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后难道没听说日前钱氏在太和殿外碰了一鼻子灰的事么?凭她的眼线不会察觉不出来,可魏太后仍然执意提拔钱氏,林若秋实在猜不出这妇人是怎么想的,莫非魏太后铁了心要与皇帝儿子作对?还是林若秋的分量竟沉重至此,魏太后不惜借剑杀人?
若真如此,林若秋反倒深感光荣,被人敌对也是种本事。
不过人前魏太后仍是修养良好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若秋既赶着上来问候,她也就淡淡敷衍几句,“难为你还记得哀家的寿辰,倒算有心。”
林若秋知趣的垂下眼眸,“太后娘娘母仪天下,满宫嫔妃无不对您尊重有加,这样大的日子,臣妾怎么敢轻慢呢?”
几句话说得魏太后心里舒坦,脸色也缓和多了。
林若秋因命红柳将贺礼呈上,见是一封帛书,方姑姑会意,接过之后恭恭敬敬递到魏太后身前,“太后您瞧。”
魏太后借着庭院里的日光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哂道:“字写得不错,只是这篇贺词辞藻繁冗,拉拉杂杂一大堆,委实不似名家之作。”
钱婕妤因为今日得太后垂青,已经膨胀得不知所以,因凑上前瞧了瞧,嗤道:“可不是,臣妾见了都觉得头疼。林美人若不会写便找代笔也使得呀,何苦拿这样东西来糊弄太后?”
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俨然她比满宫人都懂得多些,其实钱氏自幼不曾进学,家里也没请过女先生,说她是个睁眼瞎子还差不多。
方姑姑不禁担心的看了林若秋一眼,魏太后这是明晃晃的找茬呢,照她说贺词有什么文采不文采的,不外乎尽到歌功颂德的意思就够了,魏太后偏拿这个挑刺,委实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林若秋并不着急,却不慌不忙的上前施了一礼,道:“妾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妄造词句污了太后耳目,实不相瞒,这封贺文出自陛下之手,妾不过负责誊抄而已,还愿太后见谅。”
钱婕妤方才说得痛快,口干了正捧着一杯茶作牛饮状,闻言险些喷了一地,还差点溅到魏太后身上。她连忙命人捧了水盆巾帜来揩拭,一面目瞪口呆的看向林若秋:这是皇帝的手笔?怎么可能?
皇帝怎么能连贺礼都替宠妾一手包办呢?这心可真是够偏的。钱婕妤不免五感陈杂,又酸又涩。
林若秋懒得同这种小人置气,只笑盈盈望向面前的贵妇,“臣妾还以为定瞒不过太后,要挨一顿罚呢,原来太后娘娘竟没认出来么?”
魏太后亦有些恼火,别说她本就不留心皇帝儿子,就算有,她哪能时常见得皇帝笔迹?皇帝甚少予她书信问好,更别说生辰贺文了,以往都是寻些奇珍异宝来上供,魏太后怎料得他会亲自捉刀,还是为一个美人的贺礼增色?说出去都不知丢谁的脸!
魏太后本想好好教训林若秋一番,无奈方才那番批评,已经显出她与皇帝儿子的生分,若再揪着这点不放,只怕外人都该议论她小器了。
今日寿宴,她可不想引得满宫指指点点。魏太后便假做无事发生,平静的命人将帛书收起,放在长乐宫后殿的库房中。
林若秋见状,料定她不会突然发难,遂心情舒坦的俯身告退。
魏太后反倒暗暗吃了一顿瘪,钱婕妤不识眼色,还在那上下忙活,擦拭贵妃榻上的茶水渍,魏太后嫌恶的踢她一脚,“起开!”
可怜她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只得束手无策的被赶出去——刚刚太后不是还挺喜欢她的么?偏偏林若秋一来,连她的风光也没了,这女人真是个灾星。
林若秋正与安然闲谈方才送贺礼一事,忽见方姑姑脚步匆匆向这边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碗碟。
林若秋便住了口,与安然一同好奇地望过去,咦道:“姑姑有何事么?”
方姑姑有些犯难,无奈她只是个奴仆,不得不听自家主子吩咐,因老着脸将那青花碗盏递过来,道:“太后娘娘称赞林美人恭谨孝顺,善解人意,特意让老奴将这盘凤尾腰花赏给您,以示褒奖。”
宫里赐菜的门道多着呢,有时候是赏赐,有时候又会是变相的责罚。如眼前这道已经冰冷了的荤食,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世家出来的贵女怎会喜欢这种东西?魏太后这是明白告诉她,赏即是赏,罚也是赏,她都得受着。
安然从没见过下水做的菜,颇有些感兴趣,“这是什么东西?好吃吗?”
真是个傻的,方姑姑心内叹息,一面却将胳膊肘往旁挪了挪,道:“这是太后赐给林美人的菜,安美人你就别插手了。”
可怜那傻姑娘还在一边眼馋,哪晓得其中深意。方姑姑也着实不懂,魏太后她老人家好好安享尊荣不行么,非得处处同皇帝较劲,还偏偏同一个位卑人轻的美人过不去,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
且是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方姑姑光远远看着都能嗅到那腰花的腥臊之气,遂同情的向林若秋道:“美人您若胃口不佳,奴婢这就回了太后,换一碟别样的来。”
怎么能逼人家吃这些?
