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旖旎——何缱绻
时间:2019-12-12 09:49:30

  沈京墨从公司下来, 一路都牵着她的手。
  从前他是不会这么牵住她的。甚至可以说,在这之前, 从未有过。
  现在他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 温热的掌心几乎能包裹住她一整个手。力道温柔又有力量。
  她就这么被他从公司不由分说地带了出来,塞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都是在她和他身上打转儿的眼睛,他们相见后, 往事就一遭遭地被人翻了出来。
  她这些日子听了不少窸窸窣窣的议论。
  他就这么拉着她走。
  头一次被这么牵住了手,她居然忘记了抗拒,拢紧了大衣,与他一起穿过风雪,上车穿过街道,被他带到了这里。
  上电梯时,她想挣开他手。可她挣扎一下,他就握她更紧。他掌心竟也渗出了丝丝薄汗。
  她抬头去看他,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也不知盯着哪里看,也不看她的。
  眉头轻拧,竟一脸紧张。
  料想从前他们有多比这一刻更亲密的时刻,现在只是牵一次手,两人居然都如此的不自在。
  食髓知味。
  沈京墨带着她进了这间新公寓,才松开了她的手。
  陈旖旎顿在原地,望见那道烟灰色背影,自顾自地向里走去,居然有一瞬的愣滞。
  掌心空留他手的触感和余温。
  就跟这间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的公寓一样,很不真实。
  “看看,喜欢吗?”
  沈京墨径直往里去,一路开了灯,留她在原地张望打量着这里。
  他走到吧台附近,一侧厨房一应俱全,他手边的酒架上连酒都是满的。
  她酒量不好,不怎么喝红酒白酒,但果酒偶尔还是很乐意尝试的。酒架上摆着各种口味的果酒,还有她从前很喜欢泡茶用的玫瑰花苞,很新鲜,色泽红润。
  沈京墨轻倚在一边,打量一番这边,好像很满意似地,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笑声徐徐扬扬地飘向她,他抱起手臂,疏懒地抬眸:“星熠说你很喜欢这里。”
  陈旖旎望了望四周,陈设俱全,几乎就像是来到了谁的家做客一样,半天才有点儿愣怔地应了声:“嗯。”
  “这里什么都很方便,星熠上学的话也很近,”沈京墨又一次打量起这间公寓来,声线低缓沉稳,让人安心。
  他徐徐地向她介绍道,“沙发和地毯都是你原来喜欢的材质和颜色,窗帘也是,和你家原来的很像吧?你一直喜欢这种材质。”
  “阳台那边还有个小温室,种了玫瑰,花和种子和以前一样,都是从保加利亚移栽过来的。不过,比原来的那个小多了。别嫌弃。”
  他想了想,又朝浴室走,“你有睡浴缸的习惯,我让人在浴缸旁安了呼救铃。当然,浴缸也是按摩的。”
  许久都没听到回应,他回眸,望着愣在不远的她。
  她一双潋滟眼眸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的,泛起氤氲雾气。
  他眸光熠熠的,唇角也带笑,问她:“你现在,不会还喜欢睡浴缸吧?”
  她只是这么看着他,不回答。
  眼皮痉挛了一下,就别开了头。
  他又朝她走过来,掌心轻轻叩住她的,拉起她,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有星熠的房间,跟我来。”
  他带着她向里侧一间卧室走去,打开了灯。
  海蓝色的壁纸,五彩斑斓的拼图地板先行映入眼帘。
  房内一张铺满星星月亮的单人床,床边摆着一箱五颜六色的玩具,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书,法语和中文的都有。
  几个卡通模型,星熠常在家玩儿的,也不知是否是他那天晃了一眼就记住的。
  衣柜里也满满当当地挂满了小男孩儿穿的衣服。
  “我也不知道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子都喜欢什么,”他说着,又问,“床会不会太小了?”
  她看着他,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他苦涩地勾了勾唇,似是有些遗憾,轻叹了声,“他好像长得很快,一眨眼快六岁了。没看着他长大,很可惜。”
  陈旖旎听他这么说,手下已不自觉地用了力。
  他感受到了,低头看了眼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抬眸又朝她笑,“来这里。”
  又被他牵到了楼上。
  他在前面走,拉着她。
  彼此的手臂连成了一条线,五指与五指相扣着,将这断开的六年,一步一步,一点点地,串联起来。
  他带着她进去,“按照你原来的公寓布置的,你走后我去过那里,你什么都没带就走了。”
  她瞧着这里的布置,的确与她原来公寓的房间很像。连衣帽间的朝向都是一样的。
  他去过她家一次,还从衣帽间拿了吹风机出来给她吹头发。
  她都记得。
  他也记得。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密码的?”
