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匆匆下马,篝火前坐着的人已有些疲惫了,刚迟钝地抬头,已被他拎起来:“徐将军!”
徐明义蓦地回神,忙退开半步,抱拳跪地:“皇上。”
接着便听皇帝声音带了轻颤:“……舒贵妃呢?”
徐明义道:“贵妃娘娘安好。”
说着退开了些,牵引着他的视线看向山洞。
他走进去,怕吓着她,脚步放得很缓。
走近一些,他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蜷缩在一块平地上闭着眼睛,逃命让她看上去有些狼狈,脸上也挂着泪痕。
她到底还是察觉到了动静,一下子醒了,警惕地猛看过来。
“阿姒。”他上前两步,小心地扶起她的肩头,“你怎么样?”
她怔怔的,好似还未从恐惧中缓来。回过神的刹那,她就猛地哭了,不管不顾地撞进他怀里:“皇上!”
她从不曾哭得这样厉害过,嚎啕着在他怀中蹭:“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阿姒……”皇帝就连声音都显而易见地带着心疼,温柔地抱着她,一下下为她抚着后背,”别怕,别怕。朕来了,朕在这里。“
徐明义的脚步停在了洞外。
啧,不愧是四小姐。
如果不是御前宫人就在周围,他都想笑一下了。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根本就没有那么怕——或许身处熊前时确是怕了的,但她从不是会让自己沉溺在恐惧中的人,在他带她逃开时,她就已慢慢缓过来了。
可她的反应偏就这样快,机敏地抓住一切机会去博圣心。
这女人……
徐明义心下怅然一叹。
皇帝被她吃得死死的,一点也不奇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第145章 愿者
皇帝小心地扶舒贵妃起身, 舒贵妃却半分使不上力气, 站不起来。
宫人们刚要上前帮忙, 皇帝已将她抱了起来, 轻轻吻了一吻:“别怕,朕带你回去。”
她轻轻地嗯了声,双臂紧环住皇帝的脖颈。后怕、依恋, 尽在其中。
一时间似乎没人顾得上徐明义了,终究还是樊应德这掌事宦官做事最周全,上前拱了拱手:“将军辛苦。”
徐明义顶着两眼乌青与满目血丝, 摆着手扯了个哈欠:“先回去睡了,告辞。”端得一副事不关己的平淡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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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舒贵妃回了行宫, 行宫之中便一下热闹起来。
与舒贵妃交好的几位自是都立刻赶去了玉竹轩, 旁的嫔妃也陆陆续续都去了, 一表关心。其中亦不乏有心存嫉妒之人更在意舒贵妃的肚子, 想瞧瞧孩子是不是已然没了,到了玉竹轩一瞧,却见舒贵妃安然躺在榻上, 隆起的小腹仍在那里。
太医禀话说,舒贵妃虽受了惊, 也确实动了些胎气, 但无大碍, 让众人不必担心。
可真是好福气……
不免有人暗地里咬牙切齿起来, 只是圣驾就在跟前, 她们面上除却关切与担忧什么也不能有。
然圣驾其实也顾不上她们的神情,满眼都只有舒贵妃一人。
夏云姒抽噎着,哭得眼眶红红的,声音更是委屈:“臣妾逃出来的时候……不经意瞧了一眼,就见四周围都是受伤的侍卫。还……还有好多血,断手断腿的……”
说着就闭上眼睛,打着寒颤攥紧被子。
“不怕了。”皇帝温和地拥住她,半开玩笑地宽慰,“那熊已经没了,不怕了。朕回头着人将熊皮做个毯子给你。”
“臣妾才不要那样的毯子!”她更猛烈地战栗了下,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空洞。
皇帝忙改口:“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有两名侍卫身故了,朕让人把这头熊祭到他们灵前去,你看好不好?”
嫔妃们看得别扭又堵心。
她们都不曾被皇帝这样哄过,偏生舒贵妃被这样哄着还敢反驳,一点都不客气;皇帝又不生气,还更和软地接着哄她。
这回舒贵妃可算满意了,浅锁着黛眉,点一点头:“臣妾还有件事……皇上得帮臣妾。”
皇帝即道:“你说。”
她望着他说:“此番虽说是猛兽伤人,但会死伤这么多,也都是因为臣妾——若非臣妾在温泉中,他们大可以各自逃了便是,那熊也未必抓得到哪一个。便求皇上替臣妾好生赏过死者伤者,否则这笔血债便是神佛不记到臣妾头上,臣妾自己也要记到自己头上的。”
“应当的。”皇帝点头,叫来樊应德,“死伤侍卫家中皆赏黄金百两,你亲自带人去办。”
屋里好一片窒息声——黄金百两,即便放在皇宫之中也不是个小数目,许多嫔妃积攒一生也未必能攒出这样多的钱来。
只见舒贵妃笑了笑:“谢皇上。”
皇帝便也释然而笑了,屋中氛围都为之一暖。
几千两黄金花出去,就为换舒贵妃一笑。
有嫔妃恨得后牙都要咬碎。
夏云姒又在恍然间忽而想起来:“对了……”
皇帝:“嗯?”
