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手肘用力, 几缕湿发也掉了下来, 在他鼻子底下随着节律晃动。
希孟忍不住幽幽提醒:“咱们在这个世界中所做的一切, 赵孟頫都是知悉的。就算他一时不察,过后如果有心, 随时可以回溯感知,就像回看监控视频一样……”
“我知道啊。哎, 不就是个短裤吗?”佟彤轻快地笑道,“赵老师没那么迂腐啦, 现代女生穿短裤他看得多了,早就习惯了……”
她没往别的方面想。毕竟比这更暴露的衣裳她也穿过,当时王大宝贝可是心如止水,只问了她一句冷不冷。
实话实说, 当时她是有点小失望的。毕竟哪个女生不想当一回小言玛丽苏,把男友迷得五迷三道欲罢不能……
不过她男朋友又不是凡人。她提醒自己,一幅画能有啥生理反应, 万一激动过头掉片渣,她又得牢底坐穿。
所以她也就释然了,开开心心跟他精神柏拉图。
现在她依然是这么个心态,特别贴心地给他送来一排画笔让他挑。
“你先随便练手,我这里纸管够……”
案边香炉里的熏香燃尽了。佟彤从主人家提供的小香盒里拈出一颗小香丸,投入香炉之中。
片刻后,白烟袅袅升起,书案周围弥漫着淡雅的芳香。
红袖添香夜读书。希孟就算是上辈子在皇家画院,大概也没体验过这么高级的创作环境。
佟彤心里苍蝇搓手,等着观摩天才画家落笔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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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过去,他依然没动。
反而有些分神似的,不住往她脸上瞟。
终于,他忍不住,再次幽幽地开口。
“你别忘了,进入创作层之后,我是一介凡人。”
“不忘不忘,”佟彤点点头,心里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蓦然间想起来,“对了!你今天忙了一整日,饿了渴了是不是?晚饭没吃饱?我让人给你拿点夜宵来。”
大宝贝可不能饿着。她起身出门,管丫环要了几叠咸甜点心,又泡了一壶没咖啡因的花茶,一同拿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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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去的时候,他面前已经废稿一堆。
“文人画,”他不耐烦地用笔敲桌子,“不求形似,不重技巧,只重意境和神韵。士大夫们借以抒发他们内心的抱负——一般都是什么消极避世啦,人生苦短啦,不想做官啦……”
“知道乾隆为什么独独钟爱赵孟頫吗?”明知赵老师可以“回看监控”,他依然肆无忌惮地评价,“因为文人画不费工夫,容易入门。三尺长的院体画,我最快也得画十天;可是以文人画那种写意笔法,我一天能画十张……”
佟彤忍着笑听他吐槽。
其实文人画没他说的那么投机取巧。中国艺术界自古就提倡“书画同源”,擅丹青的一般都是士大夫阶层。一幅画不止是为了好看,更是表达了文人墨客的心府灵境。
赵孟頫将这个传统发扬光大,此后大师频出,什么黄公望、董其昌、沈周、唐寅……名作无数,撑起了中国画坛的主流。
他们不是职业画匠,没那个工夫磨工笔、磨构图、磨技术。
他们所追求的是“妙手偶得”——不拘泥于既定的题材,只要心中有思虑,那思虑迟早会满盈自溢,洒在纸上,成为他们与知音沟通的一种载体。
奈何文人画里那种隐逸遁世的内核,跟这个热烈倔强、剑走偏锋的少年王希孟,气场完全不合。
刚才趁佟彤不在,随意试了两笔,完全不是老赵的原装意境。
就算是他阅遍《赵孟頫全集》,把他从青年到老年的心路历程捋了个遍,手底下也复制不出来那种感觉。
佟彤安慰他:“没关系。雅舍的墙上也不一定要挂文人画。你就按你最拿手的来,以你的水平,赵老师肯定会第一时间赶来瞻仰的!”
她说得真诚,乌黑的眼珠映着灯火,盈盈闪亮。
他转头盯着她看,许久都没挪目光。
看得佟彤脸红,小声问:“画不画啦?”
