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余光也看到佟彤了,说完这一段,自拍杆一转,故作惊喜。
“诶诶诶,世界真小,瞧我看见谁了?铁粉们肯定还记得这个小姐姐吧?”
过了一会儿,弹幕齐刷:“灭火器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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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火器少女”这个艺名,就是当初苹果视频安给佟彤的,算是帮她出了个道。
没想到几个月以后,表情包的热度渐渐过去,还有人记得她。
佟彤也阳光明媚地跟飞飞的自拍杆打了个招呼:“大家好,我今天是代表故宫文保科技组来参加会议的……不不,不做报告,资历浅,只旁听。”
飞飞马上接过话头,给观众们介绍了一下学术会议的基本流程:首先,由组委会确定这次会议的几个主题,然后邀请相关学界的领头人,或是最近有突破性学术进展的学者来做报告、开讲座,介绍文保科技的前沿发现;另外还会穿插安排不同主题的研讨会和工作会议,等于给全国各地的文物工作者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
参会者除了完成自己的发言任务,便可以自由选择感兴趣的会场旁听,跟相关领域的同行们交流。
当然,也有不少参会者是纯来听课的。不少民间的文保爱好者就提前报了名,象征□□点入场费,拿到旁听证之后,便可以自由接近心仪的学术大佬,和他们面对面交流。
佟彤作为新生代文物修复师,并没有太高深的学术着作,只是在某次研讨会里担任一个特邀嘉宾,跟大家分享一下在故宫的工作经历。
她也挑了几个感兴趣的讲座,打算在闲暇时间旁听。
飞飞还在跟直播观众们插科打诨。佟彤随口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飞飞故作神秘地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好。铁粉们都知道,咱们苹果视频向来只追热点,那么这次咱们追的热点就是——”
佟彤忍不住在一边跟猜,心中闪过一个个学界大佬的名字。
飞飞忽然尖叫一声:“来了!——自由研究员施一鸣先生,文物界打假专家,微博一百万粉,宣称这次会议上他将要宣布一个颠覆性的大新闻——同志们,冲鸭!”
她调转摄像头,欢天喜地朝走廊尽头一个人冲了过去,镜头外面的手朝佟彤挥了两挥,表示拜拜。
佟彤:“施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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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所谓“自由研究员”,就是不挂靠任何学校和单位,在业余时间进行学术研究的学者。近几年来随着经济发展,吃穿不愁、为爱发电的学者越来越多,很多人从业余转成全职,专门研究自己喜欢的领域。
当然,“自由研究员”队伍里良莠不齐。水平比较差的只能算作民科,在网上接收公众的嘲讽;水准高的,也能在期刊上发表论文,或是出版学术专着,成为学界的重磅角色。
这个施一鸣,就是个比较有名的自由研究员。他自称不喜欢在事业单位里束手束脚,觉得学校扼杀人的创造力,因此另立门户,单起炉灶,专攻文物真伪鉴定。
虽然在学术界名声有限,但在文玩圈,这也是个大佬,每天都被各种公众号花式引用。
佟彤远远一望,那个施一鸣大约五十岁,长得慈眉善目,一个肉鼻头,拥有这个年纪大叔的常见烦恼: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周围寥寥一圈头发,都用梳子一根根拢到了头顶中间,抹油固定,算是“地方支援中央”。
在飞飞的直播镜头下,他不慌不忙地微笑着,朝年轻的粉丝们挥手致意。
佟彤依稀听到一句:“……这次报告的内容嘛……恕老施不能提前透露。但能肯定地告诉大家,绝对是能引起学术圈地震的……俗话说旁观者清,我这几年啊,算是看出了不少科班出身研究的弊端……”
佟彤一翻会议手册,果然,后天有个赞助商特邀嘉宾施一鸣的报告,是他最新的学术论文,题目只是简单的“论一桩新发现”。
还真是神秘感做足啊。
她决定空出时间去听一听。
对了,飞飞的一场直播也提醒她了,这次还带着文宣任务呢。
于是佟彤也登录微博,开了个小直播,宣布:
“领导让我来跟大家宣传一下这个年会,接下来的一周是强行科普时间,有啥问题快问,酒店里全是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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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会第二天开始,佟彤忙得脚不点地。
她当嘉宾的那场研讨会级别不高,参会者都是年轻人,讨论气氛很是欢快,一个上午马上过去;下午又去参加了另一个古画修复的讨论组,交流“南派”和“北派”修复方式的优劣。
佟彤发现,许多在故宫已经熟练应用的技术,在有些兄弟博物馆并没有得到普及,或是只局限于理论学习阶段。而相应的,有些地方上流行的技术,故宫人员也并不熟悉,急需取长补短。
讨论太热烈,她说着说着就有点脱缰:“这种胶……嗯,不是我说它不好,但越是古旧的书画,越是不喜欢这种粘合方式,怎么说呢,对他们来说很不舒服,因为……”
她赶紧住口,脸有点热。这个“不舒服”是娇娇曾经朝她抱怨过的。
讨论组里的人都哈哈笑起来:“佟女士很善于用比喻啊,一定是工作时太认真,把文物都当宠物了……”
“不是宠物,是朋友。”忽然后排有一声发言,“把文物当朋友,文物也会感受到的,他们也会给你反馈,帮助你调整双方的相处模式。”
研讨会的众人都是一愣,齐齐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一个丰腴小巧的美女,全身运动装,脖子上挂着个旁听证,笑眯眯地朝佟彤招手。
佟彤开了好一阵小差,朝娇娇连使眼色,意思是你怎么来了?