谁知林若秋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反而满面笑容地接过,“不必麻烦,我愿意受赏。”
说着便捻起一片放入口中。
方姑姑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美人您受委屈了。”
林若秋:“……”
她不懂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她明明很爱吃腰子,在家里想吃还吃不到呢,两个哥哥总说那是男人的药,女人吃了会长胡子的——简直无稽之谈!
何况这道凤尾腰花虽稍稍冷了些,口感却很有劲道,上头撒的红绿椒丝也颇为诱人。林若秋正津津有味咀嚼着,忽觉喉间一阵反胃,忍不住扶着柱子干呕起来。
早说了何苦逞能?方姑姑便要上前为她拍背。
林若秋却摇摇头,笑道:“姑姑放心,没事的。”心内着实纳罕,怎么突然间就对腥气这样敏感起来,难不成宫里几个月养得胃口都娇弱了?
她正要放开肚量大快朵颐,忽的一个弯腰,又呕出了一口酸水。
第22章 身孕
一旁的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安然便关切的走上前来, “姐姐,这东西很难吃吗?”既庆幸自己方才没贸然品尝, 又有些替林若秋担心, 她这脸色未免太苍白了些。
方姑姑则心念一动, 照她看来,林美人向来身健体壮,就算是苦夏,也不该当众失仪, 该不会……她本待开口询问,却还是悄悄咽了回去,宫里多少年没孩子出世,万一闹得空欢喜一场, 她反而罪过不轻。
且林美人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如若真有了, 想必不会瞒着。
方姑姑遂收敛了喜色, 命人倒一盏清茶来供她漱口, 一壁问道:“美人仔细中暑,还是到阴凉的地方去站一站吧。”
林若秋看着手心那碟菜颇有些恋恋不舍,她还没吃完呢, 偏偏这会子胃口不佳,倒霉透顶。
她这副为难脸色落在外人眼中却成了对魏太后的敬畏, 想想宫里的女人真是可怜, 明明在家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在这儿却既要安生伺候皇帝, 还得逢迎讨好太后——若这两者不对付,更是难上加难。
方姑姑正要劝说,就见斜刺里一只胳膊伸过来,将那盘辣炒腰花夺过去,冷声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众人吓了一跳,半晌醒过神来,齐齐向建昭帝问好。
林若秋胡乱施了一礼,便紧盯着楚镇怀中的物事,见他吩咐魏安拿去倒掉,忙上前拦阻,小心提醒道:“陛下,这是太后娘娘赐的菜。”
她自己平日不好点这些,难得太后肯赏,林若秋还想留着当宵夜呢。
但楚镇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她脾气软弱任人挼搓,遂没好气道:“太后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往日你在朕跟前怎没这般听话?”
林若秋暗暗吐了吐舌头,跟这种不讲道理的男人说再多都是废话。
结果楚镇还是让人将那盘腰花拿去喂狗。
方姑姑看了半天,心中不禁感叹:看来这林美人也不是傻的,关键时刻上起眼药毫不手软,不过谁叫魏太后理亏在先呢?好端端的去磋磨一个新进宫的宫嫔,实在有失长者风度。
也难怪陛下愿意站在林美人这边。
安然早寻了个借口悄悄溜走,林若秋没法将她留住,事实上也不止安然,连红柳亦偷偷退后一步之地——都知道陛下是要跟林美人说体己话的。
林若秋却不大自在,她不愿在公共场合同楚镇太过亲近,大家都是小老婆,独她一个享受这份尊荣,成什么样子?且这么一来,恨她的人就更多了,林若秋几乎已能感到周遭针刺般的目光。
无奈楚镇却自顾自牵起她的手,林若秋也挣不开他,他那手劲大得实在厉害,像老虎钳子。
但是下面的劲力就不怎么足了,也许那些腰子该让给他吃。
林若秋正胡思乱想一气,就听楚镇和气的问方氏,“母后现下可得闲?”
方姑姑本沉浸在这对金童玉女的甜蜜互动中,闻言方醒过神来,忙道:“在的,太后娘娘正候着陛下呢。”
无论魏太后是否真心喜爱这位长子,可她所有的尊荣体面都来源于皇帝的身份,从明面上而言,魏太后自然喜欢皇帝儿子对自己尊崇有加,母慈子孝。
楚镇因命魏安指挥仆从将一座玉山子抬去园中供众人赏玩——那玉山子是由湖广总督所进献,大幅的玉石上细细雕刻出白云、流水、翠竹、苍山,无不惟妙惟肖,纤毫毕现,这样兼顾了奢靡与艺术的东西,正是太后最爱。
方姑姑暗道皇帝果然还是孝顺,贺礼都比旁人看着用心,倒是太后每每不冷不热,叫人着实心寒。
这厢楚镇携着林若秋径直奔往长乐宫正殿,林若秋本想说不打扰他们母子团聚,无奈楚镇看她就像蛛网缚住的猎物,不许她离开视线半步。
林若秋只好认命再去跟魏太后打一回交道,好在这次有皇帝替她撑腰,魏太后想来不好多说什么了。
两人进门时,魏太后正皱眉吩咐身畔侍女,“方含怎去了这许久?你过去瞧瞧,可别把哀家的旨意当耳旁风。”
侍女为难道:“太后娘娘赐膳虽是一片慈心,但林美人未必能够领受……”
三伏天里给小姑娘送一碟腥不拉几的腰子,还硬逼着吃光,这是人干的事吗?
