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语凝冷笑道:“有什么可疑心的,贤妃不也没去?”
看着曾经地位远低于她的女人,如今却已爬到她头上,换谁能咽下这口气?更别说照宫里的规矩,她还得唤林若秋一声姐姐,她怎么配?
素英面露踌躇,“那可不一样……”
赵贤妃家世出众,位分又尊贵,她就算给林氏脸色看也不算什么,自家主子不过是个失宠已久的昭仪,有什么资格不去巴结林妃?
可这些话她即便说了,主子定然也不肯听,素英只得悄悄将逆耳忠言咽了回去。
十五的月圆得吓人,魏语凝的眼此刻也明亮非常,唯独在瞳孔的最深处晦暗黑沉,叫人看不分明,她幽幽叹道:“何况林氏未必计较这些小节,方才席间你也看到了,她哪还有工夫理会别的?”
素英想起皇帝与林妃眉目传情的境况,唯有默然,适才皇帝起身敬酒时,她看到皇帝腰间别着的香囊,那样粗糙的针脚,一眼便知并非出自宫中绣娘之手——这样简陋的东西也肯带着,还于人前显摆,陛下对这林氏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魏语凝磔磔干笑了两声,忽的倚着树干大声作呕起来,素英一面掏出手绢为她擦拭,一面便惊喜唤道:“娘娘,你莫不是……”
魏语凝轻轻望她一眼。
素英的脸色顿时白下去,是了,娘娘连侍寝都未有过,如何能得身孕?她方才那句急昏头的无心之言,却只好戳中魏语凝的痛脚。
魏语凝抬起苍白浮肿的面容,“永安大长公主最近可有进宫么?”
素英低眉摇首,“自从温岚小姐被赶出行宫后,公主便再未来过。”
虽说是婢妾所生的庶女,可永安公主心性那样高,必定视为奇耻大辱,说不定还以为魏太后与皇帝联合起来戏弄温家,永安公主如何还肯来宫中走动?
魏语凝脸上不禁滑过一丝失望。
素英大致能猜到她想做什么,因悄悄劝道:“娘娘,还是算了吧,林妃怀的胎都说是大吉之兆,若这档子出了事,陛下定然不会轻饶的。”
何况永安大长公主能帮她对付一个选侍,却未必肯助她除去一位皇子,永安公主又不是傻子,怎会白白被人利用?且眼下琼华殿正在风口浪尖上,太医院都看得死死的,各宫的宫人想取点药材都需留作记档,一旦有何异动,很难不被人察觉。
先前有魏太后挡在头里,主子做事还算隐蔽,如今却成了单打独斗,这叫素英如何放得下心来?况且,她总觉得琼华殿那位运气好得太过分了些,先前借王世子的力都没令她出事,反而平平安安诞下公主,如今更是再度有娠,地位更上一层楼,若说冥冥中有神佛在保佑这位,那素英也是信的。
这些道理,魏语凝何尝不知道,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只觉得无形中有一只手拉着她拼命地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不见天日的泥沼中去。
片刻的静默后,她轻声说道;“本宫近来胃口不佳,让府里送些山楂进来罢。”
素英麻木的答应下来,她其实不太懂自家主子为何一定要跟林氏相争,如今却渐渐有了点体会。就算林氏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魏语凝的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可她仍是执意要除去林氏这一胎——既然不能让自身的处境变得更好,那就让林氏落到同样凄惨的境地,如此她心里这口气就平顺了。
很可怕的想法,但却是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否则她在这宫里也不过是如行尸走肉一般活下去。素英同样如此,既然跟定了这位主子,她今后的路也便决定了,死生荣辱不过如此。
素英飞快的抹去眼角湿意,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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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秋越往后胃口越怪,已经秋深,她反而想念起那种又酸又涩的山桃来,可惜早就过了桃熟之时,楚镇不知从何雇来一批匠人,愣是将桃子的成熟期延后一个多月,才使得林若秋得享美味。
林若秋相信,哪怕她要摘天上的月亮,楚镇也会不计后果为她弄来,幸而她所求虽不太寻常,也还是易得的东西,而非龙肝凤髓之类,否则楚镇为了她这位妖妃,只怕要连国库都给掏空。
红柳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咋舌,适才她尝了一个,只觉牙关几乎麻倒,真亏主子是怎么吃进肚里的。
林若秋啃了口脆硬的桃肉,笑眯眯道:“这种才叫有滋有味,你如何能懂?”
