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她叹气,“不是我悲观。其实就算你说服了官家,也未必有用。”
乾隆的地产收割计划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东京城内已经完全成为乾隆的天下。
如果让乾隆得逞,买尽东京城四分之一的营业商铺,就会形成垄断,消灭自由市场竞争。
百姓们将生活在垄断资本家掌控的阴影下,变成一棵棵任人宰割的韭菜。
清明上河图里那一派繁荣富足的自由景象就化为泡影。
要阻止乾隆收购,让城内资本正常运营……
希孟是画中人,不能乱冒险;但她现在想明白了,就算胖佶真的洗心革面,虚心纳谏,整治奸商——那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
乾隆也是当过皇帝的男人,而且论治国,论谋略,甩胖佶十条街。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艺术修为上,胖佶可以把乾隆按在地上摩擦;而在政治觉悟上,乾隆可以将胖佶全线碾压。
就算她能把胖佶也变成队友,在这件事上,也未必是乾隆的对手。
多半只是多了一个猪队友而已。
没帮上她忙,希孟不太甘心,自嘲一笑。
“不过你也莫要过虑。这些外乡人不过是借了梁山好汉攻城的威胁,趁机压价购地。哪日梁山好汉真的杀过来,他们不就一亏到底,所有的钱财付诸东流?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等着就是了。”
佟彤无奈笑道:“但愿吧。”
想得美,可梁山好汉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地图里啊。
谁让张择端绘画的时候,没想着水泊梁山呢……
她总不能把张择端从历史里拽出来,让他往创作层里添砖加瓦吧!
清明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总算停了。
窗外,她好像看到了雨后一道彩虹。一束柔光,点亮了她心中一个深埋的灵感。
“希孟,”佟彤忽然有了个不得了的想法,猛地站起来,“你在画院,认不认得一个叫张择端的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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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员外不在客店,说是出去串门了。佟彤默默下楼,打算做点饭吃。
京酱肉丝,葱爆羊肉,四喜丸子,手擀面。
并非米其林大厨手艺,但胜在新颖别致。
马上把其他土着都吸引来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她:“姑娘在哪家帮厨,这做的是什么菜!当真好香!”
佟彤转头一看,客店里来了个算命先生,“阴阳五行、指点迷津”的纸招儿支在桌边,正羡慕地看她往桌上摆盘。
佟彤看到那算命的,全身寒毛直竖。
这不是最初在地图初始,她还没来得及换装时,碰上的那位么!
当时她和队友孟一身现代打扮,把这算命先生吓得够呛,还好希孟躲在后头信口胡诌了几句,勉强诓了过去,没让世界崩坏。
但那算命先生笑吟吟地看着她,显然并没有认出她来。
……也难怪。佟彤现在衣裳、发型、妆容全都入乡随俗,跟当时的形象判若两人。这算命先生当时也没敢仔细看,自然认不出来。
她松一口气,淡淡一笑,解释:“见笑了。这是幽州那边流行的外邦菜,随便做做而已……”
幽州就是现代的北京,当时还不在大宋境内。她这话要是考据起来,也不能算瞎说。
这时候希孟来了,跟她打招呼。
“喏,人给你找来了——这位便是张先生。你们何时认识的?”
佟彤一愣:“……什么张先生?”
希孟反倒奇怪,笑了:“你让我去找的画院张先生啊!正好他就在附近摆摊算卦,我一叫他就过来了。”
说着看到了佟彤摆在桌上的一堆菜,心花怒放。
“给我做的?多谢!张先生,一起吃?”
佟彤石化当处,眼看着那算命先生推辞两句,笑呵呵地落座。
“在下张择端,琅琊人,”他自我介绍,“敢问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第43章
佟彤上下左右看了看, 王员外家客店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窗外一如既往的静悄悄, 自己的确还是在《清明上河图》里没错。
她看着对面的算命先生,小声说:“您的名讳……能再说一遍吗?”
“姓张, 草字择端——嘿嘿, 无名之辈。姑娘居然知道在下名字, 张某受宠若惊。姑娘找我来有何事?——别客气,坐啊!”
佟彤呆呆地点头。
“嗯……就是想结识一下……”
不是,这画风不对啊!张择端何时改行算命了??
希孟看她一眼, 有些不解:“佟姑娘怎么了, 不舒服?”
