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到了琼华殿门首,林若秋看到一大片黑压压在那里站着,见了她忙不迭上来诉苦,亏得楚镇拨给她的一班侍卫,这才将苦主们给拦住,可她人站在这里,那些宫娥太监的言语总有三五句飘进她耳朵。
林若秋侧首听了半日,这才发觉进宝所说并非诓她,谢赵二人斗得你死我活,首当其冲的便是宫女奴仆们,两方都竭力给对面使绊子,去浣衣局取个衣裳都得费大几个钟头,迟了还得受自家主子申斥,有这般坑人的吗?去膳房取膳的时候也是一样,这边催着,那边又来了人,还得兼顾得各宫的口味,上头拨下来的份例银子才那么些,他们怎肯用心办事?
两位娘娘斗法还在其次,有一点却志同道合,那便是竭力俭省开支,好让皇帝回来后称赞她们节俭,今年的暑天比从前更难耐,可冰敬却少了一半还多,人人都热出满身大汗,身上都馊臭了还是热腾腾的,闻见那味儿都能作呕——此话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但节省用度应该确有其事。皇帝并未令她们如此行事,显然此举皆出自谢赵二人自身的考量,毕竟节俭是贤德的标准之一,也是最好下功夫的地方。
众所周知,福利这个东西是刚需,不能削减,谢贵妃赵贤妃光顾着节流却不开源,无怪乎底下人怨声载道。
也难怪这些人会来求她主持公道,毕竟林若秋治下一向很大方,从来没有苛待宫婢的行为——其实是没有机会,她并未独自管过事,自然乐得清闲,怎么宽松怎么来。
林若秋发现皇帝给这两位娘娘挖了个陷阱,其实她并不比谢赵二人更加出色,可是这么一来,却显得谢赵二人统领后宫的能力皆不如她了,换言之,皇帝帮她取得了“人望”。别小看这些,宫中人多嘴杂,诟谇谣诼都能要了人的性命,要不怎说口舌易生是非呢?
其实也能理解的,一家独大,可靠强权保持太平;三足鼎立,彼此亦能互相制衡;可当山中只剩下两只老虎时,就势必得分出一个高下来,如今谢赵二人鹬蚌相争,却让她得了渔翁之利。
她什么也没做,却无形中成了众望所归。
林若秋忽然觉得她这个宠妃过得真是太惬意了,她根本用不着动脑子,有皇帝帮她宫斗就够了。
第140章 狠心郎
周遭的嘈杂声绵延不断, 林若秋恍然置身动物园中。被人这样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 她心里固然得意, 可是场面太混乱了也不是好事,就算她有心做个包青天, 可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吵得人鼓膜疼,哪有心思断案。
林若秋遂让红柳在前方开出一条道来, 自个儿且雍容大度的道:“你们的难处本宫都知道, 不多时就会向陛下禀报,大家且散了吧。”
不管有什么麻烦,先推给皇帝就对了, 至于是伸张正义斥责那两位娘娘一通或是体贴下属帮她们将事情圆过去,都得看皇帝的意思, 林若秋位分与谢赵二人平级, 她可犯不着这时候跳出来吸引火力, 才回宫就拉仇恨未免太蠢了——况且归根到底,这本就是皇帝惹出来的问题, 只不过出发点是为了她。
林若秋这厢敷衍着,进宝跟在她身后, 却极有号召力地比了个肃静的手势, “诸位放心, 淑妃娘娘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你们且回去等好消息吧。”
林若秋只觉眼皮狂跳不止, 心道进宝这小子的口才真好, 也很有感染力,拿去做传销一定不错。
大概是进宝的神情过于笃定,那些人终究信了他的话,一个个欢天喜地、呼朋结伴的散去,心里似乎已深深认定:只要淑妃娘娘一回来,宫里从此就能安享太平。
林若秋顿觉肩上责任重大,可眼下也顾不得这些,还是安顿下来要紧。她原以为自己离宫几个月,琼华殿早就蒙上一层蛛网,可谁知推开大门一瞧,只见里头窗明几净,桌椅排列得整整齐齐,色色都纤尘不染,似乎比她离开的时候还要新些。
红柳抿着嘴笑道:“娘娘莫非忘了?陛下嘱咐过尚宫局,哪怕是您不在了,也得日日派人过来清扫,为的就是怕娘娘您生气,您说尚宫局敢不敢怠慢?”
林若秋着实感慨,可见圣旨比什么东西都管用,她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比不上楚镇说一句的。每当此时,她都不禁庆幸她嫁了世上最尊贵的男人,省却多少麻烦。
程姑从里头出来,见了她便笑道:“娘娘可算是回宫了,太皇太后想您想得不得了,正派奴婢过来看看呢。”
当初林若秋为着协理六宫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太皇太后才派了这位老姑姑过来帮她分担,后来林若秋随着皇帝南巡,程姑自然不便守在琼华殿空等,也便继续回去服侍太皇太后。
林若秋见这位老人家向自己行礼,忙让红柳将她搀起,一壁微笑道:“太皇太后可好?”
