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如一声暴雷炸响头顶,惊得齐王差点把地桌掀了,刚想喊,又憋住,左右瞧瞧,见帐内无人,听帐外无声,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叫人听去,十个我也保不下你!此话休要再提,我没那心思。”
李诫见他不似作伪,同样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脸上满不在乎的,似乎根本没当回事,还摇头晃脑道:“可惜了,原本还想挣个从龙之功……不过三爷,您没那心思,掺和这些破事干什么?”
有那么一瞬,齐王的脸色异常凝重,他说:“我知道父皇属意二哥,也知道二哥比我更适合当皇帝。可一朝定下君臣名分,就是天差地别,现在我能拍着他肩膀叫二哥,往后我就得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我的荣辱生杀都会握在他手里,现在兄友弟恭,将来一旦反目,就是食肉寝皮之恨,我……怕。”
齐王的头,深深埋在臂弯,看起来孤独、无助,这一幕竟刺得李诫有些眼疼,忍不住道:“所以您涉足朝政,是想给自己争取一些自保的势力?”
齐王抬头,勉力一笑,“我是不是特别傻,特别笨?刚打算出手,就被父皇看出来了,也许二哥也看出来了。”
“皇上是您亲爹。”李诫轻轻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又给他斟酒,状若无心叹道,“我离开京城两年,人和物都变了,像您,搁以前,打死我也想不到您会想这么长远。”
齐王饮下酒,手指转着酒杯,默然半晌才说,“我一个人无所谓,可我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大哥发了疯,她们只能依靠我。”
“前阵子竟有谣言,哼,说二哥的生母是被母后害死的……父皇杖毙了十来个宫人,才压下这股风。我偷偷试探过二哥,他表现的是不知情,可真不知假不知?还有武阳,她婚事未定,竟有人提出和亲!”
说到最后,齐王眼中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抽的,明显是动了真怒。
李诫眼皮一跳,忙满上酒,“都是小人作祟,三爷不要生气,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谁也害不了皇后和公主。”
“我知道,可父皇不能护我们一辈子啊!可他老人家偏偏不许我有自己的势力……”齐王长叹一声,再不说话,只左一杯右一杯喝闷酒。
看他这个样子,李诫心里也不大好受,挑着几件乡野趣事,或者自己在军中闹的笑话讲出来,以哄小主子开心。
不知不觉已过子时,齐王喝了个酩酊大醉,四仰八叉睡得呼呼的。
李诫揉揉发酸的眼睛,将今晚的谈话写成密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爷至诚至孝,心思单纯,定是听信小人谗言才做出异动。此小人,小的以为,定然是三爷身边亲近之人。”
李诫写完信,看看旁边熟睡的齐王,替他拉拉滑下来的被子,自己裹着薄毯,守在旁边也渐渐入睡。
他习惯早起,第二日凌晨便醒了,轻手轻脚出去,舒展下手脚,正要巡视营房,忽看到几个人走近。
打头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瑀儿!
李诫以为自己没睡醒,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瞧,晨阳中笑吟吟望着他的,不是赵瑀又是谁?
但听她笑道,“总督大人安好!”
第114章
四月的天气已经暖了,晨阳照下来,军帐都闪着灿烂的光。
微风带着似有似无的杏花香气,拂过赵瑀的面庞,看着傻子一般的李诫,她不由笑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李诫回过神来,几乎连蹦带跳跑到赵瑀跟前,激动得声音发抖,“昨晚梦见你,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你,我还以为做梦呢!……你突然来,家里不会发生什么难事吧?”
“别着急,我就是来看看你……一品的封诰旨意前儿个到了,我看着诰命服,就想起了你,实在忍不住,跳上马车直接就过来。来时还担心你会不会拔营去河南,还好还好,总算是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相见的欢喜,又带着即将离别的忧愁,让李诫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帐中还睡着个齐王,李诫抬眼看到远处的小山坡,坡上一片杏花开得正好,命人牵马,系上雁翎刀,一跃而上,伸手将赵瑀抱上来,“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
他吩咐侍从道:“待齐王醒来,你们好生伺候着,他要去哪里都随意,只别叫他拿刀耍着玩。”
说罢,轻踢马腹,那马儿便嘚嘚地跑出营外。
一队亲兵,远远地缀在后面。
因今年春天来得晚,此时杏花开得正好,似雪、似云,枝桠在微风中轻摇,随着阵阵醉人的清香,飞雪一般的花瓣在空中飘散,铺就一地白霜。
二人行走在林间,青的山,白的地,云雾一般的杏林。
为了讨个吉利,赵瑀穿了一声红,好巧,李诫也穿着大红的官服。
李诫笑道:“我怎么觉得像是新人入洞房?”