她赶紧清清嗓子, 深呼吸,平复心跳。
“没、没有……两位快用饭吧, 不然凉了。”
无名之辈张择端高高兴兴夹了个四喜丸子,尝一尝, 赞不绝口。
“方才在下猜错了。以姑娘的手艺,绝不会屈居哪家的帮厨。难道是……”
他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一眼希孟,掐指一算,面带微笑意味深长。
佟彤还没反应,旁边的小帅哥不高兴了。
“别乱猜, ”他冷冰冰说,“否则我不帮你代购徽州墨了。”
张择端对这个画院小天才还是很礼让的,连忙掩口而笑:“不猜, 不猜。只是积习难改,呵呵呵。”
佟彤鼓起勇气问:“那、那张先生为什么……”
她指指桌子旁边倚着的“阴阳五行,指点迷津”,欲言又止。
张择端吸溜着打卤面,摇头晃脑笑道:“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张某最近在构思一幅世情画,雄心壮志,想要将东京城的官民男女尽皆囊括在内。绘了几十张草稿,人物总是欠些神韵。思来想去,我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深入生活,并未深入了解那些小人物的方方面面,闭门造车,思而不学,怎能画得贴切?
“于是在下想了这么个捷径,每日沿街算命,云游于东京城内郊外,只消拿出耐心和好脾气,便能让旁人对我言无不尽。他们的出身、现状、志向、愿景、烦心事、讨厌的人……我想知道什么,便能问出什么。因为收费不贵,一日也能遇见一二十主顾。如此数年下来,在下虽不敢夸口阅便世情,至少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下起笔来,才有信心。
“哎,只可惜最近城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人人自危,也就没人有心情在街上算命了。张某可要没事干喽!”
佟彤恍然大悟。难怪《清明上河图》里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哪怕是窗帘后面露出半个脸的女眷都形神兼备——它的作者不仅业务水平高超,而且十二分敬业。
为了做好人类观察,他化身算命先生,跟东京城的百姓一个个谈心。
而且他显然把自己也画进去了。佟彤暗地回忆,《清明上河图》里好像确实有个算命的!
原来那便是作者本人的自画像。
希孟却抿着茶,微笑:“你听他瞎说。张先生祖上三代都是算命的,他自己也是到了三十岁才改行画画,这身行头穿惯啦。”
张择端被人当场拆台,老脸一红,也不生气,呵呵笑道:“也没错。论命理术数、讲命谈天,那是张某从小修炼的功夫,比拿笔画画还熟练呢。”
他看一眼佟彤,捋了捋胡须,忽然说:“今日吃了姑娘一顿好菜,张某无以为报,便替姑娘算上一卦如何?”
佟彤激动地答应:“那就谢谢先生了。”
用雪晴的口气是:哇塞,张择端张先森要给我算命耶!歹势啦!
张择端对这个“副业”也热情高涨,当即从袋子里拿出一堆家伙事儿:一摞写满八卦的小竹签,一叠草稿纸,还有两个八面骰子。
“可惜张某的祖传罗盘前几日丢了,不过这些东西倒也够用——敢问姑娘生辰八字?”
佟彤正兴致勃勃地打算观摩古人现场算命,听了这一句问话,当场萎了。
“我……这……这个……”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来自九百多年后吧?
张择端还打算炫技,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她灵机一动,招手让张先生附耳过来,然后报了自己实际的年龄和农历生日。
张择端眼珠一转,神速换算。
“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待张某算算……”
希孟在一旁闷闷不乐,淡淡道:“怎么,还怕我知道年纪啊……”
张择端:“安静!”
希孟不服气地转头看墙,居然真闭嘴了。整个大堂内只剩竹签拨动的嗒嗒声。
张择端闭目,淡淡问:“姑娘最近可有什么萦绕心头的烦心事?”
佟彤心中一动,轻声说:“便是有一拨难缠的对头,处处掣肘,无法取胜。”
“对手是何人?”
“暂且不能明言。但知对方人多势众,富甲一方,倘若使他们得逞,东京百姓都会遭到无妄之灾。”
反正是算命嘛,天机不可泄露,她也就说得语焉不详。
希孟都看不下去了:“你这是要考较张先生啊?”