程姑点头,脸上的褶子都能挤出花来,“都好,都好。”
又絮絮告诉她这段时日宫中情况,林若秋大致听了听,与方才堵门时的所见所闻大致相同,只是那些宫娥太监关乎切身利益,有意无意的将事实夸大,而太皇太后身在局外,自然更云淡风轻一些。
但后宫不宁并非一句空谈,可见皇帝这招着实精妙,只需留给谢赵二人一个可供发挥的战场,她们自个儿就先乱了阵脚了。
太皇太后活了这些年,什么阴谋诡计能瞒过她耳目,何况皇帝这样光明正大的阳谋。不过人皆有私,林若秋与太皇太后交好,老人家自然是站在她这边的。
而据程姑转达的消息,太皇太后希望她趁这个机会,一举平息宫中纷乱,也能趁机立威,大局定后,谢贵妃和赵贤妃自然不再是她的对手。
林若秋谢过太皇太后的美意,便命人送走程姑,权势虽炙手可热,但攘外必先安内,她总得把林若夏的事情解决了才好。
林若秋便命人传李婕妤过来。其实她更想见一见安然,同她分享扬州带来的土仪特产,气氛想必会轻松许多,不过正经事要紧,姊妹间就改日再聚吧。
李蔷很快就由红柳领了来,大约料着待会儿的谈话不会愉快,她打扮得十分郑重,其实照林若秋的意思,她本可以穿得更年轻娇嫩些,何必把自己弄得这样老气——似乎打从进宫之日起,她便以心如槁木的姿态生活着,可除了宫中,她根本已无处可去。
李蔷福了福身,得她点头之后,方站起来笑道:“久不见淑妃娘娘,娘娘更显风韵了。”
语气挺自然的。
林若秋面对着她却有些不自在,倒不是怕她或者嫌弃她,而是……她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女人才好。李蔷并非敌人,亦算不上盟友,只是每每见到这个可怜的女人时,林若秋便觉得自己的幸福是一种罪恶。
收起这些古怪的想法,林若秋款款开口道:“姐姐想必已听说令兄与家姊之事?”
大家都是明白人,她就不卖关子了,况且林若秋这趟请她过来不是给人下马威,她只想打听一些必要的消息——这些消息唯有眼前人能给她提供。
李蔷亦是难得的坦率,并不拐弯抹角,直白的道:“嫔妾已经听说,娘娘想知道的事,妾身也都会一一告诉您,绝无隐瞒。”
顿了顿,她便沉声道:“家兄曾有过一位妻子。”
林若秋一怔,这与她所问有何联系,是不是跳跃性太大了些?等等,李海已经娶了妻室,这年头还有犯重婚罪的?
略一思忖,林若秋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令嫂想必为北狄人氏?”
李蔷点头,“不错。”
她们一家子除了二哥李清之外,都是少时就为北狄人所掳去,北狄人待他们如奴隶、如牛羊,可毕竟念着忠勇侯一家的身份,不敢过分虐待,反而试图加以感化,李海的妻子就是那时分派过来的。她是一个牧民的女儿,虽不通汉话,但长得很漂亮,性情也很和顺,夫妻间相处十分和睦,奈何天不假年,有一次李海带她到一处山中行猎,那女子再没回来,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也是在那不久,她们兄妹三人趁着北狄动乱,一路轻装简行回到中原,李海如今荣膺富贵,自然不会再提起从前的妻室,更何况京中不少人家都想将女儿许配给他,李海更不必提起那段余波。
林若秋只觉呼吸一滞,“你的意思是,忠勇侯为了回到中原,不惜杀死那牧民的女儿?”
李蔷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在进入大周边防之后不久,她四处托人打听,才知崖底下发现了一具矮小的尸骨,被野狼啃得不成样子。至于那女子是被人蓄意杀害还是不慎跌落山崖,却无人能证明半分。
但不管怎样,多亏没了那女子的负累,他们才能顺利逃脱,且李海要获得大周皇帝的信任,自然不可能与北狄人多有牵涉,那女子不通汉话,带回来亦是麻烦,就算她对李海一片真心,李海也定要甩脱她的。
林若秋只觉牙关发颤,她知晓男人天生就比女人狠心,也知晓成大事者该不拘小节,可却没想到一个人能决绝到如此地步。就算那牧民女子的失踪只是偶然,可李海对她弃之不顾也是事实,更何况李海回来之后安享尊荣,亦从未向人提起他曾有过发妻一事,便可知此人有多么冰冷无情。
林若夏若为了爱情嫁给他,此人绝非良配;若为了攀附权势而接近李海,更无异与虎谋皮。
林若秋蓦地朝向对面道:“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些事?”
