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听了这话,凑过来,惊道:“原来江小郎君去香铺是为自家娘子买香啊。”他睐着江石,调笑,“真是后生可畏,我跟江小郎君这般大时,还只知世间酒肉最好,浑不知……”
曹英伸腿踹他一脚,道:“少他娘说这些不荤不素的话,江小兄弟是个正经人,他的小娘子还不曾过门呢。”
江石嘴角微翘,这些时日长途劳累,又遇劫匪,虽算不得生死之间,也当得一波三折,饶是他心性坚定,也难免如满张的一把弓,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唯有忆及阿萁,那个坐在村畔江流上一叶扁舟中,回眸而笑的小娘子,才能让他满怀情丝,绕成一片柔软。
曹英与徐三都是过来人,看着江石的神色,大笑不已。
江石无法,只得为二人倒酒,满灌了两人一二碗酒,堵了二人的口舌。徐三好酒之徒,吃得半醉与同伴清出一块地角力,曹英大乐,鼓掌喝声叫好。
江石一时也吃不准曹英可有吃醉,便问起京中人事,曹英摸摸胡子,笑道:“不妨事,楼将军的小郎君,不过顽童,也只心中藏鬼的才怯怕他。他岁小,又得官家的溺爱,一惯横行无忌,贪玩生事无所不为,别家专拣软柿子捏,他却是专挑了硬的采,有些个王孙公子不幸被他捏到尾巴,闹个灰头土脸。楼将军教子极严,无奈楼家小郎君自小在宫中出入,闯了祸事,便去找他的外公求救,楼将军虽为父,却是臣,能奈何?”
曹英吃了一口酒,又道:“不过,禹京如今也不比往常。”
江石诧异,问道:“二当家何出此言?”
曹英挠头,叹道:“江小兄弟,禹京水深,岂是我等小民能窥得一二的。”顿了顿,低声道,“只是鱼亦有鱼道,虽不知天几时雨,这雨又因何起,不过,这将雨时鱼群少不得要浮出水面透口气来。”
江石听了这话不禁深思开。
曹英正色道:“江小郎,前几年我来往禹京从来轻快来去,有年过节甚至接了家小来看禹京元夜花灯,这两年到禹京,我却是恨不得拔腿就跑。这里若是一只兽,早年它吃得滚饱,趴那心平气和,而今却是饥肠辘辘,露出一点白森森的牙。这兽,它吃的必是人肉,饮的必是人血,嚼的必是人骨。”
江石看着厚实的院墙,异乡异地,连块砖石都是面目全非的。
曹英往地一躺,又笑道:“这人生事,素来难料,这禹京只要不乱,我们在夹缝中也得活,若有运道,趁着雨来说不得还能发笔财,若没这运道,风尾巴勾到后脚跟,连命都要丢掉。”他斜眼看江石,“江小郎,可是怕了。”
江石叹道:“怕得紧,好似我前面有两条道,我要么安稳度日回家守着几亩地过活;要么趟趟水,博博运道。”
曹英拍手道:“说得有理,看得分明。”
江石又道:“人生事,素来难料,最怕的就是连选都不得选。”
曹英一愣,乐不可支,大笑:“此话合我意,此话合我意。”他摸摸肚皮,转又叹道,“还是要盼着个太平人间啊。早年有个米商,趁着天下大乱,大发横财,纵积银满仓满谷又有何趣,开门便是人比狗贱的乱世。”
江石道:“听二当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曹英大言不惭笑道:“可不是我老曹脸皮厚,这话我当得,那些读书人哪及我走的路多。”
江石跟着笑,又敬曹英一碗酒。
曹英看着大门,忽嘀咕:“也不知表弟今晚回不回,唉!”
江石双眸轻闪,却识趣地没有追问,沈拓险是有要事在身,有重要的人要见,看曹英并无担心之意,应当不会涉及危险。江石放开这点担心,与曹英又吃了几碗酒,一院人直闹了半宿才丢开酒碗睡去,天尚热,不少人贪凉,干脆在院中睡下,乍然一看,倒似几人横尸院中,好不吓人。
翌日曹英照旧去仓库那边理事,江石谢过徐三的好意,独自去了街集,看看新鲜事物,再看看卖杂货的可要收菌蕈。只他的干蕈价高,寻常星货铺,干货铺不敢要货,要货的店铺见他脸生,压起价来,如东顺酒楼那般的主顾,竟寻不出第二个来。
江石倒也不气馁,想起林行商说得付家南北货行,问路人打听了打听,打听到一家纸马店,店主扎着纸马,反问道:“小郎君可是去投亲的?”
江石见他神色古怪,存了些戒心,道:“算不得投亲,我是卖兜卖干货的,想寻个主顾,听闻他家卖得南北货,买卖做得颇大,来碰碰运气。”
店主摇头叹息,道:“我看小郎君岁小,与你结一个善缘,他家得罪了贵人,我看不但铺面保不住,连带着还有大祸呢。”
江石大吃一惊,忙揖一礼:“敢问老丈那家货行惹了什么祸事?”