  “不是你生日吗?”他笑了笑,又拉着她向里去,边说,“这里的密码也是你生日。”
  他带着她到衣帽间前。
  “看看这里。”
  “这什么?”
  “看看。”
  她怔了片刻,还是抬手,跟他一齐推开了衣帽间的门。
  推开了琳琅满目。
  若说这是衣帽间,不如说更像个精致巧妙的小型工作室。一侧挂满了五颜六色,质地各异,各式花纹的布料,中间一个小型工作台,工具一应俱全。
  她记起以前在巴黎上学,在他的公寓里,她也临时弄过这么一处地方。那时他在澳洲,临时回来被他看到,她以为他会很介意,就撤掉了。
  她在港城的公寓中也有这么一个小型的工作间。
  “还有这里。”
  他说着,过去打开了一侧的衣柜门。
  一溜儿的旗袍。
  足足挂了三四十套,领口前襟样式不一,盘扣也各有千秋,七八分袖,长窄袖不一而足,式样齐全,几乎都是她原来爱穿的款式。
  她放开他的手,踱步走过去,抬手,指尖顺着那一件件旗袍抚过去,感受到不同的面料,不同的花纹,不同的质感在指腹流窜。
  很小的时候,她和弟弟星移总在姥姥的旗袍店里玩耍。
  姥姥闲下来会跟她讲很多事。
  关于如何为客人推荐颜色和款式,怎么应付难缠和要求多的客人,还有一些关于名流圈子的七七八八,光鲜亮丽。
  不过她那时尚不懂人情世故,只当故事听。
  阮慈却是听者有心,或许是因为从小听了太多这种事,崇媚上流社会,后来先是与暴发户起家的陈正宵结了婚,又借着给沈京墨妈妈做旗袍的机会,攀附上沈嘉致,热衷于跻身上流圈子乐此不疲,不惜败坏自己名声,不择手段。
  她在那些年也不止一次地拷问过自己,离不开他,甘愿纠缠他,甘心留在他身边跟他贪欢至死,究竟是贪财,还是贪情。
  自欺欺人地与他从她十七岁纠缠到三十岁。
  她没有结婚。
  他不择手段地与她从他二十二岁藕断丝连到他三十五岁。
  他也没有结婚。
  不禁想起了温烺那句话——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想耗死谁?
  她读大学的那几年,他已被家中催婚过多次,相亲对象没少安排过,她有所耳闻。
  甚至每每在心里盼着他赶紧结婚吧,这样就可以放她自由了。
  一边又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企盼他千万不要结婚。
  她不知理由,只是每次他来巴黎见她,拥抱她,亲吻她,她得知他没被别的女人抢走,她就能欢畅一些。
  也在他身边待得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的手指在一件黑色旗袍上停顿。繁复的花纹,压着朵朵银线海棠,漂亮得晃人眼睛。
  她很久没穿过旗袍了。
  以前穿,是因为喜欢。小时候总在姥姥店里,见到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女人们选布料,量尺寸,试旗袍。
  那时她就期盼,她长大了也要这么穿。
  从前她在他面前,也是旗袍不离身的。甚至说,是想把这作为自己的一种特征,让他永远地记住她。
  未来与另一个女人交颈厮磨时想起的是她。
  与另一个女人共赴云雨时想起的是她。
  与另一个女人海誓山盟时想起的是她。
  她要他看到一朵花,一株草,一件华美的袍,甚至捕捉到一缕丝丝缕缕的玫瑰淡香,想起的,都是她。
  她要他睹物思人,要他触景生情。
  要他在和另一个人共度人生时,还时时刻刻对她念念不忘。
  原来她以前这般的自私又疯魔吗?
  陈旖旎一抬头,眼底已是一片潮热。
  她望着他,他也垂眸看她。目光柔软而深沉。
  “你这是做什么?”她动了动唇,如此问他。
  一路进来,再上到这里,这里就像是一个,他为她准备好的,与以前一样的华美漂亮的金丝笼。
  一应俱全,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她。
  不知是在提醒她过往痴魔,还是引诱她重蹈覆辙。
  “如果你和星熠暂时不想回国,可以住在这里,”沈京墨说,“你现在的公寓离公司和星熠的学校都很远吧,很不方便。”
  “贺寒声也不会经常‘顺路’接你和星熠了,”他说着,替她拿下了刚才她一直盯着看的那件黑色旗袍,对她淡淡笑道,“喜欢吗?”
