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拓道:“博得了也未必有百年荣华,不得更是黄土几坯,京中这些个世家大官,肚内满是文章道理,却又个个如赌场赌棍,一味加筹加码,只不肯退下去。”
季蔚琇抚掌,笑道:“你这话说得甚是,可不就是一帮子回不了头的烂赌棍。”他笑几声,唇角又凝上悲苦愁恨,“只早,既坐上了赌桌,又岂是轻易离座的。我兄长为离座,身死方休。”
沈拓只感手中美酒转苦,劝道:“世子离世,季侯心中悲伤,只是,一味悲思,世子泉下有知怕是要出言斥责。”
季蔚琇看他一眼:“你倒劝起来我来,其实兄长……兄长离世时,心中颇为得意,他还道:他非商,却做了一笔最为划算的买卖。”
季家早早绑在了太子这条船上,船至河中,季侯爷忖度太子康健不佳,不是福寿之相,生起异心,试图转而为禹王谋事。当时的季世子季蔚明惊起一身冷汗,父子相争才得已保全季侯府。可笑的是,太子这条船终是千疮百孔,不知几时船沉。
季蔚明又实是厌嫌太子一系各个蠢物,干的皆是竖子不可谋的蠢事。太子的岳家更是频出蠢招,令人瞠目不已,偏偏太子又深信岳家,反疑季家居心,气得季蔚明这等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之人,返家后破口大骂。
“兄长幼时被圣上指为太子伴读,常常出入宫廷。”季蔚琇道,“在圣上心中:季家当一忠于君,二忠于太子,若有异,便是不忠。”
然而,季蔚明不愿随船沉溺,他不愿季家深陷两争之中,不附太子,不附禹王,只是,如何才能全身而断?
世上从无两全之法,季蔚明拼着一死为君主挡了一刀,他这一死,为庶弟季蔚琇求得爵位,亦让季家退出一射之地,远离两争之中。
求仁得仁,只可怜活人无处寄满腔哀思。
沈拓唏嘘不已,道:“世子之智,沈拓佩服不已。闻家似是越发没了形状,占人田地、夺人商铺颇为肆无忌惮。那闻家好歹也是士族大家,家中便无族规训诫?再者与小民夺利,未免眼浅,想来提闻家百年之族,又与皇家结亲,不应这般嘴脸。”
季蔚琇冷笑道:“你嫌他们毒蠢,他们还自忖兵行险招有天纵之才呢。”
沈拓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季蔚琇又露出一点怪异的笑,夹着一点恶,一点幸灾乐祸,一点悲,他道:“皇太孙一说甚嚣尘上,闻家没少在后推动鼓噪。他们想要算计圣上的那点父子祖孙之情,逼圣上认下这事。圣上子嗣不多,不过七子,七皇子年不过五岁,不在争储之列;六皇子有腿疾,不良于行,亦不在争斗之中;五皇子……嗯,生性怪僻,更不在帝择之中……”
沈拓惊诧:“五王何等的怪僻竟让圣上这般嫌弃?”
季蔚琇神色越加古怪,道:“五王,好男风,好着女衣,他又毫不遮掩肆无忌惮,至今未曾有婚配。”
“这……”沈拓奇人奇事知之繁多,倒也见怪不怪,只道,“圣上竟也任之由之。”
“他这般光明正大,尚有半点廉耻的人家,哪个肯许女的?便是圣上也开不这口,强行下旨婚配;有廉耻为博富贵的倒是愿意,五王却不愿意,道:狼子之心,不配为亲。”季蔚琇笑了笑,“五王这般行事,自与帝位无缘。”
沈拓道:“我听闻古有刘彧忍辱与猪一道吃睡,五王……许是掩人耳目?”
季蔚琇道:“这便不知,不过,圣上乾纲独断,五王若是有心皇位,行此自污之行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余者,皇四子,许是有心,然他被生母所累,为圣上所不喜。皇三子进王,生性好勇,有将才,为人有些狠戾,大有凶名;再便是禹王……”
“太子行将就木,圣上终会年老……这皇位若是落在禹王或进王手中,焉有皇长孙的活路。反之,若是册立皇太孙,除非禹王与进王明反,否则两方都可太平。”
“闻家与太子眼下打的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皇太孙一说越是尘烟四起,越为禹王与进王所不容,越不容便越无退路,圣上若得两全,择立皇太孙才是上选。”
沈拓绞紧双眉:“真为上选?”