店主似有避忌,连连摇摇,又拉下脸:“你这小郎君,恁得话多,这年月话莫多,事莫管,才活长长久久,你打听得这些怕不是嫌寿长。”
江石不敢多问,谢过纸马店店主,依着只言片语终是找到付家的南北货行,却见门窗紧闭,牌匾倒悬,透着一点萧瑟的败相。
四周邻舍也似大有顾忌,一个一个恨不得掩面避走,深恨屋子不能长脚自去。
江石皱着眉,他虽与付家不相熟,竟也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想着付小郎君在桃溪与友人肆意风光,转头竟遭了事。也不知得罪了什么贵,连着铺面关门不算,竟还有大祸。
他正思量间,一人一拍他的肩膀:“江小兄弟。”
第101章 奈何池鱼(下)
江石一回头,满眼都是林行商白白胖胖喜气洋洋的脸,只是,此时这张喜气的脸上,添上了不伦不类的忧愁,真是看似喜又似愁,看似愁嘴角又似笑,忧里不显真,笑里却又悲,令人好生别扭。
“江小兄弟可是来此寻付家的货行?”林行商搭着眉眼,轻拍了下自己的腿,“真是该死,我一时的热心肠,却险些害了江小兄弟,论起来,岂不是我的罪过。”
江石看了他一眼,笑道:“林伯父也是一片好心,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坐下吃杯水酒?”
林行商摸摸下巴几根稀疏的胡子,胖脸上细眼一眯,笑道:“依礼论理,我比小兄弟年长,当照料后生晚辈,不好占你的便宜,只是我听闻江小兄弟鸿运当头,头天就赚了银两,少不得要厚着脸眼沾沾小兄弟的好运道。”
江石半开玩笑道:“林伯父好灵通的消息。”
林行商得意挤挤眼:“啊呀,天下岂有不透风的墙,小兄弟在码头煮干蕈引客,惹得好些人效仿,今日码头铺货处好些人都带了风炉去,”他摇头道,“唉,可惜这么一个好点子,叫他们学了去。”
江石道:“这倒莫可奈何。”
他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拣了家僻静的酒肆坐下,占了一个角落叫了一壶酒,几样下酒小菜,林行商看他大方,叹口气道:“原本是真心想帮小兄弟与付家货行牵个线,不曾想,这是遭了事。”
江石关心问道:“伯父可知付家惹了什么祸事?”
林行商又是一声叹气,掏出巾帕擦了擦脖项间的细汗,道:“哪里知晓去?我们不过蝼蚁一样人物,事出,求救都无有门路。只听闻说是得罪了贵人,因着何事,惹了何人,却是半分不知,只知人现在都下在狱中。”
江石吃惊:“若被下狱,定有个罪名,实也好,捏得也罢,也因有个由头。”他为林行商添了一杯酒,“林伯父可是去了狱中探望?”
林行商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江小兄弟莫要害我,我与付家交情平平,不过买卖往来,无有私下往来,好端端地去探他作甚?无有干系,无有干系。”
江石微愣,似笑非笑道:“因着伯父提及付家言语亲切,还当往来密切。”
林行商擦擦热出的汗,动动屁股,苦着脸道:“小兄弟啊岁小,赤热心肠,我却是个偷安苟活的,家小平安,手里有粮便是我天大的福分,我这,不行恶,也不好善。付家谁知得罪了什么人,说句不好听,这禹京卖豆腐的,往上数,说不得还是皇亲呢,哪里敢放肆。”他拿出指头比了比,“我等连个指甲盖都不算,不避走,又能如何?”
江石笑而不答,趋利避害,畏死乐生本就人之天性,不怪林行商对付家唯恐避之不及,若是平平之交自是无妨,若是通家之好,便嫌冷血无情。
林行商又是一阵哀声叹气,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返家日我当捎个口信与付家,好叫他家心中有数。”
江石道:“林伯父有心了。”
林行商尴尬一笑,转口问道:“江小兄弟的乙等干蕈可寻着了主顾?”
江石道:“还不曾,左右离船返航还有时日,我再多在街上问问。”
林行商摸摸胡子,道:“小兄弟这批货高不成低不就,倒不好脱手啊。”
江石点头:“物以稀为贵,一次贱卖,二次贱卖,三次便是平平之物。”他笑道,“再者我看禹京的合蕈论香气品相,少有比得我手中的货,纵是禹京卖不得,别处也卖得。”
林行商又揪了揪胡子,他看江石的甲等合蕈脱手极快,便又动了心思,无奈江石主意正,轻易不听他的哄劝,再者江石与沈拓曹英有交,他更不好胡吹法螺。付家出事,他虽避走一边,同乡同行,也难免心中无味,更是歇了算计之心。坐这与江石吃了几杯酒,倒真得添了点愁来,道:“这一二年禹京买卖不易做啊。”
江石举筷的手一顿,曹英这般说,连着林行商也这般说,这禹京的风声许真有不对之处,他请教道:“林伯父怎生这等感叹?”
