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就见绿柳一脸兴奋的跑进来,上气不接小气的道,“娘娘……”
林若秋腾地站起,“可是外头有了动静?”
绿柳忙不迭的点头。
林若秋不再耽搁,急匆匆的放下针线起身,红柳念着外头露重风冷,想了想,还是捎带上一件披风。
主仆俩心潮澎湃来到水阁边上,果然就见御湖周遭里里外外围了不少的人,连谢贵妃和赵贤妃也都严妆前来,当中的一人跪在地上,仿佛还在嘤嘤啜泣。
林若秋便起了怀疑,以魏语凝的心性,似乎不该如此软弱,就算被逮着也该分辩一番,怎的轻易就认罪了?
及至排开众人上前,却发现跪在湖岸的是婕妤钱氏,十分残沮地捂着脸,身上还沾了不少纸钱的飞灰。
赵贤妃见她过来倒十分意外,“林妃妹妹不好好养胎,怎么竟有空出来?”
林若秋唯有微笑,“正是听说此地出了事,才想来看看究竟。”
是人都会有好奇心,哪怕孕妇也不例外。赵贤妃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林若秋望着只顾掩面抽泣的钱婕妤,心中疑惑更深,那法子还是她透露给钱氏的,原指望钓出大鱼,怎么钱氏自个儿会跑来放河灯,她又没做亏心事。
可巧谢贵妃发话了,声调冷冷,“钱婕妤,你深更半夜为何跑来此处,可知私放河灯是有违宫规的。”
又命两个宫人将钱氏肩膀按住,免得她抽空逃走。
钱婕妤却没有逃走的意思,大约是哭累了,这才两眼红肿地抬起头来,断断续续说起她年少无知时,经常对家中一位庶出姊妹打骂不休,后来那位庶妹嫁去余杭,不慎掉入湖中淹死。多年来,钱婕妤一直耿耿于心,生怕那人做了鬼还惦记着自己这个仇人,加之近来宫中鬼怪之说频频,她追怀旧事,心中愈发难安,这才写了庶妹的生辰八字放入河灯之中,祈祷她早日超生。
赵贤妃简直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个?”
多大点小事,她都能懊悔许多年,这人的胆子是豆腐做的吧?
钱婕妤羞惭不已,连头都抬不起来,她还以为自己此番出来得隐秘,定不会被人发现呢。
谢贵妃沉吟道:“这法子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才想起?”
钱婕妤正要回话,红柳匆匆向她投去一个警告的眼色,钱婕妤连忙收声,只低垂着头道:“妾只是听宫中的老人说起,才斗胆一试,未知是否有用。”
她此刻也有点疑心林若秋是故意透露给她的,无奈林若秋当时只与她闲话家常,算不得证据,且钱婕妤也没那个胆子拉她下水——林氏正怀着身孕,就算她照实说了,谢贵妃定然也不敢责罚。
既如此,何必多得罪一个?钱婕妤于是沉默不言。
既然钱氏自己犯蠢,谢贵妃便秉公处置,“此等小事就无须回禀陛下了,只是钱氏你行为莽撞,违忤宫规,本宫不得不罚你。传令下去,婕妤钱氏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你可心服口服?”
林若秋心道谢贵妃还是挺会做人的,到底帮钱氏遮掩了下来,虽然钱氏吃亏,但保住了位分,又替她在宫中留了面子,这下谁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钱婕妤于是感激涕零,“谢娘娘宽宥,妾身今后定当规行矩步,绝不再犯。”
众人见只是这么一场简单小事,连热闹都没看成,也便意兴阑珊地告退。
林若秋由红柳搀扶着回到琼华殿,眼中终免不了失望,“有钱氏做例子,那人想必再不肯现身了。”
这局等于白做。
红柳亦叹息,“看来那人太过谨慎,没准已经察觉到咱们背后的动作,这才有所防范。”
又劝道:“其实是好事,那人心存警惕,想来不敢轻举妄动,娘娘正好安心养胎。”
林若秋可没法安心,她可不想为了一个躲在暗处的敌人整天担惊受怕——倘若真是魏语凝所为,只有尽早揪出此人的狐狸尾巴,她才能高枕无忧。
可正如红柳所言,被钱婕妤这么一闹,那人只会更加警醒,也许会放任她将这一胎生下来,她该如何激此人出手呢?须知时日越久,证据只会消灭得越彻底,到时就算揪出狐狸尾巴,也难人赃俱获。
隔天她抱着婳婳去未央宫中请安,程氏等人见她面容浮肿,俱好奇地围上来张望。
林若秋只得解释,是睡眠不宁以致精神不佳。
程氏深深望她一眼,“敢是因为近来宫中流言的缘故?”
林若秋含糊点头,她可不敢说流言是她自己造出来的,她当然不会因此害怕。
太皇太妃此刻正将尾指上那枚金灿灿的护甲摘下,拿圆润的那头逗襁褓中的女婴玩——她真的很喜欢孩子——扭头朝程氏撇了撇嘴,“您老何必遮遮掩掩的,直接说有人要害林妃不就得了?”