红柳叹道:“奴婢是不懂,可就连陛下都不懂呢。”
前日她才见林主子促狭地将桃子喂给陛下,陛下脸都绿了,却还是硬着头皮吃完,那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这必须是真爱无疑了。
第75章 山楂
魏昭仪向家里要山楂的消息, 林若秋很快便从进宝口中得知。
进宝将一只手掌搁在唇边,半遮半掩的道:“说是来送重阳节的节礼,可娘家人送东西何须偷偷摸摸的, 小的趁人不备,从绸绢底下摸出一把东西来。娘娘您瞧,就是这个。”
林若秋看着他那只白白软软的手掌——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觉得宫里这些太监格外皮光肉滑,保养得比女子还好, 是因为激素分泌的关系, 还是从小不做粗活?
进宝被她盯得脸红, 悄悄提醒道:“主子!”
林若秋回过神来,发现他掌心卧着的是一枚朱红色的小果子,因掰开嗅了嗅,讶道:“山楂?”
进宝点头,眸中有些痛恨,“娘娘想必知道,这山楂果是滑胎的妙药,有身孕的女子是万万沾不得的。”
林若秋失笑, “看来她是真急了。”
如今没法假借魏太后的威势, 太医院那边又严防死守着,想必魏语凝也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吧。若是那些作用强烈的药物, 一星半点就能发挥疗效, 可山楂……魏语凝打算让她吃多少, 又怎能保证她一定会吃下去?
进宝却比她还情切, 忙道:“娘娘,如今有了证据,您不妨立刻禀告陛下,省得中了魏氏的诡计。”
林若秋轻轻摇头,“不成,这算什么证据,本宫碰不得的东西,难道不许别人吃?此话未免太过牵强。”
仅凭昭阳殿里进了山楂她就去找皇帝讨说法,就算楚镇处置了魏氏,到底也算不得名正言顺,别人谈论起来倒成了她仗着身孕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被害妄想。
林若秋沉吟片刻,“本宫不喜甜腻之物,今岁的重阳花糕,命她们多加些乌梅吧。”
进宝不愧为她宫里最机灵的小太监,立刻会意,“是,做得酸酸甜甜的,对娘娘而言才更适口。”
说完便躬身告退,吩咐厨下办去。
林若秋庆幸她手底下的都是伶俐人,这进宝尤其是其中翘楚,只须一个眼色就能心领神会,其他的哪怕不及他,至少也称得上忠心——只除了当初那个妄图爬床的青柳,可惜年纪太轻、阅历不足,早早就被皇帝识破了打发出去,林若秋偶尔想起来还会为那花容月貌的丫头默哀,当然伤心就不必了,本来她也只跟红柳绿柳这几个亲厚,其他的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别人落到什么下场,自然不关她的事。某种意义上,林若秋觉得自己还挺冷血的。
眼下,她什么心也不想操,只想安安生生地将这孩子生下来,不愿任何波折……林若秋望着掌心小巧可爱的山楂果,意外的竟想尝一口,天晓得,这些天她喝酸梅汤都喝腻了。
可巧红柳进来瞧见,忙劈手夺过去,惊恐道:“娘娘,您怎能碰这个,这是哪来的?”
其实她少许碰一点不会有事,无须这样严防死守的……可林若秋也很能体会红柳等人的心情,毕竟连皇帝都说了此胎贵极,无怪乎人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有点动静便风声鹤唳。
林若秋也不瞒她,径直将进宝所见所闻告知红柳,红柳听罢方松了一口气,却不禁埋怨道:“吓死奴婢了,方才见娘娘的模样,还以为您想亲自尝尝呢!”