  陈旖旎有点儿无奈地笑了笑,接过那件旗袍,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再抬头对他不经心地淡嘲了句:“你这是要在外面养情人了吗?”
  “养情人?”他眉心轻拧。
  “以前不也是这样吗,送我公寓,送我房子,送我衣服,送我包,还有鞋子首饰什么的,”她低头看旗袍,声音也闷沉沉的,“我就被你养了六年?还是七年?”
  听他沉默,她又抬头,眉眼含笑,比之从前媚色不减丝毫。
  “沈京墨,我们都耗不起了,比起在外面养情人,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个女人结婚了。如果要养情人,或许跟我当年一样大的那些十八九岁、二十三四虚荣的小姑娘,更适合你。”
  他哑声地笑了,笑声清朗,似乎停了个多么好笑的笑话,没等她再去比量那件旗袍,就拉着她的手腕儿,将她揽到怀中。
  眼眸沉沉地凝视着她,“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要跟你结婚?”
  “你会吗?”她淡笑着反问。
  他也反问:“为什么不会?”
  她愣了愣,勾唇浅笑,佯装思量地偏了偏头,“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他目光灼灼的,字字顿顿再没了往常的轻佻自傲,都是真心实意。
  她看着他,过往那些可憎的,字字诛心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畔,谁知天道好轮回,如今却是她掷地有声地扔还给他——
  “所以,我现在是要‘以为’你要跟我结婚?还是‘以为’你要跟我谈恋爱?”
  “……”
  沈京墨捏住她手的手一点点地加了力道,过往的话像极了一个个巴掌,在面颊呼啸而过。
  悔不当初。
  “对不起。”
  他半天憋出这么三个字。
  “对不起?”
  她盈盈地笑开了。
  从他口中听过许多次,这次与往常一样,也没多少报复成功的快感,甚至见到他这般落败颓丧模样,胜利感也没有多少。
  就跟她那时在订婚宴上见到他跌跌撞撞地进来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目光落在他手腕的那道伤疤上,抬头,对他一字一顿淡淡道:“沈京墨,我原谅你了。”
  “但我不接受,”她继续说着,拂开了他的手,“你给我买这个房子是干什么?布置了这么一堆让我触景生情么?”
  她踮起脚,灵巧地在四周参观游走着,最后一背身,靠在桌边儿,挑起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不是养情人么?”
  “不是。”
  “那你?”
  他不说话,走上前来。
  一步一步走得坚定沉稳,认定了她,就径直走过来。
  他微微倾身,靠近她,一手绕过她的腰,扶在她身后的桌沿儿上,眉眼低垂,眼底浮现隐隐笑意。
  她也是才发现他这些年的变化。
  眉目之间比从前益发沉稳,也益发的温柔。
  “陈旖旎,你十七岁我遇到你,我们认识十三年了。”
  “这么久了吗。”她漫不经心笑起来,夹着一缕玫瑰淡香的鼻息掠过他鼻尖儿。
  他们靠得很近,很近。
  唇离唇也不过寸厘。
  他垂了垂眼,凝视她的唇,又抬眼,直望入她眼底,像是要窥探她的内心,嗓音低沉,“第一次遇见你,你哭得很伤心,那时我说女孩子哭起来很难看,于是那之后,你就再没在我面前流眼泪了。”
  他说着,用指腹细细地描摹她的眉眼,想象她流泪时是什么模样,“我好恨你。”
  她看着他,不说话。
  “恨你的不问不说,恨你从不坦荡,恨你从不服软,恨你一句话不说就走得一干二净,恨你就算是恨我,也一滴眼泪都不掉,”他苦涩地勾了一下唇,凝视她,“可你一定更恨我。”
  她默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倏尔才轻笑了声:“嗯,是,我恨你。”
  “第一次这么坦荡说恨我,真不容易,”他满意地笑了开来,满目都是融化了的柔情,“旎旎,你知不知道。”
  “嗯?”
  “第一次去见你,你站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只觉得你很烦,烦到后面,居然都忘了你到底是谁。”
  她忍不住笑:“不会吧?”
  “是,”他指腹贴着她面颊,似乎是在勾勒那时她的泪痕,“我那时就想,怎么才能不让你哭,因为你,真的很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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