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也很谦逊,自己拿了个最不起眼的白瓷杯子, 笑道:“不敢不敢,某只是平时对各领域颇有涉猎,知道些冷门知识罢了——那我就再简单说一下元代的茶饮文化……”
大家洗耳恭听。
只有一个冰山冷美人,抱着胳膊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葆光对人类充满不信任, 这种凑热闹的事她才不会参加。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历史活字典,但她才懒得跟群众交流呢。
她每天花时间最多的事,就是静静地观察人类。
鉴于她的惊人美貌, 民宿里也不时有中外男女游客来跟她搭讪,但无一例外,不超过三句话就被冷跑了。
只有一个人锲而不舍,身在西伯利亚,心在美人旁边。
陈亮打开一个手机网页,兴致勃勃地对葆光说:“你看这个怎么样?驴家的限量版新品,我觉得特别配你的气质……”
葆光眼睫毛都没抬:“更配你,谢谢。”
陈亮愣了半天,喃喃说:“可这是女款啊……”
佟彤看不过去这种纨绔做派,把他悄悄拉一边:“人家不是一般女生,你就别整天想着买买买了,没用的……嗯其实一般女生也不见得吃这一套……”
陈亮极其不服。富二代的恋爱观极其简单,他小学追女生就知道送施家项链了。
“亏你还是女生呢,哪个女生不喜欢口红包包鞋子?”他平时对佟彤另眼相看恭敬有加,这会子被她泼了冷水,也忍不住怼她,手机屏幕伸到她眼前,“这么贵的包包,你摸着良心说,你不喜欢?”
佟彤被价签上那一串零晃得眼晕,定了定神,义正辞严说:“喜欢。送我吧。”
转手我就挂咸鱼去。
陈亮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不敢不敢,竞争不过你那王大艺术家送你的手工耳环。”
佟彤:“……”
喵喵喵?
这人挺敏锐啊!
她赶紧说:“那是当时他以为我情绪低落抑郁忧愁,才跟……”
“不用解释了。”陈亮自以为扳回一城,捂住耳朵表示我不听,“我回家了,你来民宿有事吗?我帮你叫前台。”
他也刚看见,佟彤身后跟着个老头,老头身边围着一串可爱小孩,个个都困得眼皮打架。
佟彤也想起正事,快步走到前台。
“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家庭套间,现在空着是吧?……”她叫醒正趴在桌子上忙的前台小姑娘,“一晚多少钱?”
小姑娘说了个数。
佟彤估摸了一下自己的经济能力,豪爽地说:“先定一礼拜。”
说着拿出身份证。
谁知前台小姑娘一脸蠢萌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只能定一天。”
佟彤没办法:“是不是后面的日子都预定出去了?那给我换成多人间也行……”
委屈大佬们了,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而且多人间还便宜呢。
谁知小姑娘依旧懵懵地摇头:“也只能定一天。”
佟彤愣了:“怎么回事?”
前台小姑娘愁眉苦脸,指着桌子上一沓尚未完工的简历。
“我们老板打算歇业了,租约这月底到期,明天就不营业了。我这正忙着找下家呢。”
佟彤:“……”
第一反应是抬头看看那茶座。
赵老师肿么办!
*
第二天,佟彤照常上班。
文保组的工作人员们早就都修炼出了“任凭山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的神功,只要一进入工作间,一切杂念自动屏蔽,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眼前要修补的文物上。
佟彤虽然心里一堆事儿,但专注力一点没受影响,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对比明代绢画上的颜色,甚至老康还夸她手底下更稳了。
但一下班,她立马化身小蓝车先锋骑手,火急火燎地赶到民宿。
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民宿老板是个戴眼镜的知性女子,五官轮廓有些欧化,三十多岁,优雅地抽着电子烟。
“高茗,若不见外,你可叫我高姐。”她熄了烟,跟佟彤握手。
佟彤虽然跟熟人插科打诨,但见了陌生人还是有点腼腆的,尤其是高茗一副成功高知女性的气场,让人很有压力。
但佟彤还是不卑不亢地跟她理论:“上个礼拜我看民宿还挂在网上营业,这说关就关,没道理啊。”
高茗却没解释,一个十分抱歉的笑。
“佟小姐,对不起。这的确是我不好。”她叹气,“我原是打算长居北京的。民宿虽然盈利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片心血。但就在昨天,由于一些突发的私人原因,我决定不再经营这个民宿。我知道这个决定太过仓促,或许打乱了您的正常安排。真的很抱歉。为了补偿您,我跟房东陈先生商量好了,就算民宿歇业,您的朋友赵老师可以一直免费居住顶层的套间。直到这栋产业找到下一任经营者。”
房东陈亮坐在一旁点头,诚恳地说:“我可以作证,高姐一直是言而有信的生意人,只不过这次实在是事出有因,紧急情况,不得不停止营业……”
佟彤也不是吹毛求疵的人,见这两位都神态真挚,也只好表示理解。
但还是好奇:“不知您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
能让女强人高茗抛下自己的创业成果,被迫抽身而走?
