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饰完后,红柳将铜镜举到她面前,“选侍觉得如何?”
林若秋满意看着镜中自己,眉毛细细描画,呈现出温婉的柳叶状,脸上未曾傅粉,只施了花露调和,两腮则扑上些淡淡的胭脂,活脱脱一个青春正茂又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属于男人就算不喜欢亦绝不会讨厌的那类。
一切都很完美,就等着面圣了。
未免忙中出错,林若秋提前蹲好了马步,到时只需将一条腿往前伸伸,她便是再郑重不过的接驾姿态——林若秋承认,自己还是有点紧张的,那人可是杀伐决断的天子,轻轻松松就能祸祸掉她的脑袋,说不害怕才是虚伪。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林若秋准备的过程太漫长,而皇帝又是个不守时的,以致于当太监尖利的嗓子响起“皇上驾到”时,林若秋却因膝盖太过酸麻,险些栽倒过去。
还好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搀住,还打趣道:“怎么,见了朕高兴得站都站不稳了?”
林若秋记得这声音的主人,建昭帝的嗓子还是很有辨识度的,低沉而醇厚,不去做歌手真是可惜了。
林若秋笑了笑,借势站直身体,语气轻快的道:“原来陛下您这般促狭。”
接着才再度屈膝施了一礼,“妾身参见陛下。”
此时她方有功夫细细打量建昭帝的容貌,那日虽坐在高台上,林若秋已觉得他体貌甚为英伟,如今更觉得此人身材高大,都快比她多出一个头了——林若秋在家中姊妹里也不算矮的。
而与她想象不太相符的,则是建昭帝楚镇竟生着一副风流多情的相貌,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鼻梁挺直,两道漆黑的剑眉下,水汪汪的桃花眼里仿佛藏着星星。
的确是个美男子,可惜不能人道,可见上天毫无好生之德。
想起书中对建昭帝的描述,林若秋难免叹息,但失望却是极少的,从来没期待过的事,怎么会失望?
她想她可以放心将皇帝当成好姐妹了。
此时此刻,建昭帝亦在端详着她,不过他的目光就纯洁多了,只在脸上驻留了片刻,便含笑道:“你今日倒算得肤色白皙。”
原来皇帝还记得殿选那日的她?林若秋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弱弱的辩解道:“妾这几日不曾出门,蓄养些时候便好多了。”
她可不想让建昭帝误会她在脸上擦了粉——本来她也不算黑妞嘛,那都是晒出来的!
楚镇的笑容愈发含蓄且微妙,不知是觉得她太好面子,还是得意这小姑娘逗弄起来十分有趣。
楚镇顺势牵起她的手,“别在门口站着,咱们进去吧。”
呃,这样面对面说话的确是有点尴尬,林若秋不禁老脸微红,尽管已做好为人妃妾的准备,到底没摆脱家中习气。
皇帝反而很照顾她的面子。
林若秋心生感激,看来这位天子私底下并不难相处,一面又觉得建昭帝的手真是大,都能将她拳头牢牢包住了。
都说巴掌大的人,往往……看来此话不实。
林若秋心念电转,却在抬头后不禁怔住,只见建昭帝身后跟着的大太监魏安,胸前赫然拖着一大摞奏章,都能将人的下巴盖住了。
这是将琼华殿当成帝王的起居室了?
楚镇向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这几日朝政格外繁忙,朕不愿耽搁,索性让人捎过来。”
林若秋自然得表示理解,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因命人掌灯,将书案拖到窗前去,方便建昭帝工作。楚镇说了三两句闲话,便自顾自的忙活去了,但闻沙沙执笔声,连头都没工夫抬一下。
林若秋倒真有点可怜他,不知是真有那么多工作,还是为了避免侍寝而装出来的——免得被人发现他不行。
无论哪一种都挺可怜。
林若秋想自己既然是来当公务员的,自然得凡事顺着领导的心意走,她站在一旁磨了半天墨,便适时的打了个呵欠。
楚镇立刻警觉地扭过头来,“你困了?”
