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孟不以为意地答:“我粗心。”
自己冒充自己,反派们再精明也看不出破绽。
“在隔壁间,自己去翻吧。”红蓝相间的朋克精分瓶不耐烦地一指,“这次不能再错了,否则扣你工钱。”
希孟于是看到了“自己”绘的那些地图户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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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绘画技法里,有专门的一种特色门类“界画”,是用界尺引线,绘出工整的亭台楼阁。
界画脱胎于工匠建筑草图,又因为用笔过于精细,被认为匠气浓郁。宋元以后,中国书画的美学取向逐渐向“逸笔草草,不求形似”靠近,随性的文人画家们看不上重墨工笔,界画就逐渐没落了。
希孟对于各种绘画技法广有涉猎,又年轻没有偶像包袱,界尺作图也玩得很熟练,这才被人请来画建筑草图。
他翻着“自己”绘的一叠草稿,暗自惊讶。
原本以为瓷母他们只是买下了一两间铺子,雇人画下户型草图,算是留底。这也是牙行的惯常操作;
谁知一张张看来,他们几乎要把整个东京城买下来了!
趁着东京城地价大跌,大肆收购商铺。而且这些商铺都位于交通便利的繁华地区。
刘家上色沉檀楝香、王家罗锦匹帛铺、“赵太丞家”医铺、罗锦疋帛铺、孙羊正店、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铺……
衣食住行,几乎涵盖了所有门类的店铺。
希孟皱眉,暗自估算,这得多少钱啊……
门后有人催他:“哎,修改完了没有啊?”
希孟一张张翻,想从“自己”的作品中找出点纰漏来。
……没纰漏。
他提高声音,回:“有一处比例算错了,得重新来过。”
外头几个人顿时不爽:“你不要工钱了?!快改,改完快滚!别再来烦老爷们。”
正骂着,忽然外面进来一个人。几个农家乐连忙撂下手里的麻将,齐齐站起来唱喏行礼。
“老爷来了!”
希孟很识趣地把门关上。
关门的一瞬间,从门缝里看到了新来的那个人。
他忆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不由得头疼,用手指点着额角,眉头微皱。
“乾隆他怎么就不累呢……”他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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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隐多日之后,幕后大boss乾隆终于现身了。
他穿着一身富商的衣服,又绾了头发,看起来跟《清明上河图》里的土着没什么区别。
他进门就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搅玻璃瓶抢着说:“回老爷,小的已视察百多间商铺了,大多数都有戏……”
“嘘!”瓷母打断,“小点声!”
大概是往希孟所在的工作间努努嘴。
其他几个瓶子纷纷嗤笑:“那么疑神疑鬼干嘛,那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厮!咱聊咱的!”
“啥也不懂的小厮”在隔壁一心二用,一边飞快用界尺作出“修改稿”,一边静静听他们说话。
乾隆听取了手下们的汇报。
果然,瓶子们都是去东京各城区收购店铺的。
而且,“嘻嘻,反正他们也是关门歇业,巴不得有买主能接这个包袱呢!价格都压得很漂亮。”
哗啦啦几声脆响,大概是翻账本。
乾隆呵呵大笑:“好,你们果真都是能干的!继续按原计划进行。争取把白矾楼、潘楼那些最大的酒楼也收来!”
瓷母略显为难:“老爷,那些酒楼的东家都是颇有背景的,轻易不会转让产业。咱们这一阵子收购店铺,虽然是兵分几路,低调行事,但也难免被人看出端倪。况且那个姓佟的小姑娘也已经进来了……”
乾隆哼了一声,笑道:“那个小姑娘不足为患,单枪匹马的,找个机会把她赶出去就是。至于那些不肯卖产业的店铺主人……你们也不必担忧。我今日就是去打点官府的。你们放心,要是那些人再不卖,转日就会有人唤他们去衙门查偷税漏税。”
瓶子们纷纷叫好:“还是老爷手眼通天,我等心悦诚服。”
乾隆听够了手下们的彩虹屁,怡然自得地笑问道:“何时和牙行的总商铺代表交接?”