张择端却镇定自若,嘴里叼着半个四喜丸子,入定半晌,掐指演算,慢慢得出了结论。
“依张某看,东京城内已成困局。解铃还须系铃人。在八百里之外,水源丰沛之地,或有解决之道。”
佟彤心跳加速,小声问:“您说的是水泊梁山?”
张择端靠着椅背一仰,理直气壮:“天机不可泄露。”
他说完,捻须一笑,一样样把算命的家伙收进袋子里。
佟彤若有所思。
张择端是《清明上河图》的作者,整个副本的总设计师。
在绘制《清明上河图》的时候,他一门心思复制东京城,并没有规划图画范围之外,更远地方的林林总总。
导致整个地图在东京郊外便戛然而止。
所以,当乾隆他们闯入创作层,用一个并不存在的梁山对东京城进行降维打击时,整幅画里全员丧失战斗力,从开封府府尹到街头卖艺的,对那告示里的内容没有丝毫怀疑。
而现在,画中的张择端,在佟彤的小心捧哏之下,首次提到了“八百里之外,水泊梁山”。
张择端还在美滋滋地等夸奖:“张某算得如何?是不是对姑娘有所启示?”
佟彤噌的站起身来,:“拨云见日,醍醐灌顶。我这就出发!”
她说走就走,三两下收拾了包袱,快步出门。
希孟和老张双双目瞪口呆。
“哎,姑娘……你去哪儿……”
佟彤回头一笑:“张先生,您前几天是不是丢了罗盘?我知道那罗盘在哪儿,您不如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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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择端瞠目结舌,眼看佟彤在草丛中摸索一番,捡出个做工精巧的罗盘来。
当初他在郊外路上撞见一个奇装异服的异邦女子——身后好像还躲着个男的,总之诡异万分。他惊恐之余,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那俩人是怎么消失的,脚打后脑勺的逃回了家,到家才发现罗盘丢了,想必是慌乱中掉在了地上。
他也会去寻了几次,但大海捞针,早忘了落在何处。
这姑娘怎么知道的!
“先生不知,小女子也会算命呢。”佟彤笑道。
果然人靠衣装,张择端至今没发觉,那个吓人的“异邦女子”,跟眼前这个软萌活泼的小家碧玉,原来是一个人。
他捧着罗盘连连道谢:“这是我家祖传的物件,苏东坡借它卜过卦,包龙图拿它断过案,要是真在我手里丢了,那张某的列祖列宗都得降雷劈我!幸而今日找了回来,不至于辱没祖宗……姑娘大德,张某怎生报答为好?”
佟彤也就不客气,对他施礼:“还真有一事想要拜托张先生。您能不能……陪我走一会儿?”
男女同行不免暧昧。张择端老脸又是一红,对于这个有些过界的请求十分莫名其妙。
他打开算命的袋子,找个八卦镜偷偷照照——虽然他年轻时也曾英俊潇洒才情满溢,但现在一把年纪了,面容沧桑,发量堪忧,一点也不风流倜傥啊。
但人家刚给自己找回了祖传罗盘,也不好就此拒绝。
他咳嗽两声,示意佟彤先走,自己隔着两步,摇头晃脑跟在后头。
“要张某送姑娘去何处?”
佟彤不答,默默往地图边缘走去。
这里本来就处于《清明上河图》卷首。很快,她便看到了“降落”时,附近的那口井。
继续向前,走过了一排杨柳轻烟。汴河延伸至远方山丘后。
直到当初遇到无形屏障之处。她停下脚步,弯腰捡了块石头,往前轻轻一丢。嗒!
石子画了个完整的抛物线,落进了前方树丛,惊起两只膘肥体壮的麻雀。
佟彤眼中微微放出光。
张择端已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出罗盘看路:“姑娘到底要去哪儿啊?张某没带干粮,再远的去处,张某可恕不奉陪啊。”
佟彤还是不敢确定,深呼吸一口气,礼貌说道:“请先生先走。”
“什么嘛!”张择端抱怨,“哎,世风日下,现在的姑娘都野喽!”
张择端“来都来了”,面对她一步步的得寸进尺,也不好回绝,叹口气,大步往树丛那里走。
佟彤屏住呼吸。
毫无障碍地,他跨过了地图的边缘。先前的无形屏障不见了。
他又走了十几步,彻底没耐心,往树墩子上一坐:“不走了不走了!今儿还没摆摊算命呢,张某我技痒!回去了回去了,佟姑娘,抱歉,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