林行商有心卖弄,道:“江小兄弟到底岁小了些,你看旧年今岁,都是风调雨顺,偏这米价今岁高了好些,我虽不知这禹京底下起了什么风浪,关乎口食的米面价高,定有不对之处。这米面价一高,各家各户便起囤粮之心,这粮一囤,手上闲钱便少,手上闲钱一少,闲物消遣便要减上一等。也只高门大户不愁生计,可我做的是薄利买卖,几家相熟的主顾都有抱怨旧岁少赚了银钱,他们所得少,要的货便要减去一成,我这长途水路,总不好将货带回去,寄在库中,又要银钱,少不得让利几分,这一进一出间,可是大大不妙啊。”
江石听了这话大感惊佩,真是闻风潮知雨意,如曹英如林行商,既无卜测之能,亦无推算之力,偏偏能嗅得其中藏着的丝丝惊险。
“林伯父,既当中如此风险,何不避之?”
林行商胖脸又添无奈:“啊呀,江小兄弟,既搭了台子,哪里说罢就罢的,这鸟为食死人为财亡,有个一二赚头也丢不开手啊。我是小打小闹,如沈家的船队,上上下下都依着吃饭,岂有撒手不干之理啊。”他一咂舌,“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只得多拜拜佛,保个出入平安。”
江石道:“林伯父说得有理,是我说了蠢话,惹伯父发笑。”
林行商摆摆手:“诶,你这初初下水,衣摆都还不曾打湿呢,这打铁不易,磨豆腐辛劳,做买卖又岂是易事。”
江石敬了林行商一杯,谢他指点。
林行商嘿嘿一笑,他心中得意,又有几分酒意,顾左右无人凑过来低不可闻道:“我也不知真假,有说付家得罪的贵人,许与……”他伸指往上指了指,“与这有关了呢,若是真的,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
江石扬了扬眉,心下却不大信,一个街集卖杂货的,如何能得罪皇亲贵冑,怕是夸大不实之语。
第102章 水上之风
风过水榭拂层层轻纱,湖中千倾碧荷轻起青波,沈拓坐在一张石凳上,投一把鱼食在水中,引得湖中红尾鲤尾前来啄食,他一侧坐了一个华衣郎君,玉白的手上握着一个白瓷白,晃眼,也不知是瓷更白还是他的手更白。
“季侯,这趟来京,市井好些流言,说官家要立皇太孙。”
季蔚琇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似是病过一场,苍白的脸上染着一点倦色:“呵,闻家尽干一些自以为是的蠢事。”
沈拓不好置评,只问道:“太子的康健真个这么不堪?”
季蔚琇轻点了一下头,叹道:“确实不堪,太子怕已是残香一点,不知几时会熄。”
沈拓道:“季侯,圣上爱惜太子长孙,许真会立下太孙。”
季蔚琇轻笑出声,他生得原本寻常,这一笑却是刹那花开,有着无边风姿,他戏谑:“闻家老家主许与你同样的心思。”
沈拓听后一笑,也不计较,道:“若是我,定舍不得子孙相争。”
季蔚琇笑道:“岂遂人意。”他起身看着湖中碧荷,也不知是叹,还是可惜,“太子与闻家终是急了,圣上这两年看似年老,不复当初的杀伐决断,然,他是万民之君,天下之主,待尘埃落定后,他方是父,方是祖。”
沈拓忆及往事,道:“旧年禹王与太子相争,圣上似是一力护着太子,那时太子的康健也不佳。”
季蔚琇转眸,双眸中星光流转:“今非昔比,其时圣上尚且龙精虎猛,万事皆在掌握之间,岂容其子相争?禹王这般急切,锋芒必露,咄咄逼人,丝毫不顾手足之情。天家无父子兄弟,越不得越苛责。”
沈拓摇头道:“天威难测,圣上前头力护太子,前几年顾、王两家移族护的确是禹王。”
季蔚琇笑:“当年禹王羽翼尽断,之后便收敛心性,又勒令王府上下谨小慎微,纵受了攻讦也咬牙咽下。圣上问责:可是心中有怨,故不申诉?禹王泣答:儿信阿爹予我公道。顾、王两族为此九族获祸,男流放,女为奴。这场杀鸡儆猴,太子一系纷纷偃旗息鼓,不敢造势。”
沈拓道:“顾、王两族的事,细算起来不过七八年,他们便……”
“还不够久吗?”季蔚琇轻笑,“人事变换,七八年尽可换一个天地,何况两族的湮灭,连着旧宅都已易主,旧楼阁重又漆上红漆,旁人提及也不过一声轻叹,余的,谁还会多有记挂?”
沈拓粗声道:“不过是刀不曾切到自己的腿上,不曾痛到心尖。”
季蔚琇坐回桌案边,自斟了一杯酒:“便是挨上一刀又如何?豪赌一场,博个百年荣华,几人能心如止水,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