北狄远在边界,不可能有人千里迢迢跑去求证,且此事只她们兄妹二人知道,李蔷若烂在肚里,更不可能有人给李海面上抹黑,这桩婚事便是妥妥的。
第141章 皇贵妃
李蔷苦笑道:“娘娘想听实话么?不过因着妾身初进宫时, 娘娘对嫔妾的一点好而已, 嫔妾不愿有负于人。”
那时候李家正炙手可热, 她顶着一副残破不堪的相貌进宫,心里已知会落人笑柄。赵贤妃鄙弃她, 谢贵妃拉拢她, 她都不以为意,情知这些不过是出于利益谋算而已, 唯独林淑妃待她始终坦坦荡荡, 并不居高临下俯瞰他人,亦不因李家的权势对她另眼相看,只凭这份尊重, 李蔷便觉得心中慰藉。
故而在得知中郎将家那场意外之后,李蔷便已决定, 要将往事原原本本讲出来。不管能否阻止, 但求无愧于心。
大恩不言谢, 林若秋只郑重的向她敬了杯茶,“多谢姐姐。”
此时这句称呼自然与身份无关, 她只是诚心诚意向李蔷表达一份感激之情,为她今日的坦然相告。
李蔷笑了笑, 扶着侍女的手兀自回去。
林若秋叹道:“我看错了人, 殊不知她竟是个好的, 难怪人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
打从李海向皇帝献上那张舆图之日起, 林若秋就觉得此人野心匪浅, 兼带着对这一家子都没多少好感, 后来的李清虽清高良善,却也没少惹麻烦,仗着恋爱脑妄图引宋氏私奔,若非林若秋从中帮忙,他二人此刻安能逍遥法外;唯独李蔷这个小妹却是难得的忠诚可靠之人,她若身为男子,只怕李家的希望才该着落在她身上。
红柳道:“娘娘此刻打算怎么办?”
事情虽打听清楚了,可能否阻止这桩婚事,还得看天意。且不说此事只有李蔷一人的证言,就算确有其事,只怕林若夏也会如飞蛾扑火一般赶上去,而不相信那可怜女人的悲剧会在她身上重演——人总是宁愿相信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一个,何况李海又是这样英俊的一个黄金单身汉。
面对这样致命的诱饵,哪怕明知会被毒死,林若夏或许亦甘之如饴。
林若秋静默良久,还是修书一封,托人向家中送去,她能做的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至于林若夏愿不愿意听劝,则只有靠她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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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不出林若秋所料,林若夏看了那封信,只是嗤之以鼻,毫无留恋地让人拿去烧掉。
林耿却有些将信将疑,“若你妹妹所说不错,这李海恐怕是狼子野心,咱们还是别跟他家结亲为好。”
林老爹虽碌碌无为了一辈子,谨慎两个字还是知道的,女婿再有钱有势,若心地不好,对他这个丈人未必是好事,林耿可不想把一头豺狼引到家中来。
林若夏不屑地冷嗤一声,“您信她的鬼话!她生怕我得了好处,这才变着法儿捏造些谣言,想来坏我的姻缘,你怎么能偏听一面之词呢?”
何况相由心生,李海生得那样俊美(待她尤其斯文有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蛋呢?就算他真的曾遗弃一个牧民之女,也是那女子自己不识好歹,明知道配不上他,就该老老实实死了算了,缠着人算什么?倒是林若秋赶在紧要关头寄来这样一封不怀好意的心,简直其心可诛,林若夏可不能看着煮熟的鸭子从手里飞走。
眼看林耿仍有些犹豫,林若夏便劝他道:“您老可得想清楚了,三妹妹进宫这么久,可有为您谋求过一官半职?没有!她宁愿拉扯二哥那个傻子都不愿让陛下提拔您,您说这个淑妃娘娘做来何用?我就不一样了,若女儿嫁进忠勇侯府,定能让侯爷对我钟情有加,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您都看在眼里,在陛下面前说一句两句话,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正是这项诱惑促使林耿下定决心,想想也是,三丫头那个没良心的光顾着自己得宠,半点不肯替家里人着想,这样的赔钱货要来何用?就算林从武日后出了头,体面也都在儿子身上,谁还记得他这个老子?
若夏就不一样了,自己往日没少疼她,若她能得忠勇侯青眼,自己这个老丈人的好处肯定是少不了的。
林耿打定主意,立刻就备了拜帖带上礼物去往忠勇侯府,王氏那个蠢妇不肯为家里人出头,他只好舍出这张老脸前去交涉,若将来的侯爷女婿能让他的官职稍稍往上升一点,那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永昌伯林耿三番五次到忠勇侯府拜访,李海迫于压力,只得请求圣旨赐婚,准许他跟林家二小姐结亲,似乎真是被这家人的热忱打动了。况且男未婚女未嫁,本来也算得美谈一桩。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历代的皇帝对于这种事多数是乐见其成的,不过楚镇还是来问过林若秋的意思,似乎她不许可,那方朱印就盖不下去。
林若秋叹道:“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必过问臣妾。”
她也实在懒得管,该说的她都说了,人家执迷不悟,她能有什么法子?何况皇帝若不允准这桩婚事,吃亏的只会是林家,毕竟李海的行事可谓堂堂正正——若非林家执意要讨个说法,他还未必肯答允这桩婚事呢,还不是为了小姐名声着想么?
若皇帝一定不许,那不止成了林若夏私德有亏,整个林家的口碑都会受到影响。未免因小失大,也只好让林若夏得逞。
反正婚姻大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日后过得好与不好,都该她自己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