他这才微微一笑,说:“青绿山水没那么好画,这儿又不是翰林图画院,光采买颜料就得至少一个月……哦不对,这个世界太小了,也许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矿物颜料。”
不像这些偷懒的文人画,一支笔、一块墨,就能搞定硕大的一张。
佟彤依旧很乐观地说:“那也无妨啊。慢工出细活。”
上次在《听琴图》里耽搁了快一个月,现实中大概过了两小时。
“有关部门”以及各位有关人员,还在太和殿外等待奇迹发生。
但让他们等上几个小时,应该不算过分吧……
希孟却似乎不太乐意,眼神散漫地在她碎花睡衣上扫荡。
他问:“那就一直住这里?”
佟彤:“亲,咱们钱管够。”
希孟撂下笔,手伸向她带来的点心。
她积极地过去收摊,笔洗里轻轻涮干净。
然后很不讲究地从他手里抢过一块点心。
“这个玫瑰花饼我还没吃过呢,给我留点嘛。”
也不嫌他咬过一口。
她满足地吃了玫瑰花饼,抬头发现希孟的脸有点胀红。
他脸色本白皙,涌上一阵血色以后,眉梢眼角都染了短暂的红,好似一阵春风拂过,万树花开。
“不画了!休息。”
他拂袖而起。
她莫名其妙:不就抢了个点心,至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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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先上床睡了。她像上次拼房时一样,在大床上摆个两尺宽的小几,隔开两人的空间,算是床头柜。
希孟仍然在纠结“自己居然画不出像样的文人画”这件事。续了根蜡烛,挑灯再战。
又浪费了不知多少笔墨以后,终于凡人的躯壳抵不住疲惫的侵袭,也爬上床睡了。
不过佟彤听他睡得不踏实。她偶尔梦醒,就着窗外月光,看到他正睁眼看自己。
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还不睡啊?”她轻声敦促,“明天还干活呢。”
他“嗯”一声,转身给她个后背。
但没多久,又转回仰面朝天,闷闷地告诉她:“我睡不着。”
声音楚楚可怜,一点没有早些时候吐槽时那种犀利无情。
佟彤也觉得他挺可怜的。身为过目不忘、一点就通的奇才,今天居然碰上了他难以驾驭的题材……
“乖,不想那些了。”她也轻声回,“大不了照着画册临摹嘛。而且装饰字画什么的可以最后搞定。明天咱们还得继续挖莲藕呢。”
他似乎是苦笑着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片刻之后,佟彤感觉被子下面伸来一只手,穿过床头小几,摸索了一番,搭在她的手上。
手心灼热,腕上延伸着伤痕。骨节硬朗。相比之下,她的手软得像棉花糖。
她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反扣住,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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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两人依旧过得忙碌充实:将挖出的莲藕移栽满整个池塘,几株性急的莲花已经含苞待放;然后又在院里种了梅兰竹菊,营造了一个清新淡雅的后院。
村民们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围观,纷纷对雅舍的品位赞不绝口。
“松雪道人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定会再来的!”
“莫非两位就是松雪道人派来重修院舍的?”
“两位一定要请得松雪道人重新莅临小村啊!有他在这儿坐镇,小的们都觉得更有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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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期望越大,佟彤心里就越是急切,恨不得明天就把“毛坯房”装修完毕。
红衣罗汉讲经讲得好,慕名而来的贵人们已经决定在这里住上个把月,日日听取大师箴言。
于是她和希孟也只能继续挤一间。晚上,她照例给他研墨铺纸,尽她所能地在旁协助。
希孟学习能力惊人。尽管跟传统“文人画”气场极其抵触,但还是用精湛的技艺弥补,已经出炉了五幅习作——一为山水,一为人物鞍马,一为花鸟,一为兰竹。
另外仿赵孟頫字体,抄了一首田园小诗。
简洁雅致的房间,四面挂上书画,一下子有如画龙点睛,境界提升,有了大师故居的感觉。
佟彤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这赵孟頫仿得太好了!……真的,要是拿到地方博物馆去,人家肯定鉴定不出来真伪……”
他嘴角翘了一翘,却轻轻摇头。
“离真正赵孟頫的韵味还差得远。”他坦然承认,“我在人世间耽的时候太短了,未曾领略很多人情世故。”