季蔚琇道:“啊?天知。许闻家与太子自认为上选。”
第103章 离人将归
江石这几日将禹京市集逛了个遍,那些合蕈卖与了一家干货铺,他手上货物尽数脱手,大松一口气,开始为萁娘买各色香材,贵贱间半。又问沈拓与曹英借了几百银,与卖蕈所得的钱并一处作本,在码头处买了几样枣子,干的银丝,黏的浸蜜透枣,金柑爽团……俱是桃溪不得多见的吃食,富家家常凑盘,寻常人家则是作礼的佳品,翻日历,秋后又多吉日,婚嫁起屋,皆用得这些干果。
曹英看他买的货,笑他偷巧,道:“你这也算巧宗。”
江石也不讳言,道:“农家一二十的银两,尽可过度好时日,做买卖却是声息都没;到得桃溪,百两作本,倒似能拉起摊子;再到禹京,千两也不足以有水花。我看这干果买卖可做,就是图一稳妥,虽一趟不过蝇头小利,倒不怕血本无归。”
曹英笑拍他的肩,道:“我原本还忧心你气盛,倒不曾想你这般谨慎。”
江石这回倒真有些汗颜了,道:“二当家不知,合合蕈的买卖是我与同宗合伙,不好任性妄为,要是依我的本性,说不得还真有意一博!”
曹英笑起来:“原来是栓了手脚,放不开来!””
江石笑:“要是自己的本,便是赔了,大了重头再来,有别家的本,赚了自是不打紧,赔了心中过意不去。”
曹英饶有兴致地问起江叶青之事,二人谈兴浓,又拍开了一坛酒了让厨下装了点干果,酒过三巡,守门的护院过来道:“二当家,门前有个小厮求见沈家主!”
曹英皱眉,这小厮来得突然,又无前约又无拜贴,便道:“不曾听你们家主说有访客,又不投贴,许是来打秋风拉扯不休的,打发便罢!”
护院道:“那小厮儿跪在那呢!他说他是付家人,求家主看在同乡的情分上,稍搭把手!”
曹英一怔,沉吟一会,道:“先叫人进来,跪在门前也不是一回事。”护院应了一声,自去门前领小厮进来。
江石斟酌一番问道:“南北货行的那个付家?听闻得罪了贵人,被下在狱中。”
曹英从鼻腔中哼出了一股浊气,道:“付家也是倒楣,他家一惯小心的,竟遭了这等祸事,人在狱中也不知是死是活,纵是不死,怕也要脱下一层皮。”
江石心中却在想:付家求到沈家主头上,沈家主纵是有势,又如何与京中高门相较,怕是意在沈家主背后之人。
不稍半刻,守门护院领了一个半大的小厮过来,脸上稚气未脱,许是挂忧主家,两眼哭得通红,见到曹英却是不识,扑嗵一声跪下,口内却唤:“沈家主仁义侠气,求家主搭救我家郎君。”
曹英本以为来的是付家老仆,谁知竟是个毛孩儿,忙道:“起来起来,我既不是官,又不是个匪,跪我作甚,再一,你认错了人,我并不姓沈。你要求沈家主,须得等他晚些归来。”
小厮儿见自家闹了笑话,满面羞红,从地上爬将起来,拍拍膝上的泥尘。曹英拿脚尖勾过一张小马扎,让他坐下,好奇问道:“我看你面嫩得狠,胆子倒生得肥大,付和生怎遣了你这个毛孩子上门来?你家郎君真个在狱中?”
小厮儿抽抽鼻子,也不知曹英哪句话勾起了他的伤心,泣道:“铺中伙计都散了去,掌柜生怕染祸,也走了。家中仆役听闻郎君得罪了不得的贵人,也怕跟着遭殃,一个一个都求去。连……连……家中姨娘都走。”
曹英摇摇头,又黑着脸问道:“那你怎不走啊?”
小厮儿抽泣道:“我是我家郎主捡来的,无父无母无个去处,况且,郎主与我救命之恩,我不去。”
曹英挠挠胡子:“你家郎主怎吩咐的你?”
小厮儿哭道:“昨日我在狱中探了郎主,郎主问我时日,我答后,郎主便叫我来找沈家主畴钱,好将郎主从狱中救出,郎主还道:等得平安出来回了老家,便还沈家主银钱。”
曹英问道:“你家郎主让你畴多少银钱?”
小厮儿缩着肩,抖了抖,小声道:“万,万……两。”
曹英自诩这几年也算见过了世面,听了这话也不由倒吸一口气,问道:“多少?”
小厮儿咽口口水,扑嗵又跪了下去,嗑头道:“郎主被污打杀了贵家美妾,那人只道要么赔钱要么赔命,郎主无法才让我来借银。”
曹英恼道:“你家郎君一个在街市卖杂货,怎得打杀了美妾?是哪家的美妾?”
小厮儿连连嗑头:“我家郎君是冤枉的,这美妾说是闻侯爷家的大管事的爱妾,郎君卖的南北杂货,里头有些奇巧新鲜的玩物,大管事的爱妾时不时遣侍婢来寻买,此次不知怎的兴起亲来,非要买店铺中镇店的一株珊瑚,铺中伙计哪里敢卖?管事的爱妾却是不依不饶,仍要强买,不得已,只好告诉郎君。郎君不识得管事的爱妾,珊瑚又是店中招财树,因此,也便一口拒。谁知那爱妾生起气来,上前要跟郎君撕扯,男女有别,郎君哪里敢叫他近身的,便推挡了一把,谁知那爱妾弱不经风,一个不稳往后栽倒,撞在货架时,竟是头破血流一命呜乎。”
“闻家管事得知后大怒,遣人砸了店,又打了郎君,后又报官说郎君有意杀人。郎君几番被拷问,拒不认罪,只说自己是无心之过。昨日,那闻管事松了口,叫郎君赔钱万两,这事他更哑巴吃黄莲咽了这苦,撤了这事;若是郎君不依,他定要告得郎君发配苦塞地去。”
江石道:“既是失手而为,纵是苦主要告,哪当得发配千里外?”