高茗微笑,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我有个远房表爷爷去世了。”
佟彤一怔,半天才说:“呃,节哀……您真是情深义重啊……”
高茗扑哧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表爷爷是法国人,我见都没见过。他无妻无子,在法国给我留了个带城堡的葡萄酒庄。但他还有个情人也宣称拥有那酒庄的所有权。我已经订了票,明天飞波尔多,去打官司。”
佟彤:“……”
你们豪门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总之,民宿歇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高茗不可能放弃法国城堡,只为多收几间旅店房租。
陈亮其实也郁闷。虽然高茗对他也有所补偿,但整栋楼房在市场上流动性差,租客毕竟难找,他在民宿又有入股,这连房租带分红,他得损失不少钱。
也就是他最近得赵老师偶尔指点,专心潜修艺术,对这种身外之物也不太在意了。要换以前,非心疼得骂街不可。
他只是问佟彤:“你要是认识什么人,打算在北京发展民宿的,麻烦给我推荐一下。房租我可以从优……”
佟彤嘴上答应。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的朋友圈,好像都是工薪社畜,家里都没矿……
忽然旁边飘来第四个声音,试探着问了一句话。
“民宿不营业,白白损失钱。要找下家承包,也不知要等多久。我在你这住了一日,觉得你这个地段很有潜力。陈老板若不嫌弃,在下颇有些酒店营业经验,可以帮您立刻重新开张,财源不断。”
佟彤、陈亮、高茗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卫生间门口探进来一张笑嘻嘻的脸。
佟彤差点喷茶:“白老板?”
*
款款从卫生间里出来的,赫然是《清明上河图》里那个白矾楼的老板!差点被乾隆扫地出门的那个!
马上反应过来,准是清明上河图这厮又随便化形了。它有800多个人物形象随便选,比孙悟空还能变。
变成白老板不说,还很精明地换了身衣服。现在的白老板,一身中式盘扣长衫,兜里揣着半盒烟,笑眯眯地走进来,活脱脱一个有点闲钱、又有点情怀的土味小老板。
陈亮不认识:“您是……”
佟彤赶紧介绍:“我朋友——”
转念一想,白老板外表跟她差着二三十岁,说是忘年交的朋友未免不太可信,想象力丰富的人说不定还会想歪。
于是改口,“……的长辈,前几天带着一群小孩来北京玩,刚在这儿住下……”
陈亮有点怀疑:“您说您打算承租这民宿?”
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大土豪啊!
白老板赶紧摇手:“我可没说啊,我没这钱——哎,别这么看我,听我说完——房租是给不出的,但咱们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这位高娘子——哦哦,高小姐,在离开之时,全权委托在下代为经管……”
高茗:“这个不行,我退出市场,手续都办好了。”
“——那么我也可以跟陈官——哦哦,陈先生签订协议,你可以让我安排经营一段时间,盈利五成归你,就算抵不过之前的房租,也总好过这么一栋好楼空置对不对?况且如果生意火爆,那五成盈利或许还超过房租价格呢。怎么样,小陈,愿不愿意赌一把?”
他说得兴致勃勃,立刻开始算账,不时双手腾空拨动,像是拨一个并不存在的算盘。
佟彤看出来了,他这是技痒,想重操旧业呢。
陈亮有点摸不准这人路数,问佟彤:“你说……”
佟彤可也不敢给白老板打包票。毕竟他就算是在《清明上河图》里开过酒店,而且是东京城第一大酒店,但那跟现代旅店的经营方式天壤之别,单单有过人的商业头脑可不一定能跨越这几百年的代沟。
但白老板招呼她附耳过来,悄悄对她说了一句话。
“若能盘下这民宿,机会千载难逢。你不是正愁没地方安置我们这些老古董吗?”