松雪道人大概是个特别挑剔的主儿。就算是雅舍里挂了王希孟亲自动笔仿的、完全符合他个人风格的书画,一晚上过去,他却依旧没有现身的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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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孟大概也对这几幅习作不甚满意。没等到松雪道人,也并未太失望。
他独倚窗栏,明月高悬,投下霜糖一般的光,慢慢划过他的肩膀胸膛,落在他手边,勾勒出微微蜷曲的手指的轮廓。
他攥着那把月光,在虚空中涂抹挥洒,月光被抓得细碎,散入他指缝,变幻出别出心裁的图案。
晚风呜呜的吹,村中炊烟熄灭,灯火寥落。
唯有红衣罗汉所在的禅院,佛灯彻夜长明,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笼罩着这个迷你而复杂的小世界。
佟彤把自己裹在小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希孟睡前聊天。
“找到松雪道人之后,咱们打算怎么办呀……真要刷几百个创作层吗……”
希孟也终于累了,倚在床头,舒着一双长腿,饮一口主人家送来的米酒,把碗放回小几上。
“应该不用。你记不记得,临近创作层里,同一个作者的作品主角可以互相串门?——对,红衣罗汉就曾到《人骑图》里去做客过——现在这些作品都集中在太和殿,应该格外容易互通有无。如果我们找到一个赵孟頫的灵魂碎片,那么就可以请他去通知其他世界里的赵孟頫分身,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像滚雪球一样将他们集中起来,不用我们一个个的去寻。”
佟彤恍然大悟。难怪他进入太和殿的时候,神色似乎很轻松,不像是要长征的模样。
她笑道:“那咱们便耐心在这里等,你慢慢画。”
“可是我没灵感……”他不甘心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忽然说:“我们换个世界好吗?”
佟彤一怔,“没……灵感?”
画师王希孟是永远不会灵感枯竭的。但他只会依照自己的心思创作,不会模仿别人的思维。
就算他知道,自己的仿画技能还能再精益求精,他也不愿意勉强自己钻研这些他不喜欢的东西。
就像强迫李白学杜甫,就算写出来什么旷世神作,肯定也是在痛苦中完成的。
若是不仿呢?要他作出一幅原创画轴,内容风格还要跟松雪道人心有灵犀……
两人交集太少了,难。
况且,还要考虑这个世界的物理局限。很多颜料根本找不到……
佟彤感到他的郁郁寡欢。他“下凡”进入创作层之后,就像个真正的人类的艺术家一样,情绪变得更加强烈,喜怒哀乐都悉数放大在眼睛里。
她的解决方法简单粗暴。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身子,朝他伸手:“不想这些了,抱抱。”
他看一眼她的宽大的碎花睡衣,还有藏在衣摆下几乎隐形的短裤,眼尾轻轻的一弯,直起身,跨过“界碑”小几,靠在床头,将她拥在怀里。
然后拉拉被子,将两个人一起裹起来。
她居然还带了面霜,睡前涂了,脸蛋上淡淡的牛奶香。
一时间的惬意,确实能让人忘记白天那些恼人的挫败感。
佟彤跳过“如何吸引松雪道人回来”这一步,继续展望:“嗯,召唤出升级版的赵老师之后呢,最好能让他一举拿下乾隆。然后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召唤出他的那位巨佬。我个人推理哈,大概boss也是跟太阳神鸟一个级别的,说不定就在三星堆那嘎达,不是青铜神树就是外星人面具……是了,你记不记得当初在1938年,我们开卡车的时候,曾经路过后来的三星堆遗址……没准boss就是那会儿变异的……”
希孟握着她肩膀,开始还不时“嗯”一声,后来干脆不做声了。
佟彤不满,“给个评价嘛,我的想法有没有道理……”
一抬头,只见他居然根本没听,目光凝固在她脸上,眸子的颜色很深,裹住了一星烛光。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脸蛋。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副他刚刚完工的画。
佟彤被他看得难为情,小声说:“不聊天就睡觉……”
他扬扬下巴,将她往下一拽,摆成个侧躺的姿势,然后顺势从后面环住。
“好啊。”
佟彤:“……”
不是这样睡……
大宝贝今天吃错药了,艺术道路上受挫,跑来调戏她玩儿呢?
她莫名其妙有点发慌,心跳快一阵慢一阵。
她努力把声线平静下来,咳嗽一声:“你去那边啦,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他执拗地不放开,低低咬她耳朵。
“可我愿意这样。”
温暖的鼻息扑在她耳后,薄薄的一层肌肤完全挡不住那股摄人的燥热感。
她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