赵瑀上下打量一番,也笑了,“只盼你我日日如新才好。”
李诫揽住她的肩膀,侧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更要夜夜如新……”
赵瑀脸一红,却没舍得推开他。
朝阳升起来了,阳光泻下来,洁白的花瓣闪着光,打着旋儿,从二人身边飘然而过。
赵瑀笼罩在金灿灿的光芒中,仰头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转,好似一汪盈盈的春水,几乎让李诫挪不开眼。
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也用不着再多说。
直到袁大在远处探头探脑地,一个劲儿往这边看,李诫才意识到,他不能在此久呆了,
他伸手摘掉赵瑀头发上的花瓣,含笑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你尽管大胆回京,有我在前头打仗,谁都得对你恭恭敬敬的。”
赵瑀面上故作骄傲,“好,这次我回京,便好好摆一摆一品诰命夫人的威风。”
话音刚落,她就忍不住笑起来,然笑容刚发展到最灿烂的时候,她看到了略远处一脸焦急的袁大。
分别的时刻到了,赵瑀垂下眼眸,藏去目中那一丝黯然,再抬头,复又是温柔的笑,“我走了,你回去吧……我在京中,等你凯旋归来。”
李诫眼神也是一暗,怕她看了难过,忙嘻嘻哈哈地笑道:“你相公我一身神通,这群宵小之徒,看我怎么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口中一声唿哨,马儿嘶叫着跑过来。
赵瑀正要道别,眼前忽然一暗,却是李诫俯身压下来。
一阵飒风卷着花瓣吹过,温凉润泽的唇,带着杏花的香气。
赵瑀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万年,许只有一刹那。
直到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她才恍惚回过神来。
李诫翻身上马,含笑看着她,“我送你走了再回去。”
马车就在杏林边上,赵瑀登上马车,掀开车帘笑道:“快回营吧,愿你早日平定战乱,平平安安归来。”
李诫大笑:“借娘子吉言,待你相公我立他个不世之功!”
车轮骨碌碌转起来,赵瑀探出车窗,一直看向后面,直到那抹红色人影,逐渐消失在漫天花雨之中。
赵瑀坐回车内,发现乔兰嘴唇微张,一脸呆然,不禁轻轻摇了她一下,“你怎么了?”
“啊?!”乔兰一激灵还魂了,擦擦嘴角,“太太,奴婢在想,老爷真的是太好看了!”
她双手捧着大脸盘子,眨着眼睛道:“下人们都说老爷生得俊美,可奴婢不懂美丑,就是老爷和曹大人站一起的时候,奴婢也只觉得老爷更顺眼点儿。可就是刚才,哇,墨发、红衣、白色的花雨,奴婢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看!”
赵瑀噗嗤一笑,取笑她说:“看来实心的木疙瘩也开窍了,春来了,小姑娘的心也活泛了,你瞧上哪个了,记得和我说。”
乔兰憨憨笑道:“暂时还没有,等看上谁了,一定请太太做主……其实奴婢刚才还想,老爷这么好看,又这么有本事,幸亏是在军营,都是糙老爷们!如果在京城,得胜归来,跨马游街,还不得被大姑娘小媳妇的花扔个满脸满怀啊!”
“又不是一甲进士及第,哪来的跨马……”赵瑀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慢慢凝固了,思索片刻方叹道,“乱花渐欲迷人眼,虽说老爷的眼迷不了,但花多了,到底麻烦。”
乔兰还是满脸憨笑,挠挠头道:“没事,花再多,奴婢拿扫帚也能扫干净,一个人不够,还有莲心,她干活更利索。我俩两把扫帚挥起来,还愁院子里头扫不干净?”
赵瑀忍俊不禁,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这个丫头……好,我就给你一把扫帚!”
终是好好与他作别,赵瑀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回济南后马上收拾行礼,启程回京。
济南离京城不算近,待赵瑀一行人到了京城,已是四月下旬。
赵瑀打算住在城郊王氏的小宅院,先歇息一晚再递牌子入宫请见。
然第二日一早,她还没令人递牌子,皇后的懿旨就到了——命她后日辰时入宫。
王氏倍觉面上有光,喜滋滋道:“哪个外命妇递牌子入宫,不都得等个三五天的,还是瑀儿有面子,不等请见,皇后就先请你了!”
