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孟打水烧茶, 一边慢慢说:“要当富豪也不容易,官府和江湖都要打点好,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至于具体做什么……我要是知道了, 如今还能在翰林图画院待着吗?”
他在灶边坐下,抬头看着佟彤,笑意中带点挑衅。
“差点忘了,佟姑娘不是为官府办事的吗?费尽心机,就为了问我这么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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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方才太惊心动魄,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编出来的身份了。
不得不佩服希孟心思缜密。
她还得顺着他演戏。处变不惊地咳嗽一声,接过他递来的茶。
“自然不是。”她闭目片刻,彻底入戏,“不过,你白吃了我一顿大餐,不如帮我办点事?”
希孟似乎早有所料,朝她轻轻一点头。
“悉听尊便。只要别误了我明日去画院干活。”
佟彤惊讶于他的爽快。他双眼明亮,好像也等着进行什么不靠谱的冒险。
“不是,小爷,哦不,小官人……你就不问一问我到底要你做什么?”她试探,“万一不是啥好事呢?万一难以办到呢?万一劳苦艰巨呢?”
他自己也冲了一盏茶,捧在手里轻轻吹。
“哦,是该问一问,”他对着盏子里的茶沫轻声自语,“不过……挺漂亮一小姑娘,应该不会有害我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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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含了一口茶,从里到外都有点烫。
还以为希孟只会画画呢。
看不出来,这小侠也……挺会说话。
她摸摸自己半斜的小银簪,心想:发型是Tony王老师的作品,当然符合他自己的审美,他爱屋及乌,随口说一句漂亮……
嗯,没错,肯定指的是发型。
至少能证明,初来《清明上河图》之际,她换装完毕,队友孟那一句“还可以”不是蒙她玩儿的。
她清清嗓子,抿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那我说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先问:“对了,你多久能见一次官家?”
“一旬一次,”希孟认真听完了她的要求,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听说官家大概两个月上一次朝。但三五天就来一次画院。”
说来讽刺,古往今来也就这么一个造作的皇帝,朝廷大员要跟他谈点正事难如登天,一个小小的白身画工倒能跟他定期切磋,雷打不动。
希孟答了她这一句,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那些收购房产的外乡人财大气粗,又买通了层层官府,对他们压价收地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官家身在大内,多半还对此一无所知,也没人跟他上奏。
“你想让我去直接跟官家进言,让他重视那些人的不法行径,不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我猜得对吗?”
佟彤点了点头。一点不差。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只是想死马当活马医。乾隆把持了城里所有的进言通道,她也只能想到希孟这一个突破口。
希孟垂目,睫毛闪了两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门禁木牌。
“官家明日不来画院,但听说会参加一场蹴鞠比赛。我有门禁牌,可以去找他说两句。但——可不保证成功。”
“当然。你只要将话带到,便是帮我大忙了。”
她舒一口气。进入画中这么久,一直被Boss打压,这会总算有了点进展。
她推开窗,从二楼往下看。街上寂静如常。
谢天谢地,乾隆和他的小弟们还没有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一天折腾下来,天色渐暗,街头的牌楼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佟姑娘,”希孟似乎猜到了她心中的念头,在她身后幽幽开口,“你今晚上不会还没地方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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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关上窗,有些不好意思,打开背包取钱。
“我……我出房钱成吗?”
别的客店她不敢乱去啊!万一撞进乾隆势力范围内的产业了呢?
希孟气得眉梢一抖,转身就收拾东西。
“这年头姑娘家都学会欺负人了,”他冷冷地抱怨,“我住画院宿舍去,你请便——别动我的画稿。”
“等等!”佟彤忽然闪念,“你也不能轻易出门。那些外乡人说不定也盯上你了。”
队友孟已经暴露在了反派的眼皮底下,而且在他们眼皮底下来了个大变活人。幸而当时情势混乱,乾隆他们估计以为这个小帅哥是个轻功高明的奸细,趁乱逃跑不留痕。
本土孟万一出门遇上乾隆,多半会立刻被他们算计上。
但对于本土孟来说,“外乡人盯上你”这个理由还略显薄弱。他怀疑地看了佟彤一眼。
又要在他这里“借宿”,又不许他出去另找住处……
轮到他脸上红潮暗生,僵硬地别过头,目光飘忽不定地扫来扫去,小声质问:“你干嘛非得跟我挤啊……”
佟彤没法跟他解释。解释就等于掉马,就等于任务失败。
她只得捻着袖口,娇羞低头,轻声告诉他:“周围危机四伏,我一人独处暗室,我……害怕。”
本土孟活了这一十八年,大约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姑娘。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不安好心!”他忽然恼羞成怒,在屋子里暴走,“我也不是那种色令智昏任人摆布的糊涂蛋!”