研讨会上其他人对娇娇的修辞方法大感新鲜,纷纷笑道:“你看看,就连外行都知道,修文物要用心。”
一个陕西历史博物馆的研究员点头同意:“你还别说,修文物是真能修出感情来的。我这三年一直在修同一件青铜鼎,开始只是把它当个黑乎乎的工作对象,莫得感情的那种。可相处的时间久了,它的每一平方厘米我都摸得熟了,眼看那花纹一点点恢复出来,我就忍不住想,它浴火出炉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在古代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经历了哪些战火,在地下慢慢锈蚀的时候会不会难过……就跟一个不会说话的家人一样。哎,不怕大家笑话,我老婆都吐槽,说我在博物馆里养了个小的……”
众同行们哄堂大笑,很多人表示心有戚戚焉。讨论的内容逐渐从专业技术过渡到情感升华,最后在热泪盈眶中收场,手拉手相约去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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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趁乱挤到娇娇身边,轻声问:“怎么在这儿啊?”
娇娇得意地说:“川藏线原路返回,正好碰见这里开会,来看望你咯。”
甚好,都知道先混个旁听证再进场了,看来这一路艰辛下来,娇娇傻白甜成长不少。
她最终没有看到禄东赞,但终于第一次得见自己心向往之的洁净天路,外域风情看得她目不暇接,也相当于间接探访了一下禄东赞的出身之地。
因此她也算是得遂所愿,手机里存满照片,没事就拿出来温习。
娇娇又道:“咱们不少朋友也都来了,大家都在找你呢。”
佟彤双眼睁大:“大家、都?”
娇娇笑了:“群里都通知了,你不看微信的吗?”
佟彤摇头:“会议开始就手机静音了。”
她摸出手机,消息灯闪得她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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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是上午11:50,不同会议室里的其他活动也先后散场了,与会者和旁听观众陆陆续续地出门觅食。
娇娇在满走廊的后脑勺里寻觅一阵,伸手一指:“瞧!”
“传统造纸技艺与纸质文物保存”的报告厅里刚刚散场,做报告的老教授拿起手巾擦汗,连叹“后生可畏”。
刚才的观众自由提问环节,一个戴金丝眼镜的青年学者接连问及了几个学术界至今无法解决的重磅难题,问得那老教授左支右绌,冷汗连连,一番口舌之辩下来,竟而灵光闪现,赫然开辟了新思路,让那老教授惊喜欲狂,差点在讲台上跳广场舞。
他赶紧让学生追上去,截住那个“青年学者”:“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赵孟頫推推眼镜,谦逊笑道:“只是个业余爱好者。您看我拿的这是旁听证。”
他四下看看,找到佟彤,信步走过去跟她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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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个会议厅,穿一身华丽lo装的金发萝莉引起全员围观。
好多人讲座都没心思听了,轻声交头接耳:“这是领事馆的小孩吧?怎么也混进来听课了?她听得懂中文?嘻嘻嘻,太可爱了吧!”