“臣妾不困。”林若秋忙说,一面手上加紧磨墨,一面却悄悄以袖掩口,又打了个呵欠。
“你今日才进宫,怎么会不累。”楚镇温和而体贴地说道,大手一挥便召了红柳来,“服侍你家主子先去歇息吧,不必理会朕。”
林若秋谢过皇帝一番盛情,方才扶着红柳的胳膊转身,她确信没有看错楚镇眼中流露出的一抹放松——果然如此。男人其实也挺好对付的,只要你顾全了他们的体面,即使皇帝也能变得温柔。
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遂生生刹住步子,乖巧的问道:“陛下,您饿不饿?臣妾让人送点汤饮来。”
楚镇摆手,“不用费心折腾,你自去吧。”
可是她想吃宵夜啊……林若秋嘴上嗯了声,只得忍住满心懊恼上床躺下。当着皇帝的面,她也不好偷吃藏在床头柜里的那些糕点。
然而饿着饿着,林若秋也就渐渐睡着了,像她这样身体好的人甚少失眠,天塌了都懒得动一下。
不晓得皇帝是什么时候就寝的,总之应该是很晚。林若秋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一只手落在自己脸颊上,下意识往他手背上拍了两下,呢喃道:“别闹”。
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林若秋感觉枕畔人的身子僵了僵,她便再次确定了:建昭帝只是“无力”,其实是有心的。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总比冷酷无情的魔头容易打发。
过了好半晌,楚镇才悄悄将那只手收回去。
一宿无话。
次早醒来,林若秋便发觉身畔的男人不见了。叫来红柳一问,才知楚镇天不亮就已起身离去,这位皇帝的兢兢业业可谓有目共睹。
红柳对她多有埋怨,“选侍您昨夜怎么恁早就歇下了呢?难得陛下头遭就来咱们宫里,您却不把握住机会,下次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林若秋睁着两只惺忪的眼,心道哪来的机会,她又不是六味地黄丸成了精,就算软磨硬泡把皇帝留住,别人还是不会碰你,反而闹得彼此难堪。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皇帝高兴了就来坐坐,不高兴了立刻就走,对付领导原该是这套方针,领导还该夸她懂事呢,再过分就成马屁精讨人嫌了。
红柳说不过她,只能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无奈摇头。原以为跟了个雄心勃勃的主子,谁成想却会这样混日子,这样下去,林选侍几时才能怀上龙裔,几时才能地位稳固熬出头啊?
林若秋不理会这些人的忧愁,只吩咐红柳为她洗漱更衣,进宫第二日原该去向诸位妃嫔娘娘请安,她不想迟到落人话柄。
主仆俩相对无言间,绿柳却喜孜孜的进来了,进门先向林若秋福了福身,接着便咧嘴道:“尚宫局送来的赏赐到了,选侍可要点一点?”
也不止琼华殿有此殊荣,新人进宫,皇帝照例是要恩赏一番的,其实也是恩赏她们的父母亲族:娶了一个,便等于娶了一大家子,这一点放之四海而皆准。
林若秋淡漠瞥了几眼,随口问道:“安选侍那里也是这些东西吗?”
她与安然来往密切,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一同分享。林若秋正愁无人作伴,能得个人时常说说话也好。
绿柳却摇摇头,“宫中有旨,苏州来的贡缎,婕妤能得六匹,美人四匹,选侍只得两匹,金簪同类。”
林若秋瞅着面前箱笼中的物事,她就算数学再不好,也能认出那是四匹贡缎,四支金钗,可她仅是选侍份例,难不成内务府的人送错了?
不,不会,那些人都是办事半老了的,若能犯这种简单的错误,除非他们不要脑袋。
既然没错,那就是……
林若秋脑中轰然一声,绿柳已欢喜得向她作揖,“恭喜选侍得陛下垂爱,今后风光指日可俟。”
林若秋面上没有半点喜色,她觉得皇帝大概是吃撑了。
没错,她是想寻一张长期饭票,可谁会跟饭票谈情说爱呀?
第6章 再会
何况这张饭票还是有时效性的,万一建昭帝中道崩殂,那她们这些无所出的后宫嫔妃……皇帝又没法给她一个孩子,保她后半生有所依托。
想太多亦是无益,这宫里谁不是过一日算一日的?林若秋很快就放宽心态,有吃,有喝,有玩,这就够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至于建昭帝是想跟她玩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戏码或是纯粹逗逗乐子,林若秋且不去管它,如今要紧的是不能错了规矩,保命在宫里才是第一位的。
林若秋很快梳妆打扮好,由红柳搀扶着去往皇后所在的椒房殿。
她来得已经不算早,魏昭仪却比她还要迟。众人端坐了好一阵子,喝茶喝得舌头都麻了,才看到一身瑰紫衣裳的魏昭仪姗姗而来。
之前殿选那日据说魏昭仪也在,可林若秋没敢看她——无它,只因魏氏跋扈的声名太过深入人心。莫说林若秋希望中选,就算不想,她也无须得罪一个疯子。
如今斗胆瞟了两眼,林若秋却发觉这位艳名远播的美人并不及她想象中那般夺目,更像是一白遮三丑的典范,她那种白与魏雨萱又有不同。若说魏雨萱是没有半点瑕疵的透白,魏昭仪则更接近枯井里那种不见天日的惨白。
她看起来就像墓穴里挖出的女尸,森森的散发出瘆人之意。
林若秋终于明白,为何连方姑姑谈起这位魏昭仪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态度,遇见这样贞子似的人物,换做她也怕。
那人冷电般的目光倏然射来,林若秋忙垂下眸子,方才短暂对视,她看到魏昭仪眼下有明显的乌青,擦了许多粉才勉强盖住,是因为新人入宫而睡眠不好么?可她在魏氏眼中看到的并非妒恨,更像是深深的疲倦。
她不禁怀疑起魏昭仪是否真的受宠——尽管受宠也是柏拉图式的受宠。
魏昭仪入了座,在座的气氛方活络些,没人拿她迟到的事说事。地位低的不敢,至于比她地位高的,唯有赵贤妃不冷不热的刺了句,“妹妹下次须得记得,莫耽搁了给皇后请安。”
魏昭仪皮笑肉不笑的道:“劳姐姐指教。”之后便再无话。
赵贤妃便再懒得理她,谁都知道魏氏不过是借着太后的势才这般猖狂,等太后西去了,她可还能这般恣意?
