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的文物成精了——南方赤火
时间:2019-12-12 09:45:56

  她大吃一惊,从玻璃后面一看,希孟回来了。
  他走得很慢,依旧是穿着那身得体的长衫,一只手轻轻攥着袖口,眉宇间充满紧张和戒备。
  他身后,呈半圆状跟着六七个人,乍一看去像个神气的“护卫队”。然而那“护卫队”脸上都带着戾气和杀气,伸手摸着腰间,一副逼宫既遂的骄傲德性。
  佟彤倒吸一口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人……怎么瞧着不像中国人啊!
  虽然穿的都是平民衣裳,但脸上绝对是军人气质。
  而且跟高博朗那种军人气质完全不一样,像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训练体系里出来的。
  他们远远地打量卡车和后面的货物,不时交头接耳。
  跟在希孟旁边的,另有一个穿绸缎长衫的胖子。他倒没有军人气质,一口的黄牙凸出在外,把两个嘴角撑得向外翘起,生动地诠释了“龇牙咧嘴”这个词。
  如果放在现代,他大概得从小学开始戴牙套,一直带到三十岁,也许能把他这口争奇斗艳的牙给整得稍微收敛些。可惜现在牙科技术还不成熟,他那一口牙也只能向外凸着,好像吐着獠牙的野猪。
  野猪牙围着希孟上蹿下跳,裂开血盆大口呵斥:“喂,说你呢!你摆个臭脸给谁看呢!太君问你话呢,你敢不吭声!”
  *
  佟彤眼前一黑,昨天应希孟的要求,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的抗日神剧们瞬间各就各位,在她心里争先恐后地播放起来。
  这是碰上鬼子和汉奸了啊!
  说好的四川是大后方呢??
  希孟轻轻踱到卡车门边,伏在窗户上,轻轻告诉她:“是潜入的谍报人员。”
  “待会儿别说话,我做什么,配合就行了。”
  他的目光坚定而专注,说话时口唇几乎没动。
  佟彤讷讷点点头。这些“鬼子”人手不止一把枪,她一个只参加过开学军训的麻瓜能怎么办,眼下完全是四面楚歌。
  希孟呢?他虽然开了点挂,可也不是万能的哆啦A梦啊。
  她后悔啊。真不该掺和望远镜的事……
  但后悔有啥用。她想着希孟告诉她的那句话。
  “谍报人员”……
  是了,日军虽然并未大举进攻四川,但肯定要定期派遣情报人员潜入,收集各种军事信息。特别是在密集轰炸的前后——这些人大概是来评估昨天那次大轰炸的效果的。
  果然,有几个日军看起来不像武夫,像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文职人员,他们挎着皮包,里面应该有纸笔相机之类的东西。
  那么,他们虽然看起来大摇大摆的,但也许不敢在此地闹出军事冲突,否则也是寡不敌众……
  眼下是看他俩落单,车上又可能有敏感物资,这才借着人多势众,前来询问。
  要是有中国军队过来巡逻,他们大概也是不敢硬刚的。
  也许,可以谈判?
  ……
  佟彤还在拼命想对策,野猪牙汉奸等不耐烦,自己绕车一周,先行“搜查”起来。
  没走几步,忽然发现驾驶室里的佟彤。野猪牙兴奋得满脸通红,转头大喊:“花姑娘!太君,花姑娘!”
  太君们并不像神剧里那么智商感人。他们只是看了看佟彤,大约确认她不是“阿庆嫂”一类的人物。然后一个轻微跛脚的军官拔出枪,随意指着卡车后斗的防水布,问了两句什么。
  野猪牙汉奸狐假虎威地翻译:“问你话呢!后面运的什么货物!是军火还是别的?打开来让我们看看!”
  那怎么行。文物们都是故宫专家们费尽千辛万苦,精心包装保护的。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一开箱就完蛋了。
  再说,要是这一车国宝让“太君”给缴获走了,他们做梦都能乐醒吧?
  佟彤急的轻轻拉希孟衣服,小声说:“要是实在没办法,咱俩一左一右逃跑成吗?一公里外就有村子……座位底下有刀……”
  希孟拍拍她的手,背对着一群太君,调整了一下神色和表情。
  然后他转身,冲着那个跛脚军官,嘴角微抿,抿出了一个倨傲,甚至有些盛气凌人的微笑。
  他稳健地说了几句话,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佟彤下巴都快掉了,急中生智地出溜到方向盘下面,挡住自己的脸色。
  这人什么时候背着她学的日语啊?
  野猪牙汉奸听了也是一愣,随后,好像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一样,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打断。
  “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回答太君的问话!不然——哎哟!”