佟彤:“我、我还会做饭,识得几样幽州那边流行的外邦菜……”
“算了吧,王员外要是在厨房看见你,得把我手撕了。”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冷冷道,“我再找床被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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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心中有事,半夜醒两次,听到隔壁那个打地铺的辗转反侧,似乎一直没睡着。
作为一个北宋时期的本地土着,他能收留她已经很是离经叛道。大半夜的佟彤不敢再去跟他搭话。倒不是怕什么男女大防——更有可能的是把他惹毛了报官,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只好枕着双手仰面躺着,心想:队友孟啥时候能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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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佟彤醒来,还没睁眼,便觉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她拉了拉被子,伸个懒腰,忽然全身微微一抖,竖起几根汗毛。
直觉觉得,房间里不止她一个人。
她一骨碌坐起来,马上看见对面桌案前坐了个人!
他随随便便舒着两条腿,靠着椅背,正在摆弄希孟的那些画稿。
街上静悄悄,一缕阳光越过对街小楼的屋檐,曲曲折折地照在他半边脸上,照出明灭不定的笑意。
“住手!”佟彤一时间竟忘了有人擅闯民宅,第一反应是:“别动那些稿子!”
摆弄画稿的人转过身来,看着她,忍俊不禁地弯眸一笑。
佟彤哑了声,半天才说:“……你终于回来了啊……外头没人吧?”
再听听隔壁,没声音。想必已经早早起床,躲到画院去了。队友孟这才有机会重新现身。
他消失两次,佟彤逐渐摸出了玄学规律。每当本土孟离开超过一段距离,比如去画院之后,队友孟才会重新出现。而他消失时离她多远,重新出现时也会在那个距离附近。
队友孟放下手里的画稿,嫌弃地微微撇着嘴。
”我怎么不记得绘过这么粗劣的稿子。肯定是张择端画图时偷懒了。”
佟彤服了他了:“您老人家别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了。对了,你这一天一夜还好吧?”
“已经一天一夜了?”他微微惊诧,“我无妨。你怎么样?”
佟彤没心思问他这一天一夜又上哪儿了,赶紧长话短说,把从昨天到现在的种种变故给他老人家更新一下——她拉着本土孟解围,跑去白矾楼躲着,不料撞上了土豪乾隆现场收购地产,两人费尽周折才溜回客栈……
当然依旧是“选择性报道”。有些暧昧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不用让眼前这人知道……
希孟自然又是不信,眼睛睁得晶亮:“你是说,我——不,他又让你在这间屋子白住了?”
佟彤耸肩膀:“谁让你——不,他,人美心善,急公好义,是整幅画里最靓的仔。”
希孟脸色微微胀红,咬牙切齿提醒她:“那是NPC!”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别忘了咱们此行的任务。敌暗我明,任何一个友好NPC都不能慢待呀。”
他大概也只是要佟彤一个表态,她一“你听我解释”,他也就不追究了。
转而问:“他干什么去了?”