她边回忆边说:“昨儿个徐将军救臣妾到那山洞处,怕臣妾受不了更多颠簸,不敢直接送回行宫,也不敢将臣妾独自扔下自己回来禀话,就让臣妾在山洞中歇着,他守在了外面——臣妾半夜里醒过一回,见他在外头坐着;方才皇上到时,他仍是在外头坐着,这莫不是一夜都没睡?那着实是辛苦他了,求皇上代臣妾谢他。”
话音落下,席间即有人小声刻薄:“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里同处一夜……贵妃娘娘竟还有底气对皇上说这样的话?”
夏云姒眉心一跳,心中已禁不住笑了。
这番话她已在心底盘算了许久,却非捱到这时才说出来,就是因其中分寸必要拿捏妥当。
徐明义到底救了她,她绝口不提是奇怪的,只会教人觉得在刻意避着什么;可他们又是故交,张口闭口地提及亦有所不妥——眼下这实实在在的“孤男寡女共处之后”,与她昔年有意地提提旧识交情激一激皇帝的心意看大不相同。
所以她才将话压到了现在,将获救之后的依恋与余悸都先给了皇帝,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有个救命恩人不曾谢过,最为妥当自然。
皇帝便是原本心中真有两分芥蒂,见她这样也该消了。
她精打细算说出来的话,岂能被旁人的一句话就截了胡?
果然,她还没说什么,皇帝便一记眼风先扫了过去:“谁说的?”
满屋如花美眷都神情一滞,自有人下意识地看向说话的那边,那人顿时面色发白,坐在绣墩上僵了僵,离席下拜。
——倒是个也有些本事的,强撑着没慌,沉着叩首道:“皇上容禀,臣妾别无他意。只是贵妃娘娘乃是后宫妃嫔,徐将军却是外臣,如此相处一夜……总是不太妥当的。”
夏云姒只安静地听着。
这位与她也算熟悉,姓姜,是与她同一年进的宫。
算来姜氏比她还小一岁呢,只是从来也没得过宠,熬了这么些年也才只是个才人,与她进宫之初的位份相同。
此番还能随来行宫,不过是因她念着姜氏的资历给了两分面子,眼下姜氏也可说是恩将仇报了。
夏云姒含着苦笑徐徐一叹:“才人妹妹说得倒也不错,这事是有所不妥。”
说罢又看向皇帝,明眸之中含情脉脉:“臣妾当时身陷困境,没有更周全的法子,但不妥也确是不妥了。臣妾知道皇上信得过臣妾,可毕竟有六宫这许多姐妹看着,皇上还是秉公决断吧。”
一句“臣妾知道皇上信得过臣妾”已将他与旁人分出亲疏,后面的“秉公决断”听来便成了为他着想的委曲求全。
他攥着她的手摇头:“你与徐明义的做法,已是此事里最为周全的做法,朕知道。”
“可这事……”她有些局促地一睇旁边众人。
贤妃即刻将话接了过去:“其实六宫嫔妃都是自家姐妹,自然都体谅娘娘当时的难处,娘娘实在不需这样委屈自己。”说着美眸清凌凌地划过,在姜才人面上一荡,又收回来,“至于那么一个两个爱搬弄是非的,娘娘只当没听见就是了。”
夏云姒不说话,低着头,手抚着被面,神情间颇有为难之色。
皇帝将她的手攥住,含着淡笑打趣她:“朕看贤妃说得不错,你这是有着身孕,分外容易多思?”说着睇向姜氏,目光顷刻间已冷下去,“退下,莫再来贵妃面前碍眼。”
姜氏怔然,抬起头还要再说什么,周妙瞪过去:“还不退下?贵妃姐姐能平安回来已属不易,你就这样看不得她好么?”