一次收购巨量产业,工作量太大,因此在商业发达的东京城,已经发展出了商会一类的组织,进行统一的谈判。
大家回:“约定七日后——哎,这大清明节的,好多人都回家扫墓了,官署还放假。再提前不得了。”
乾隆十分满意:“这一趟辛苦大家了。咱们这几日虽然花钱如流水,但迟早都会加倍回本。咱们还是要小心行事。城里的眼线不要撤,别让眼尖的看出破绽。”
几个人得意地吃吃而笑。
“嘿嘿,到时候东京城的百姓们再想这么热闹,可就要看咱们脸色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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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吹海侃过后,Boss和他的狗腿们欢快地搓起了麻将。
希孟放下界尺,若有所思。
乾隆他们的钱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大概是闯入创作层的时候自带的。
从现有的情况来看,他们这一阵子趁着地价低迷,疯狂收购各种店铺。他粗略算了算,数量已经达到了东京城所有店铺的四分之一。
他前几天刚刚自学完《微观经济学》。记得里面有一个理论:
如果在一个自由的市场里,有四分之一的卖家能够形成联盟,压低进价抬高卖价,就足以排挤掉其他个体商户,形成大型垄断。
难怪乾隆说,“咱们这几日虽然花钱如流水,但迟早都会加倍回本。”
北宋时期,资本主义萌芽产生,《清明上河图》里描绘的就是发达而自由的商业活动。
如果这些百花齐放的商业店铺都被一个贪得无厌的富商垄断了,那么他就可以哄抬价格、操纵市场,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势必大幅降低。
《清明上河图》的热闹景象自然不复存在。
这,就是乾隆在创作层里搞的大新闻。
第41章 珍珠
福尔摩斯曾经说过, 排除不可能,剩下的最后一个可能性, 不管多么匪夷所思,都是真相。
可这个结论又很不符合常理。东京城天子脚下, 难道皇帝会放任资本家收割百姓血汗?
希孟叹口气, 自己想到了理由:“官家在忙着画画呢, 哪管得着这些。”
他想明白了这些事,快步走到窗边。
佟彤正藏在窗户外面,等他的信。
他把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佟彤难以置信:“这么大手笔?七天之后乾隆就会成为京城最大地主?”
还待再问, 忽然吱呀一声, 顶头一阵妖风, 把门吹开了!
乾隆和一群花花绿绿的农家乐齐齐放下手里的麻将牌,眼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厮”正倚在窗边, 神色警觉,跟什么人说话。
根本没在干活!
瓷母顿时变了脸色, 喝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虽然在东京城里翻云覆雨,但毕竟做贼心虚, 看到个不寻常的事情都能引起最大警觉。
乾隆气急:“这就是你们找来干活的‘靠谱之人’?快,给我留下,别让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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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在窗外,看到情况急转直下。
希孟寡不敌众, 又不是武力系的,总不能跟乾隆和一帮小弟干架啊!
希孟眼看一群农家乐狞笑着朝他走来,慢慢退到窗边。
“你快走, 不用管我。”他轻声对佟彤说,“想办法把乾隆的阴谋公之于众,我自然能够安全回归。”
佟彤:“可是……”
就算她最后能成功,希孟落到乾隆手里,还不得被他盖章盖到手软!
她用力拉开窗户,“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块儿逃!”
这时候牙行里的土着们也被惊动了。瓷母愤怒地大喊:“喂,来人呐,这里有贼!”
“你是前辈我是前辈?按我说的做,”希孟摆出架子,冷言冷语地赶佟彤走,“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整个故宫的文物都得拿我是问。”
佟彤欲哭无泪。平时看电视剧的时候,她总是对那种“你走啊!”“我不走!”的磨蹭桥段嗤之以鼻。今天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这根本就是本能反应。
眼看百花葫芦瓶和红蓝合欢瓶两路包抄,面色不善地朝她围过来。
佟彤左右四顾,突然在大街拐角处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她蓦地转身,丢下希孟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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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孟!”她大喊,叫住街角的独行少年。
本土孟刚刚结束了画院的一天,正寻思晚上做什么饭吃。
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那声音略为耳熟。
他诧异,又有些惊喜:“佟姑娘?找我有事?”
佟彤顾不上寒暄,更顾不上周围群众的目光,拉着他的手就跑。
“快跟我走,有急事……”
本土孟脸色一黑,两颊泛起红云,用力挣脱了佟彤的手。
“你干什么呀?”他摆出愤怒面孔,“我欠你钱吗?”