“去画院,说是今天约见了皇帝。我请他向皇帝进一言,把乾隆搞破坏这事儿细细说一说,也许能让朝廷重视起来……”
希孟的脸色渐暗,眉尖蹙成一道凝重的纹。
佟彤心微微一沉,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当时你不在,我没跟你商量……怎么,有什么不妥吗?我……我觉得胖佶挺平易近人的……”
“是平易近人,”他冷笑,“在除了政治之外的每一件事上都挺好说话的。”
佟彤:“……”
“上一个没眼力见、用政事打断他踢蹴鞠的老糊涂,眼下大概还在流放途中吃土呢。”
佟彤:“……”
“你在这里别动,我去捞我自己。”他毫不客气地翻本土孟的衣柜,扯出一件比较正式的圆领袍,往身上一披,“放心,我会低调上街。”
佟彤脸上发热,觉得自己特像小说里的脑残穿越女。
“我……我没想那么多……‘他’不会倒霉吧?抱歉……”
希孟倒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眸子里满是无可奈何。
“你啊,在社会主义阳光下沐浴得太久了,没尝过封建专制的铁拳。”
他快步出门,甩下一句自语:“可是我记得我以前没这么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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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本土孟风风火火地回到客店,往竹椅上一坐,闭眼休息,胸膛起伏,似乎是经历了什么不寻常之事,难以平复心情。
半晌,他睁开眼,才看到佟彤就在旁边,包裹都打好了,放在她脚边。
他吃了一惊:“你要走?要去哪儿?”
佟彤反问:“方才在画院……怎么样?”
“别提了,莫名其妙。”他嗤笑,“我到了蹴鞠场,看到官家正在场上玩。听旁人说官家因师师姑娘搬出了东京城,许久未见她,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
佟彤简直能预料到他将要经历的暴风骤雨,赶紧马后炮地说:“那、那就别跟他多说话……”
希孟看她一眼,正色道:“答应别人的事,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再说了,那些大官们,家大业大,人脉关系盘根错节,这才天天怕说错话。我自己白身一个,就算惹官家生一顿气又如何?难道还能把我砍了不成?”
佟彤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十八岁的王希孟有着过人才气,受到官家赏识,画院里资历最深的老画师都让他三分。
他潜心美术创作,未曾经历什么官场龃龉。也属于没怎么尝过“封建专制的铁拳”的那种人。
而他那个活在画儿里的下辈子,冷眼旁观了胖佶多年的昏庸做派,自然有更加敏锐的直觉,知道冒然进谏没什么好下场。
她听得身临其境,寒毛直竖,似乎能看到接下来的悲惨结局。
赶紧问:“然后呢?”
“没说上话。”希孟意犹未尽地朝着大内的方向看了看,“就在我想上前谒见的时候,画院待诏刘师傅带了几个人,气冲冲的要来捉我,说我目无尊长横行霸道,刚刚在西角楼下跟人吵架,把画院上下大伙的作品都贬损个遍……”
佟彤激动了:“待诏刘师傅?”
那个为老不尊的洗稿专家?
希孟点头,“官家被打断了蹴鞠比赛,正在气头上,这刘师傅以前跟我有过不愉快,官家也知道,于是没全听他的,派人去查,才发现那时候我正在作坊里调颜料呢——也不知是哪个长得像我的家伙溜进画院捣乱。还好马上就给我平反昭雪了。官家把那个刘师傅骂了一顿,说他眼瞎。”
希孟一口气说完,依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毕竟画院的人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刘师傅就算跟他有梁子,就算再眼瘸,能把别人认成他?
佟彤却知道,那准是队友孟去捣的乱,目的就是引发混乱,不让本土孟有跟皇帝深谈的机会。
而队友孟“舍己为人”,大概已经又一次消失了。
果然,希孟又说:“……但这么一闹,官家彻底没心情,就此回宫了。佟姑娘,不是我胆小怕事,下次面君的时候,我再帮你说……”
佟彤慌忙制止:“不,不必了。先前是我没考虑周全,不该让你打断官家踢球,还好他把火撒在别人身上了……”
虽然身处画中世界,也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并非真实历史,但佟彤还是没法把这个世界当成游戏试验田。画中的人,活生生的站在她眼前。画中的王希孟,脾气性格跟真实的那个如出一辙。
有时候佟彤不禁想,这个画中的世界,会不会是哪个平行宇宙,一样的人,一样的风景,只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演化出了不一样的历史?
所以她不敢拿本土孟的前程性命开玩笑。好说歹说,打消了他再次进谏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