何况从魏雨萱的事来看,这位昭仪娘娘差不多已和娘家撕破脸了。
林若秋发现这个后宫和书里其实没什么两样,大多数时候还是挺和睦的,四妃里头尚缺其二,谢贵妃与赵贤妃之后,即以魏昭仪为尊,再往下的妃嫔即便有些小脾气,亦掀不起大风大浪来。
谢贵妃的父亲是当朝右相,赵贤妃则出身平西将军府,二人都无心争宠,而是一心一意争夺贤良的美名,无疑意在后位。
毕竟当今皇后时常多病,十日里倒有五日下不来床,谁都看得出她命不久矣。
林若秋悄悄将视线投向高座上苍白病态的女子,这位皇后娘娘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安静沉默的态度,仿佛游离于世,在座并非她御下的嫔妃,而是些不相干的人。
在原书里,宋皇后原本另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是先帝的一道圣旨将她指给当时还是皇子的建昭帝,既非两情相悦,很难说宋皇后是否心存怨恨,她这种消极的态度也就很能理解了——这些年,宋皇后虽执掌凤印,却不理后宫琐事,六宫皆交由谢、赵两位娘娘打理,无怪乎纵得这两人的心越来越大。
所以说建昭帝的后宫真是很神奇,没人爱他,可他偏偏在漩涡的中心处。不过这些与林若秋皆不相干,她扮演的是个无聊的吃瓜群众。
众嫔妃原本好好的谈笑风生,不知从哪个角落阴阳怪气的来了句,“听说昨日陛下去的是林选侍宫里,好福气啊!”
说话的是高思容,此言一出,满殿里顿时落针可闻。
林若秋怀疑她仍在记恨那日尿裤子的事,所以才变着法的想要报复,可这与她有何关系?高思容自己要喝那么多茶水,难道是她逼的?可笑。
至于拿侍寝的事来挑掐就更没意思了,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总得分个先后次序吧?这在逻辑学上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说来说去,高思容惋惜的还是那人并非她自身。
思及此处,林若秋只笑了笑便道:“那高姐姐希望陛下去往何人宫中呢?”
“我……”高思容脱口便想说自己,继而意识到这样太过冒险,遂机敏的将皮球踢开去,冷笑道:“魏更衣出身承恩公府,难道不比你更有体面,林选侍莫非不懂得谦让之道么?”
林若秋心想这跟谦让有什么关系,皇帝的心思岂是她们能把控的?简直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坐在角落里的魏雨萱此时脸色也不好看,一道进宫的秀女里头,唯独她只封了更衣,偏偏她的家世又是极出挑的。高思容此语,无异于在她的伤疤上撒盐。
偏偏高思容却不觉得自己说错话,反而面露得意之色,浑然不觉众人都在看猴戏般的看着她。
及至发觉满面肃杀的魏昭仪亦在盯着她后,高思容的脸色才唰的白下来:她怎么忘了,有魏昭仪在,魏雨萱才不可能第一个承宠,她这一语倒把魏昭仪给得罪了。
高思容不禁张口结舌,“娘娘,妾身……”
满殿里呈现尴尬的沉寂,最终还是谢贵妃款款打了圆场,“众姊妹清早前来想必也乏了,不如回去歇一歇吧。”
这本该是皇后的台词,由她说来却也理所应当,众人皆见怪不怪。
林若秋出了椒房殿,原想着高思容或许会前来找茬,那她可得避一避。可谁知高思容自个儿心虚,生怕魏氏寻她麻烦,自己倒和被猫赶着的耗子一般灰溜溜离去了。
安然挺着小身板气喘吁吁赶了来,“姐姐,你别走那么快,且等等我。”
林若秋只得停下和她结伴而行,她问起今早送来的赏赐,原想着要不要分安然几匹,可谁知安然却笑着摆手,“不必,我那里也有四匹。”
见林若秋面露诧异,她便解释道:“姐姐还不知道?咱们本就是按美人份例来的。”
原来宫中旧例,凡新人入宫,侍寝后都会得一次晋封,因而这次尚宫局准备的赏赐就是按晋升后的份例来的。只是这几年都不曾选秀,绿柳等人倒给忘了。
林若秋:“……”
亏她还自作多情了一阵,她好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