  跛脚军官勃然变色,冲着野猪牙大吼一句闭嘴之类的话,然后一脚把人踹翻,直接卡在了卡车车斗底下。
  野猪牙哀嚎:“太君……”
  “太君”们压根不看他。他们脸上肃然起敬,哇啦哇啦说了一堆话,然后同时朝希孟一鞠躬。
  *
  佟彤坐在日本产军用马扎上,吃着日本零食,怀里还塞着盒日本烟,头晕目眩地怀疑人生。
  几个“太君”正围着卡车前倨后恭,有几个已经趴到了车底下,整洁的新衣擦在泥地上,尽职尽责地检查卡车油箱,全身散发着工匠精神的光辉。
  她心里仍然忐忑。以前没听希孟说过,他会移魂大法啊……
  就算这些人是中幻术了,万一清醒过来,会不会立刻翻脸,拔出枪来把她死啦死啦地……
  但这个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太君们在车底下盘桓了半个小时,终于锁定了油箱漏油的位置,远远的朝希孟喊了一句,还竖个大拇指,那意思是,我们能修!
  “祖宗,您这21世纪的日语,没被他们听出来穿越吗?”她由衷的对希孟五体投地,站起来问他,“汉奸也没看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希孟冷眼看着一群修车工忙活,说:“谁说我说的是21世纪日语啊?”
  佟彤:“蛤?”
  “不是跟你说过,我在长春伪满皇宫住过许多年。”他抬头,假装往眼前一个虚拟地图的北方甩了个眼神,“那里说日语的比说中文的多,我早就听熟了——普通话还是后学的呢。”
  佟彤顿悟:“……是哦。”
  伪满洲国是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权。“皇宫”里来来往往的,估计不是高官就是间谍。他整天听着中国人跟这些人商量怎么卖国,肯定憋屈死了。
  “让我学了一口东京地方的贵族口音。”希孟轻蔑地解释,“这几位都是北海道乡下出身,一听我说话,还以为我是满洲高官。反正我对那边贵族官僚的情况也熟,随便编些原委,他们不敢质疑。”
  现在的日本是贵族政治,等级规矩森严,凭说话口音就能定尊卑。眼看这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对本国的贵族人员、政治秘闻、甚至战略部署都如数家珍,那肯定不是一般人。这年头又没互联网,通讯也不方便,急切之间上哪核实去,当然深信不疑。
  至于他们为什么开着苏联援华的卡车,车里又装的什么宝贝……
  这年头谁还没个秘密任务呢。官大一级压死人,谁敢问哪。
  这些太君的年纪加起来,大概还没有希孟的五分之一。千年的狐狸耍猴,自然一耍一个准。
  希孟脸上闪过一点笑意,又回复了冷漠,颇为不悦地对她说:“冒充人类就算了,还冒充人类中的败类,下不为例。”
  佟彤安慰他:“您就当在横店演戏。演你这种角色的必定是一线大咖。”
  毕竟她带着胜利者心态,知道太君们最终注定失败,也就没什么心理包袱,看他们就当看猴。
  至于野猪牙呢,那也注定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在地,碾来碾去,碾来碾去,碾来碾去……
  只盼他那满口烂牙赶紧都掉了,吃不进东西饿死。
  跛脚军官带着一身泥跑过来,毕恭毕敬地请示希孟,好像是说卡车不好修,得容他们回营地拿点工具。
  佟彤马上脑筋活络,轻声说:“问他们营地在哪!然后报官!一网打尽!”
  话音未落,眼前一暗。希孟赶紧把她一把揽住,把她的一口现代普通话闷在肩窝里。
  “你就别开口了!小心拆我的台。”头顶的声音极其无奈,“他们以为你是满洲格格。”
  佟彤脸上倏然一热,被他的长衫擦着脸,心里咚咚跳得厉害,听他心跳倒是不紧不慢的,非常有大家风范。
  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委屈:“我祖上说不定还真是满洲格格呢!没当过汉奸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是哑巴格格,我闭嘴。”
  “我警告你,这不算正常社交。”
  希孟不理她,摸摸她后脑勺,转头吩咐太君,让他们快去快回。
  跛脚军官眼看“本国高官”拐带着一个“满洲格格”亲亲热热,那民族自豪感空前膨胀,鞠躬鞠出个锐角,然后猛一扬头,昂首挺胸地走了。
  野猪牙汉奸连忙跟上,屁颠屁颠地说:“太君等等,您还需要小的……”
  ……
  佟彤记得在网上看过一个访谈,说目前的很多抗日神剧制作粗劣,为了无脑拔高主角,通常把鬼子塑造成一群智障。这是对抗日先烈的极其不尊重。
  在真实的历史中,日军的素质、装备、训练程度,几乎和我军有着一个时代的差距。我们最终的惨胜,是先烈们用血肉生命堆出来的。
  现在佟彤算是亲眼见到了这种差距:高博朗手下的大头兵,很多连常用汉字都认不全,完全不会辨认那些木箱上的封条,全靠故宫学者在旁指点;
  而眼前这些“北海道乡下”出身的日军,很多还是文职,但在明确的分工之下,花了几个小时敲敲打打,居然把一辆他们从没见过的苏式卡车给修好了!