佟彤顿悟,再看看白老板,没想到他的野心如此之大。
她认真想想,谨慎地帮白老板说了句话:“白伯伯在老家的确开过一个主打传统风格的酒楼,餐饮住宿都有,口碑还不错,回头客很多,在当地评分数一数二……”
白老板不满:“老家?我老家可是开封府哎!开!封!府!”
他的一张富态脸泛起了骄傲的油光,等着听众们肃然起敬。
但陈亮居然只是含含糊糊自语:“哦哦,在四线城市有家店……”
白老板错愕万分,神色凄楚,犹如被芷若当场捅刀的张无忌。
“怎么,变成四线城市了吗……”
佟彤拍拍他肩膀。世道沧桑啊。
高茗一直没发话,此时忽然说:“我经营déjà vu这么多年,也不愿它就此中断营业。陈先生,我觉得这位……”
白老板调整情绪,适时自我介绍:“免贵姓白。”
“……这位白先生的提议可以考虑。民宿账目上还有些钱,我可以留给他周转,不至于亏本。万一过段时间后入不敷出,你再找下家不迟。”
陈亮想了想,爽快同意。
“那顶层的套间得给赵老师留着。”
白老板笑道:“那是当然。不过老伯我多嘴,那套间虽然豪华,但性价比太低,就算空着也多半没人定。不如做个人情。”
高茗脸上一红。她的民宿设计就这么一个弱点,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
陈亮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多谢佟小姐和白先生鼎力相助。”
佟彤和白老板双双眉开眼笑。一个是一身本事终于有用武之地,打算大展宏图;一个心里打着小算盘:熊孩子们有地方安置了!以后再来几拨文物也不怕了!
白老板摩拳擦掌:“原先的员工是不是都另谋高就了?正好,我喜欢自己培训新人,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可以贴招聘广告?”
几个人都笑了:“我们都是朋友圈熟人推荐。”
高茗当即发了朋友圈,简单说了一下民宿的情况和需要的岗位。陈亮和佟彤跟风转发。
最后,陈亮和白老板握手:“法律上的事情,我助理可以帮忙搞定——对了,能先复印一下白先生的身份证吗?”
*
空气突然寂静。白老板哑口无言。
他在东京城经营了多年的豪华大酒楼,空有一身财源滚滚的本事,借着《清明上河图》的壳,打算难道现代来玩一票,觉得随便挥挥手都能碾压这群没见过银子的后生子弟。
孰料第一关就卡住了。他哪来的身份证!
他悄悄把佟彤拉到一边:“现在幻化一个来得及吗?”
“不成不成。”佟彤哭笑不得,“现在个人身份信息就是联网的。您就算化出个栩栩如生的假证,工商局一查就露馅。”
她赶紧想辙,解释:“白伯伯昨天在北京游玩,身份证不小心丢了,正在挂失……”
先敷衍过去再说。
北京游客太多,各大景区天天都在网上广播失物招领。陈亮和高茗一点没怀疑,双双表示同情。
“记得丢哪儿了吗?我们发动朋友圈给您找一下。”
佟彤:“记不清了……他先去的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然后参观了鸟巢水立方,然后又去了八达岭十三陵水库,然后去天坛听了个相声,然后……然后来故宫看展,最后去北海划了个船……
“实在不知道掉在哪儿了。”
陈亮表示无语。这是哪家黑心旅行社安排的路线啊?东南西北乱赶一通,加起来够绕北京三圈了。
“那……那只好等您临时身份证办下来再办手续了。不过您今天就可以开始熟悉一下民宿的管理流程。”
白老板用微笑掩饰心虚:“那我先回去休息啦。你们忙着,忙着。”
*
佟彤花了一个小时,给白老板上了个现代法律速成班,若是没有身份证,他在现代啥生意都做不成。
并且,“在现代做生意开店,需要打交道的个人和机构太多了,言多必失,一不小心就露馅。咱不能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