程氏拿这位心直口快的老姊妹没办法,只得朝林若秋抱歉道:“别放在心上,她向来是有一说一的。”
林若秋当然不介意,何况追根溯源自己才是肇事者。见太皇太后等人既问起,林若秋便趁便道:“皇祖母,倘若真有不轨之徒,臣妾该如何才能激她出手?”
程氏凝眸看着她,“果然有人要对你这一胎不利?”
林若秋讪讪道:“臣妾也只是提出假设,毕竟宫中人心混杂,不得不防。”
她可不放心有这么一颗定时炸弹在自己身边,这样她会做噩梦的。
程氏沉吟道:“如今人人皆知皇帝对你的重视,那人若惜命,想必不敢轻举妄动。”
林若秋正是为这点苦恼,有时候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比起凶神恶煞的厉鬼,一团迷雾显然能带给人更大的阴影——谁知道里头藏着什么魔物?
太皇太妃在一旁听了半日,此刻便笑吟吟的道:“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的威胁够大,那些虺蝮之徒迟早会耐不住,露出行迹来。”
“既如此,何不跟皇帝说你这一胎是祥瑞之胎,贵不可言,”她想了想,朗然道,“我记得当年孝景皇后还是夫人,怀胎的时候就曾梦日入怀,孝景皇帝称此为贵徵,后来此子果成大器,便是后来的孝武皇帝。”
林若秋也记得这典故,不过她总以为这些故事是后人穿凿附会为当时的皇帝造势的,要她胡乱编造一段,她可没那个胆量。
可谁知面向程氏时,程氏却笑着朝她一点头。
林若秋惊住了,“您也觉得此法可行?”她以为程氏一向稳重,这种事可不能儿戏吧?
程氏莞尔道:“为什么不行,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揪出那鬼祟之辈,又不要你害人,说句话而已,这也能算难处么?”
林若秋十分纠结,“但,若生下来不是男胎……”
这种贵相多出在后来的天子身上,林若秋可没把握这一胎定是男孩,倘她随意胡编乱造,只怕皇帝知道后会……
程氏宽容的道:“生下来再做打算嘛,船到桥头自然直,史书上以讹传讹的故事也不算少,总归是皇帝的骨血,皇帝不会怎么样的。”
林若秋算是明白这些老人有多么通透,大约活到太皇太后这个年岁,连迷信都懒得迷信了,甚至也不会桎梏在对天家法度的尊崇中,谁说古人不知变通?这几位娘娘去写史书想必也能十分精彩。
是夜,林若秋躺在帐中,夜半忽然惊坐而起。
身侧的楚镇都被她惊着了,揉了揉眼睛望着她,“你做噩梦了?”
林若秋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声音仿佛有些变调,“臣妾方才梦见一轮日头钻进臣妾肚子里。”
楚镇顿时来了精神,面色凝重道:“果真?”
林若秋点点头,她没撒谎,这梦真就那么可怕。可能是受了太皇太妃那些话的影响,林若秋方才半梦半醒间,恍惚置身于蛮荒年代的大峡谷中,周遭旱气蒸腾,土地皲裂,一个穿着兽皮裙的男人执着长弓对天空放箭——应该是后羿?林若秋当时却没想到神话上头,只以为这人失心疯了,还真以为能把太阳射下来?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轮红日轰然坠地,直直地向她身上落去。
接着林若秋就被吓醒了。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作用,倒省得林若秋胡编乱造一通谎话,不过她之所以梦到旱情,也可能是楚镇将她搂得太紧的缘故——林若秋望向身侧赤裸而强健的臂膀,她自己怀着身孕本就体质偏燥热,身边还多了一个移动热源,不出汗才怪呢。
楚镇听罢这番说辞,眼中果然流露出惊喜之色,他将一缕汗湿的头发拂到女子耳后,正容道:“若秋,这是祥瑞之兆。你怀的这个孩子,将来一定贵不可言。”
林若秋弱弱的辩解,“未必,臣妾日间才看了本志怪类的古籍,兴许是受上头的故事影响。”
楚镇的语气却十分肯定,“无妨,你既能做此梦,必然有所感应,看来就该应到咱们的孩子身上。”
他轻轻将女子拥紧,感慨道:“放心,朕会保护你们母子,绝不会让他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林若秋偎在他怀中,虽然很为楚镇的态度动容,但也难免觉得……皇帝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话,会不会太随便了?
