咽几声,声小听不清。
陈老媳破锣似大嗓门,笑道:“侄媳放宽心,你村里的郎中摸过你的脉,好着呢。我摸你的肚子,也是好的,许你肚里这个心急,要早早出来看看人世光景呢。”
陈氏许是被安慰,心安下来,□□声也渐渐小了。
施老娘抱了一小篮的鸡子出来,叫阿叶煮糖水鸡子,多放点红砂糖,陈氏那多备几点,在座各人也分一两个垫垫肚子。
施大家三媳看施老娘这般大方,看得眼酸,暗忖施家发了财,砂糖和鸡子活跟不要钱似的,还各人头分分,她们这些,生的时候都只捞得一个两个鸡子。
阿萁偷空吃了一口水,润润干得起火的嗓子,阿豆出生时,她还不甚懂事,不似这次担惊受怕心头直跳。她爹施进背着手,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拿耳附在窗那头,听个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