佟彤赶紧乖巧赔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跟我来就好了。就几步路嘛!”
街道两边的窗户里探出好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面孔,笑吟吟地围观少男少女当街拉扯。
大概是撒娇撒得太肉麻,希孟怕了,甩开她手,嘟囔:“跟你走还不成么……”
佟彤把他拉到牙行门口。
与此同时,牙行伙计的拳头将将要碰到那个“偷听贼”的身体——
霎时间,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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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找我什么事?”
本土孟恼羞成怒地甩开佟彤的手,正气凛然地跟她隔开一臂距离。
“有什么秘密非要来这儿讲?”
佟彤:“……”
她还没想好呢。
希孟彻底服了,老气横秋地教训她:“你一个姑娘家要注意名声,大街上拉拉扯扯的算什么?”
他拂袖而去。
走几步,又回头,放低了音量。
“就算真想跟我说话,可以回去关上门再说嘛。”
佟彤连忙追上,可怜巴巴地拉他袖子,朝旁边努努嘴。
“这儿来。”
乾隆他们估计马上就要从牙行里出来。可不能让他们再看到这个希孟,否则平白引火烧身。
希孟被她搞得一头雾水,抱怨着跟上,三贞九烈地把手藏进袖子里。
榆林巷右转到马行街,须臾便看到大内东华门。东华门外一箭之地的大街边,矗立着一座五层高楼,但见珠帘绣额,飞檐彩壁,五颜六色的绣旆挂了满身,一看就是个顶级高消费场所。
只不过,门口的灯箱都是暗的,各种彩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大门只羞涩地开了一半,门口的迎宾小厮在打呵欠。
佟彤朝那高楼一指,甜甜一笑:“我请你去白矾楼吃饭。”
白矾楼,东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之一。根据刚刚得到的情报,乾隆还没有将这个地方拿下。
Boss的势力遍及全城,佟彤不敢冒失乱走。白矾楼是少数确认安全的地点。
谣言席卷大街小巷,要是换了寻常的小本生意,这时候早就关门大吉了。这白矾楼尾大不掉,还在苦苦支撑。
迎宾小厮见来了客人,双眼放光,像太监迎皇上那样把他们请了进去。
“客人请上座!本店今日……本店今日特价酬宾,所有酒菜一律五折!”
至于年轻男女同行什么的……生意人才懒得当道德纠察队,眼一斜,就当没看见。
蹬蹬蹬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心宽体胖的中年人,挂着一脸喜气洋洋的笑,让人觉得今天肯定是什么节庆。
“欢迎欢迎!两位大驾光临,白某今日是交好运啦。”
一问,原来是这白矾楼的老板,也姓白。平时他生意繁忙日理万机,很少直接招呼客人。但最近生意寥落,他每天呆着没事干,见楼下居然有人进门,也一反常态地过去迎接。
而且还别有用心地微笑一指:“客人可以免费使用包厢雅座,白某可以做主……”
反正没客流量,包厢雅座闲着也是闲着。
若是在早前时节,客人进门,必定先有五六闲汉围上来推销茶点,再有三四歌女毛遂自荐,唱几个时兴的曲儿,妩媚讨赏。
但眼下这些人大概都回家避祸去了。偌大的酒店里鸦雀无声,只有白老板硬挤出来的惨淡笑声。
一路引上楼,开门一看,佟彤眼花缭乱。
“哇哦,免费升舱。”
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墙角立着鎏金香炉,柜子里一排刚采收的嫩绿明前茶,隔间里还有书桌、笔墨、一张古朴七弦琴。
大概是全楼最豪华的包厢。
若在平时,难以想象此处是如何的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希孟的表情从愕然逐渐变成警惕,没进去,轻声问:“姑娘如此破费,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北漂数年,一直清贫。白矾楼一天的消费顶他一个月的画院津贴。
他没问出口的话——别是人贩子吧!
佟彤不敢随意搪塞,他一旦坐实怀疑,整个创作层朝夕不保。
她想了一想,才笑道:“我若是有歹意,也不必破费那么多钱财,对吧?”
她卸下自己一对珍珠耳环,递给进来伺候烧水的酒保:“先收下这些,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