难道梦日入怀其实是个普遍现象么?也对哦,听说后羿曾经射下九个太阳,这么一想还真是挺多的,她顶多算其中之一。
第74章 山桃
虽说她真真切切做了这个梦, 可楚镇丝毫不怀疑她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也是很真爱了。林若秋心潮起伏, 遂炯炯有神的抱紧他的腰身,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
仿佛听到楚镇在那嘟囔些什么。
林若秋以为皇帝在埋怨她不自重,可谁知凑近了细听,却发觉那人小小声建议,“再亲一下。”
合着这玩意还能上瘾?林若秋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 抵着他脑门轻轻蹭上去, 继而才听到楚镇心满意足的喟叹, “你好久都没这样亲近朕了。”
林若秋掰着指头数了数, 从行宫回来也才一月工夫, 何来许久之说?且她怀了孩子, 再怎么也该注意些吧——虽然肌肤接触也有轻重缓急之说, 可林若秋总觉得楚镇掌握那项技能之后,非常经不起挑逗, 而黄松年也叮嘱过, 孕早期不该有剧烈运动的,故而林若秋在刻意保持距离。
在皇帝看来却仿佛受到冷落,她听到楚镇轻轻地,带着点不确定问道:“等孩子生下来,你不会光顾着照顾他俩, 却不理会朕了吧?”
“当然不会, ”林若秋从善如流的道, “陛下是妾的夫婿,妾怎么会置夫婿于不顾呢?”
总觉得这种问话听起来怪怪的,这不是她该担心的问题么?貌似两人的角色定位有些错乱。
楚镇戳了戳她的鼻梁,半开玩笑的道:“你若敢做负心之人,朕就将你的鼻子咬下来,看你以后还有何面目出去。”
林若秋隐隐察觉到皇帝还有几分病娇的潜质,她真被吓着了,忙道:“臣妾自然不会,倒是陛下可别严于律人却宽以待己,您若食言又该如何?”
楚镇缓缓抚上她的脊背、锁骨,林若秋又被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听那人语调缠绵道:“朕负了天下也不会负你。”
说着便叼住她的耳垂,细细吮吸起来。
林若秋被他亲得神魂颠倒,心里却仍保留了一线理智,只觉得皇帝的誓言十分不可靠:这话只有在乱世才有用,如今可是太平盛世,哪来的天下供他辜负?
想来楚镇也是杂书看得过多,眼下信手拈来,却未考虑使用的语境是否恰当——这一点倒跟她十分相像,林若秋总算找到了志同道合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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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虽只是两人枕畔私语,可宫里人从来不怕事情闹大,何况皇帝心中欢悦,亦巴不得有人同享,很快,林若秋所做的怪梦就传遍整个宫里。
既是皇帝亲自称赞此子为“贵徵”,众人少不得赏点面子,实在想不出别的花样,只好再送一份贺礼过来——林若秋心下十分歉疚,这样子倒好像她变相立了个敛财的名目,不过她本就是财迷,如此一来自然更加高兴。
谢贵妃甚至亲自将林若秋所做的梦境拿去宝华寺请法师参详,所得的结论与书上所载殊无二致,如此一来,众人愈发觉得此子贵不可言。
林若秋隐隐觉得谢贵妃在推波助澜,至于是真心为她好,亦或是故意引起众嫔妃对她的敌对,则见仁见智了。不过林若秋的目的正是为这一胎造势,好引蛇出洞,因此谢贵妃的举动恰好合了她的意。
赵贤妃得知后则有些愤怒,“梦日入怀?她可真敢讲,怎不说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得了?”
“呃,这金乌之说貌似比文曲星更尊贵些。”川儿好心提醒她别大小不分。
“那就更要命了,”赵贤妃怒不可遏,“几时听说过有这种事?那日头好端端在天上挂着呢,掉进肚子里,亏她怎么想得出来。”
“您觉得是林妃故意捏造?”川儿眼神凝聚,“可史书上也不乏类似的例子。”
“那些都是后人编的,林氏也不过有样学样罢了。”赵贤妃没好气道,“皇帝可真是傻瓜,这种鬼话也相信。”
林若秋并未被赵贤妃的唯物精神打动,她忙着参加中秋宴呢。在这次的宴会上,林若秋可谓出尽风头,宗亲命妇们纷纷向她举杯敬酒,大抵是信了那异梦之说,又或者是因皇帝满心高兴,众人才不得不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样。
这样大庭广众的热闹下,楚镇看她的眼神仍是蕴满了柔情,林若秋只得羞答答垂下头去,她真是不习惯——也许以后不得不习惯。
酒宴才进行至一半,魏语凝便醉意朦胧的告退,在林氏进宫之前,她这位昭仪娘娘原是极有风光的,可随着林氏宠爱弥盛,众人已将她忘怀得差不多了,甚至于她这样扰乱宴会的兴致,也没人出来说个不字。
当然更不会有人挽留。
魏语凝走到中庭那棵桂花树下,酒意已醒了大半,她松开素英搀扶着她的胳臂,眸中渐渐明晰,更不显半分醉态。
素英早猜到她故意装醉——方才席间昭仪娘娘并没饮多少酒——多半还是觉得不自在才偷空出来,因轻轻为她拍背,好将胃里那点酒意控出来,一壁埋怨道:“方才人人都向林妃娘娘道贺,独咱们不去敬酒,主子就不怕林妃起疑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