魏太后冷笑道:“这就叫委屈了?进宫可不比家里,皇帝愿意宠她纵她,哀家却不似皇帝,总得教她学会点规矩,往后就知道留心不出错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轻轻叹道,“母后常教导儿臣,背后切莫说人,怎么您老人家自己却犯了这忌讳?”
魏太后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是楚镇前来,于是狠狠瞪向墙根站着的几名宫人:也不知道提前通报一番!
宫人们也委屈,论地位,皇帝才是这宫里最大的主子,皇帝说了不必通传,他们还能违拗不成?说来母子俩斗法不断,又何必总把他们牵扯上?
楚镇上前劝道:“母后不必怨责旁人,幸而咱们母子私底下说说无妨,若方才那些话被人听去,倒有损您的威名,反而不美。”
魏太后老脸一红,却无言可辩,于是将锋利的视线挪到林若秋身上。
林若秋忙低眉敛衽,比小白兔还显得乖巧纯良,这样外人看来便是魏太后欺负了她——事实也是如此。
不待魏太后再度发难,楚镇干脆抢着道:“林美人最近脾胃不佳,母后您赐菜虽是一片好意,大暑天谁爱吃这些油腻荤腥之物,朕看着都烦,就命人撤下了。”
亏得他没说已经倒去喂狗,否则魏太后更要气得半死,但光是这几句话已令魏太后大为光火,她还没说什么呢,皇帝就竹筒倒豆子般的说了一大长串,对一个妾室这般爱重有加,到底有没有将她这位母后放在眼里?
魏太后便冷声道:“皇帝宠爱林氏也该有个限度,你可知林美人今日进献给哀家的贺礼是一封帛书,且是拿皇帝所做的诗文滥竽充数,这样胆大任性之人你也护着?”
楚镇笑道:“母后这是嫌朕做的诗文不好?”
魏太后不意他专挑自己话里的毛病,只得硬邦邦道:“哀家没这么说。”
“那就是好啰,”皇帝赖皮起来比谁都赖皮,“既如此,您还有什么可说的?且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林美人成日家钻研诗书,只怕您又得骂她是个书呆子、不肯将心思放在朕身上了。横竖都是错,依朕看,您就不该办这个劳什子寿诞,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事端了。”
尽管皇帝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娓娓道来,魏太后却疑心他是认真的,话里话外都在讥刺自己。但这样的日子不适宜翻脸,魏太后只得装作听不懂的模样,轻哼一声了事。
方姑姑反倒瞧出来了,皇帝正是帮林美人出气呢,也是太后自己气量狭窄爱同晚辈过不去,这才叫人揪住把柄。
好在皇帝终究是个孝子,没打算将自家亲妈气死,于是唤进魏安来,婉转说起那座玉山子的来历,并请太后留在宫中细细赏玩。
魏太后听说是进献给自己的贺礼,这才觉得面子上有光,待二人的态度和气多了,又问起皇帝,“饿不饿?哀家瞧你最近都瘦了。”
楚镇笑道:“原本暑天懒得用膳,方才在太和殿中胡乱用了些点心,可到了母后您这里又饥肠辘辘起来,大约母后这里地气足,人也格外的有精神。”
魏太后遂和颜悦色的问,“想吃什么,母后命人给你做去。”
楚镇道:“什么都使得,只别再送一道凤尾腰子就行。”
见楚镇话里话外仍拿方才赐菜说事,魏太后不免脸上略僵,心道这儿子真是叫狐狸精迷昏头了,三番两次为一个妾室寻她的不是,简直忤逆。
当着许多人的面,魏太后不便发作,只淡淡吩咐人下去,“把小厨房下的寿面端一碗上来。”
楚镇打蛇随棍上,“那便索性盛两碗吧,也好让林美人跟着沾沾母后的喜气。”
魏太后无话可说,若连一碗面都吝啬那就太小心眼了,只得忍着气命人办去。
林若秋则始终以一副小白花的姿态依偎在皇帝身畔,她看出魏太后恨不得吃了自己,唯有牢牢抓住楚镇这把保护伞,免得独自一人沦为魏太后攻击的目标。
须臾热腾腾的寿面便被呈上来,这长寿面是一早就擀好了的,只等滚水下锅烫熟,极是方便易得。
唯独那送面的人却不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