萝莉忽然指着ppt上的一页,对她身边一个严肃大叔轻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如此丰富翔实的一本学术书籍,旁边的英文翻译简直是儿童文学水平,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虽然说得轻声,但她声音脆脆的,加上很多人原本就在注意她,这话还是被许多人听到了。那演讲的女教授脸上一红。
破琴先生十分尴尬:“小孩子乱说,大家不要介意。”
接着低声提醒:“别忘了你对外的身份还是个人类小学生的模样,上来就挑刺太引人注目了!而且也很没礼貌。”
不过演讲台上的女教授却没生气,反而和蔼地笑道:“其实小朋友说得也有道理。咱们国家的文保事业跟国际接轨的时间不长,很多专有词汇都没有对应的英文说法,加上我本人也是从高中才开始学英文的,因此翻译论文的时候难免显得生硬。这也提醒我们在学校相关专业里要加强英文教学,以便在国际学术界上更多地发出声音。”
教授如此平和地承认不足,维多利亚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管别人要了便利贴,刷刷写了几张,等散场的时候塞到女教授手里。
“喏,我是说,这些关键词条的译法,这样会不会看起来更合适些?”
教授接过一看,震惊不已,立刻打开手机查翻译软件。
“唉呀妈呀,”教授激动得普通话都忘说了,“这翻译老带劲儿了!——小姑娘,别走……”
人群中只看到一角蕾丝裙边。维多利亚早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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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古代书法墨色成分分析”的研讨室里,正式讨论已经结束了,但没几个人出来,屋里还爆发着一阵一阵的笑声。据出来吃饭的人说,一个风姿绝美的观众小哥哥操着弯弯腔对王羲之的书写癖好进行细致评论,已经说了二十分钟的单口相声了。
佟彤又惊又喜:“他也来了呀?”
雪晴总算释放了聊天欲,出来看到佟彤,撩一撩头发,笑道:“我的展期结束了。这里正好在开会,搭个便车很容易啦。”
佟彤问:“葆光呢?”
“她现在在展柜里呆得好神气,才懒得出来呢。”
原来如此。葆光喜欢离群索居的,想必也不愿意再到一群人类中间来凑热闹。
佟彤:“一块儿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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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餐厅给与会者提供了自助餐。大家买了餐券,浩浩荡荡找了个长桌。
桌上已经坐了两个人。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美少年,只是一个白皙,一个麦色,手里还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会议日程小册子。
两人脸上异域风情明显,已经有不少人前来搭讪了。
“刚才的提问环节,你们提出的问题……我觉得挺有水平的……”一个看起来同样是学生的女孩问,“请问你们是民族大学的学生吗?我也是……”
小忽雷向后一靠,朝女生眨一眨眼,自来熟地笑道:“你猜啊。”
女生微微一脸红,“我……”
“不是。”大忽雷在线拆台,“就是跟朋友来旁听的。”
女生尴尬笑一笑,跟同伴走了。
这时候来了个穿马褂的老先生,戴着个墨镜,留着几缕胡须,兜里还露出半个八卦镜,看着像青城山脚下卖符的。
“哎,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世界真是人才济济啊!”张择端身后跟着昆吾老爷爷,好奇地左顾右盼,“我去听关于《清明上河图》画面背后的内涵分析,发现居然听不懂了。”
“正常。作家们答自己文章的阅读理解一般都得零分。”佟彤小声安慰他,“坐下吃饭吧。”
大伙热热闹闹围坐一桌。张择端叫道:“小二,点菜!”
“等等,这是自助餐。”佟彤惭愧地发现,她过去几个月都没带大家吃过自助。文物们就算知道自助餐这么一回事,也都从来没实践过。
小昭望着琳琅满目的一排冷盘热菜,弱弱地问:“真的每样都可以吃吗……”
佟彤给大家临阵磨枪的科普:“……甜品冰淇淋最后拿,别浪费,就成了。没啥别的规矩。”
大家呼啦一下,上去端盘子拿吃的。
不过文物们本来就没有饮食的需求,此时也只是各自挑了点喜欢的东西尝鲜。像赵孟頫在民宿住了几个月,隔几天就被陈亮请客,算是见多识广,此时就拿了两个清粥小菜意思意思;而雪晴面前的碗里堆着十几个冰淇淋球——他选择困难,把所有口味都挖了一勺……
餐厅服务员小声提醒:“女士……哦不先生,自助餐请勿浪费……”
在旁边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面不改色地一勺接一勺,把十几个冰淇淋球都报销了。
反正也不会生病拉肚子……
其他人的食物选择也都千奇百怪,食量也骇人听闻。昆吾已经吃空了六个盘子,正在豪爽地啃一整个羊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