赵瑀却心有忐忑,前两次相见,皇后对自己都很客气,还或多或少维护自己的脸面,但是先太子是因李诫之故被废,不知道皇后会不会把一腔怒火发在自己身上。
可转念一想,齐王还在李诫那里呢,皇后应不会太让自己难堪吧……
她也不愿让母亲担心,只笑道:“齐王殿下在您姑爷军中,说不定皇后想问问齐王的情况……可惜我没见到齐王殿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玫插嘴道:“我觉得皇后不是想问齐王,是想拉拢姐夫,你看姐夫手里那么多兵,管着四个省,天子第一信臣,谁不想拉拢?齐王妃不必说,是姐姐的手帕交,肯定要不了宴请。要我说,过不了两天,姐姐肯定也会收到秦王妃的请帖!”
她的话有几分夸张,却不能说没有道理,赵瑀眉头微蹙,暗叹道,外头民乱乌烟瘴气,这京城虽没民乱,却也是一滩浑水啊。
张妲去岁嫁给齐王,这样的形势中,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到了日子,赵瑀早早起来,按品大妆,带着乔兰莲心两个,直赴宫门。
一路顺通,并没有人为难,待到皇后正殿门前,台阶上立着一个亲王妃服饰的女子,形容有些憔悴,看到赵瑀过来,立即笑起来,连带着眼睛也亮起来,“瑀儿,我等你可有一阵子了。”
“妲姐姐!”赵瑀刚出口便觉不对,忙屈膝要行礼,“臣妇见过齐王妃。”
张妲一把托住她胳膊,不让她蹲下去,“你要这么说的话,可就太见外了。”
她眼中莹莹珠光,似有泪闪,低声道:“瑀儿,和我,就别讲这些礼数了,我心里难受……”
赵瑀也是一股酸涩冲上心头,左右暗中瞧了几眼,宫女太监俱在,忙笑道:“妲姐姐,咱二人打小的手帕交,一别经年不见,我也着实想你。你瞧瞧我,都要流泪了,真是让你笑话。”
张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笑笑,掩去泪意,因笑道:“母后在内殿,我领你去,等见过母后,咱们再好好地叙叙旧。”
她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小声说:“建平姑姑也在,不过她现在不是公主了,你用不着对她行礼。”
赵瑀大吃一惊,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唉,我也是刚听武阳公主说的,昨天从建平府里竟然搜出来神机营的令牌,皇上差点气得吐血!”
赵瑀倒吸口气,马上想到婆母周氏口中的土匪屠杀金矿一事,她定定神,问道:“那查出来怎么回事了吗?”
张妲摇摇头,“不知道建平姑姑怎么和皇上辩解的,皇上只说废了她的公主封号,估计今天就该明示天下了。她趁着明旨还没来得及下发,一大早跑来找母后求情,里面气氛不太好,一会儿你进去问个安,咱们就走。”
二人说着话,已是来到内殿门口,宫女还没进去禀告,就见里头冲出来一个人,细细的柳叶眉倒吊,眼睛红红的,满面怒气,正是建平。
她一眼看到赵瑀,立住脚,冷笑道:“本公主当是哪位重要人物来了,皇后娘娘竟急着打发我走,哼,原来是个家奴之妻求见。”
赵瑀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没错,我相公是皇上家奴出身,承蒙皇上恩典,有了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如今是一品大员,我也托相公的福,得封一品诰命夫人。这恩典,我夫妻二人放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建平更气,喝道:“管你一品几品,见了本长公主为何不跪?”
赵瑀讶然道:“本朝现今还有长公主吗?”
建平面皮一僵,心道明旨未发,她怎么知道,再看旁边立着的张妲,立时明白怎回事,呵斥道:“张妲,你竟敢搬弄是非?等齐王回来,就不怕他休了你吗?”
张妲也对这个姑姑没好感,冷声冷语帮腔道:“姑姑,父皇的口谕,也是圣旨。”
第115章
你说收回就收回,那是皇上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皇后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嘲讽,带着怨恨,又响在建平的耳边。
建平的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剧烈喘着气,废太子又不是因为她废的,凭什么皇后恨她,而不是恨眼前这个赵瑀!
她瞪着赵瑀,咬牙切齿道:“赵瑀,休要得意便猖狂,我就算不是公主,也是堂堂皇室血脉,也是当今的亲妹妹!杀你,就跟碾死只蚂蚁差不多!”
赵瑀笑了,根本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慢慢踱向内殿,经过她身旁的时候轻轻说:“在招远金矿,神机营冒充土匪将一众矿工赶尽杀绝。您真是好手段,这次,又打算让谁冒充土匪杀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