倒是她说话更管用一些,因为姜氏是她宫里的嫔妃,若惹得她不快了,日后指不准要有多少被穿小鞋的时候。
姜氏只得匆匆叩了个首,瑟缩着告退了。在她退出房门时,夏云姒隐隐听到那么一声抽噎——想想也是,被这样当众斥出去,换做谁都是要委屈难过的。
只可惜,皇帝没心思听,难过也是白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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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宅中,见徐明义回来,徐明信可算松了口气:“可回来了……我等了一夜,还当你被熊拍死了。”
徐明义觑着他笑了下:“你可真是我亲弟。”
徐明信又问:“贵妃娘娘如何了?皇长子也担心了一夜。”
徐明义道:“贵妃娘娘无碍,已回行宫了。”
徐明信这才彻底放心,见他疲色满面,遂不再扰他,离开房间由他歇着。
徐明义瘫到床上,闭了会儿眼睛,却睡不着。
复又睁开眼,他盯着床帐愣了会儿神,忽地笑了。
啧,四小姐……
他何尝不知她在利用他?
最初时是借着与他的情分去激皇帝,博得圣心。如今又因清楚了他的心思便拉他入伙,助她完成大事。
他很佩服她。在昨晚那样的情境下,她前一刻还在心惊肉跳、还在情绪起伏得不知如何反应,后一刻便冷静地走向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帮她。
她必定清楚,他拒绝不了她。
其实……
他笑了声。
她其实大可不必拿“他们的后半生”为饵,他原本也是拒绝不了她的。
他是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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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了口气,徐明义将手探入怀中,摸了摸,摸出一枚暗红的圆粒。
是枚未燃尽的香饵。
他当时心下有些猜测,便在下山时尝试着找寻,还真让他找着了。
覃西王,也真是走了一步好棋。
若不是她命大,此时大概早已死无全尸。而这个死法,饶是皇帝清楚熊是覃西王送来行宫的,也未必能怪到覃西王头上。
说来覃西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原也想过,在覃西王与她的争端上,他该两不相帮。
但到了这一步,不可能了。
只这一个局,覃西王都耐心地布了七年之久。后面还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她,连他都不清楚。
覃西王想要的始终都是她的命,这不是他能袖手旁观的时候。
徐明义起身寻了个锦盒,将香饵稳妥地收了进去。足睡了一觉,又叫了徐明信来:“你再去皇长子身边当值的时候,把这个交给贵妃娘娘。”
徐明信打开看了一眼:“这什么啊?”
徐明义道:“你跟她说,这是我在下山的路上捡到的。沿途应该还有数颗,只是都已烧尽,我只找到这一个。”
第146章 卦象
“在山路上拾到的?”夏云姒捏着那颗香饵忖度了半晌, 却将它交回了徐明信手中, “你将它呈给皇上是。但莫提我, 只说是你兄长让你呈过去的便可。”
徐明信怔怔:“……那臣如何禀话?”
夏云姒淡笑:“他让你如何禀给我, 你就如何禀给皇上。”
徐明信听得更懵了,半晌都没告退,一脸费解地杵在那里。正好房里也没旁人, 夏云姒就悠悠地问了他:“怎么了?”
徐明信语中隐带那么一点埋怨:“贵妃娘娘……您与臣的兄长在打什么哑谜?”
夏云姒笑了声:“没什么,放心去吧。”
徐明信终是不好多问,抱拳一揖便告了退。
待得他走后过了一会儿, 夏云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是快娶妻的人了。
宁沅与她提过这事,说徐明信与一宫女情投意合。那宫女是和妃宫里的, 和妃自然乐见其成, 徐明义也没意见, 婚事便已基本算定了下来。
所以徐明信近来行事很多了几分谨慎, 不愿意往宫闱暗斗里掺和。宁沅也体谅他,跟他说等成了婚就不要当侍卫了,让他到兵部谋个官职, 反正他哥哥也在兵部。
这样的想法,夏云姒也能理解。
虽则在朝为官同样会有各不相同的立场, 一旦走错照样凶险, 但那样的“立场”多是在明面上, 与宫闱暗斗大不相同。
在暗处的斗争往往更容易让人死无全尸, 徐明信想成家之后给家眷一个安稳, 瞧着畏首畏尾,实是有担当的。
接着她便又想起了徐明义。
是她迟钝了。徐明信都到了成婚的年纪,徐明义比他年长好几岁,依旧未娶,她竟不曾想过缘由。
唉声一叹,夏云姒摇着头,唤了莺时进来:“帮本宫梳妆,本宫去清凉殿伴驾。”
莺时福身,折回外头一唤,宫女们即刻鱼贯而入,井井有条地在妆台前重新为她理了妆容。夏云姒对镜瞧了瞧,又在发髻上添了两支华贵些的钗子,这才着人备了步辇,往清凉殿去。
她让徐明信去禀话,是为不让皇帝觉得徐明义私下与她另有交往。但接下来可见要有一场大戏,她如何能不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