小厮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闻家管事说我郎君非但杀人,还有反意,不然何以欺到皇亲头上,闻家是太子的岳家,闻侯是皇太孙的外祖父,若无反意,哪个敢明目张胆打杀闻家的爱妾?”
曹英气得笑了,道:“那妾不是闻家管事的?怎又成了闻家的。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把门走狗。”
小厮儿抽抽噎噎哭个不停,一旁有人劝了几句,他倒越哭越是伤心,直哭得沈拓回来又把事哭诉了一遍。
沈拓听罢,背着手踱着步,思量几许应下此事,道:“只当破财消灾。”他亲去了一趟,将银赔给闻家管事,领了付和生到沈家落脚处。
付和生吓跑胆,再不敢在禹京逗留,转卖了铺卖屋宅,只等沈家船开一道回桃溪。江石看他挨了苦刑,身上满是血污,再兼郁结在心,眉宇间倒有灰败的死气,沈家随船的郎中探了脉后,私下也是暗暗摇头。
江石与曹英等人也只得叹息一声,倒是那小厮儿忠心耿耿,日日为付和生煎药擦身喂食端溺,尽心不已。
待又过两日,沈拓外出归来,要提早返航,曹英诧异,问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沈拓吐出一口气,道:“闻家不知怎的惹上皇五子悯王,我听闻悯王行事颇为无忌,说不得又要翻出付家的事,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为好。”
曹英道:“有人杀杀闻家的威风也是好事一桩。”
沈拓则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避之方好。”
曹英一想此话有理,遂领碰众船手告主顾,搬运货物,备买补给。江石知后,原先不觉,真个提及归家,心头鹿跳,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明日船只扬帆,日行千里,一日便能返家。
曹英看他盼归的模样,打趣道:“江小郎,这是急着回家见你家的小娘子。”
江石一笑,忆起什么,一拍脑门匆匆出门,一口气跑到金银铺中,买一支双蝶簪,金匠手艺极将,一只蝶儿不过指甲盖大小,须翅分明,一摇双蝶轻颤似在追逐嬉戏。
掌柜见他一脸喜气,看得舒心快意,将价压了压,江石谢过,揣在怀中又兴冲冲地走了。沈拓等人见了也是会心一笑,情意綿綿的小儿女,丁点情丝都这般牵肠挂肚,令人展颜,倒消了禹京诸样杂事缠扰。
等得船队离岸,沈拓与曹英也松懈下来,抬来江石一道吃酒闲话。
只付和生不大好,以他的康健本不易远行,水路虽平稳到底远途辛苦,船中吃食又各种不便,好在郎中备齐了药材,勉强也能将养。
江石是不惯在舱中干躺,有事无事便在船板上晃悠,白日晒太阳,晚间看星月,偶尔也去看看付和生。
付和生颇喜与江石说话,水路长长,枯躁乏味,他又卧在床中无个去处,倒教了江石不少做买卖的门道。他是做南北杂货的,北方南地,哪处出产哪样特产,一样货物哪处品相好,哪处价低廉,真是发数家珍,无有不知的。
再有乱石粮药,太平珍宝,西北羊鲜,南地有肉牛可杀……
他有心教,江石有心学,一老一少倒颇为得趣。
第104章 水有余波
施老娘坐在船头,拉寡着一张脸,两眼瞪着阿萁,嘴里刻薄道:“唉哟,这是赚了几个钱,翅膀骨硬了,心也野了,胆也壮了,你一个小女娘,不在家中好生呆着跟我去桃溪做甚?”
阿萁忙过去按了按施老娘的肩,笑道:“嬢嬢,我又不是去瞎逛,家中青瓜结藤,一气又吃不完,我送些给沈娘子。”
施老娘白她一眼:“又不是什么金贵物,沈家这般大业大家的,还缺几根瓜?”
阿萁笑眯眯道:“他家是不缺,不过一点心意罢了。”
施老娘瞟她一眼:“往日也没见你这般殷勤送鲜蔬去沈家的,哼,在家嘴舌闲得慌?没个可说的的人?你阿姊说不得话?你娘说不得话?你江伯娘也说不得话?”
阿萁俏脸一红,不依喊道:“嬢嬢!”
施老娘拿干硬的指头戳了她一记,道:“知你挂念起你江阿兄,这去了无影无踪无消息的,你挂心也是应当的,话又说回来,该回时自回,不到回时你拜佛求祖宗也没个用处。”她扒拉一下篮子,将一篮子青瓜、野果、鲜莲蓬……拿叶子小心盖好,又往船舱中挪了挪,道,“这几日日头毒,别给晒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