  而且还不知从哪弄来两大瓶汽油,小心注入到油箱里。
  虽然远远不够加满,但开几十公里不成问题。
  轰隆一声,发动机重新怒吼起来。跛脚太君满头是汗,一身汽油污渍,骄傲地请希孟验收。
  佟彤爬进驾驶座,太君们热情地朝她挥手告别。
  野猪牙汉奸挥手挥得格外用力,声泪俱下地说:“太君!格格!若有机缘,烦您开个金口,介绍小人去满洲皇宫尽忠吧!小人名叫……”
  佟彤冷漠地朝窗外点点头,踩下油门。
  “这次就放过你们,”她心里说,“祝各位明天就为国捐躯。”
  卡车缓缓加速,比之前开起来还要丝滑。
  从后视镜里看到,日军小队对卡车行了几分钟的注目礼,随后跛脚太君一声令下,进入小路隐蔽,很快就不见踪影。
  *
  村庄就在一里开外。其实早就有村民注意到这辆从天而降的大卡车,但大家胆小怕事,也不知车上所载何人,都不敢靠近,走路也绕着走。
  及至看到开车的是中国人,众老乡才松一口气:“果然是自己人,我们刚才看走眼了,还以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国民政府算“官兵”,但地方势力也错综复杂。百姓不想惹麻烦,一律敬而远之。这佟彤也理解。
  现在走近一看,果然是中国同胞,男的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都是雍容贵气,女的娟秀礼貌,一看就是有文化的大家闺秀,还会开卡车——这样的女子在整个中国大概都不多见。
  佟彤想着之前手机定位或许有误差,甜甜的朝老乡们打个招呼,询问成都城的具体位置所在。
  老乡一听她说话,果然态度友好,这才慢慢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比划,向他们指了去往成都城的路。
  年迈的村长也闻讯赶来。老人家留着长胡子,穿着大约光绪年间缝制的破衫,好客地朝两人一拱手:“两位先生太太若不嫌弃……到老儿家里吃顿便饭吧。”
  村长话音刚落,佟彤的就觉得肚子里的肠胃应景地一缩。
  她总算切身体会到,这身皮囊真拖累人……
  希孟已经替她应了:“那就谢谢老丈。”
  佟彤也赶紧道谢,顺便纠正:“我不是他太太哈。”
  村民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围上几个破板凳,摆上点粗饭和没油水的菜,还连连告罪:“今年的收成已都上缴官府,用作前线抗敌了。菜品寒酸,两位莫怪。”
  村长一家老小数人,打量着两人的衣着鞋帽,问:“两位是……从南京来,还是从上海来?可否知道如今局势怎么样?唉,最近都弄不到报纸……”
  佟彤按实情答:“我们是北平来的……”
  她低头一看自己的旗袍。现代婚纱店租的复古衣装,尽管是全店最朴素,但那做工和料子,拿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便是大部分百姓望尘莫及的高档货。再加上两人一口“标准国语”,无怪村民们一上来就猜他们是从大都市过来避难的。
  她用眼神跟希孟商量一下,按照自己对当前局势的了解,简单说:“敌军暂且不会攻来,但……轰炸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你们要做好准备。”
  她看看围坐饭桌的人,忽然发现都是老弱病残,忍不住问:“您家的壮丁呢?”
  “川军!”村长自豪地拍胸脯,“娃娃们都已上前线了,不胜不还!”
  月色落了下来,把几盘水煮野菜照得油汪汪的。佟彤衷心说:“咱们会赢的。从大清国开始,那么多列强想让咱们亡国灭种,最后不都是无功而返吗?”
  村民们相顾而叹:“县上的长官们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还是城里来的文化人看得清。”
  气氛渐渐变得乐观起来。
  眼看吃得差不多,村长站起来,做了个总结陈词。
  “今日实在没什么可招待的,只盼咱们中国人的苦日子赶快过去,先生太太能早日回到家乡。大家都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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