她是挺想尝的,眼下却只好打消这念头,林若秋无奈的干笑两声,“重阳将至,听说今年的节庆要在未央宫中举办,本宫也想送些糕点果品到未央宫去。”
重阳讲究敬老,论辈分、论地位都该是太皇太后享受这份尊荣,且魏太后因为先前中毒一事与皇帝闹得十分不快,此刻恐怕是没心思过节的。
红柳便知她要借程氏的力,因蹙眉道:“娘娘与其费尽心思设局,何不干脆告知陛下,倒显干净利落,到底陛下是娘娘的枕边人,不会不相信娘娘的。”
“正因是枕边人,才有诸多顾虑啊。”林若秋笑道,那笑声却不怎么爽脆。
就算魏语凝向家中要了山楂,也不能保证她一定会拿来害人,林若秋不敢因这么一件小事就透支自己在楚镇那儿的信用额度——正因她对皇帝有情,这份感情才需认真经营,而非随意浪费。比较起来,她与太皇太后虽是忘年之交,彼此之间的顾虑却少许多——大概恋人与朋友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分寸感,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却是克制。
但试问世间谁不想潇洒放肆一回?林若秋也想,可她惜福,更得惜命,因此只能用这样迂回的法子达到目的。
察觉到自己对于情爱愈发患得患失起来,林若秋眉间不由微微拧起,她随口问红柳:“听说御膳房新进了几篓子肥美的秋蟹,你去拿几只回来清蒸,晚膳也好加个菜。”
想起刚蒸好的螃蟹撒上料酒姜丝那清甜鲜美的滋味,林若秋便觉口水直流,她许久都没尝鲜了,趁今天被山楂勾起了胃口,正好大快朵颐。
谁知红柳二话不说便摇头拒绝,“不行,螃蟹性寒,陛下说了不许您吃的。”
林若秋瞪着眼,“你们是听他的还是听本宫的?”
真当琼华殿改名换姓了是吧?
红柳半点不惧,依旧义正辞严的道:“自然是听陛下的,陛下的话才是圣旨。”
林若秋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她大概永远也等不到翻身把歌唱的那天。不管她对这些人再好,甚至自以为是的生出几分闺蜜情,可在红柳眼中,君权永远都是高不可攀的。她当然没法反驳,谁叫楚镇是皇帝,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红柳劝道:“陛下也是替您着想,为了腹中的龙胎,您暂且忍一忍口腹之欲吧。”
林若秋还能说什么,她当然只有忍耐。都说爱是克制,可皇帝的爱却是叫别人克制,怎么想都很不合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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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中,魏语凝望着眼前红艳艳的果山,茫然捻起一枚放入口中。那生山楂着实酸得厉害,才一咬破,仿佛浑身的血都激得倒流回来,她微不可见的蹙起眉头。
素英见状,忍不住劝道:“娘娘还是等饭后再吃吧,这山楂伤胃,等会子别又激得作呕起来。”
那晚昭仪娘娘因酒醉就没头没脑地吐了半日,回来便晕倒了,足足休养了两三日才算好些,素英可不愿她又生出事来。
魏语凝也不知听没听见,默默地将口中之物连核咽下去,继而又摸起一枚,眼中却茫然毫无焦距,也不知想些什么心事。
素英知她心中拿不定主意,因道:“娘娘若下不了手,不如就此算了,横竖这一胎碍不着咱们什么。”
倒是承恩公府这么快就将东西送来,着实居心可疑,照她看承恩公府才巴不得尽早除去这孩子,毕竟那边是站定邺王的,若皇帝有了自己的骨血,那还有邺王什么事?何况这孩子的母家姓林,那魏家也讨不着便宜。
若能借昭仪娘娘的手将林妃这胎打掉,承恩公府只怕得笑开花了,横竖他们不必担半点干系——山楂可不是催命的药,因为心疼女儿才送些鲜果,谁能料到女儿会拿它害人呢?最终罪责也只会归结到昭仪娘娘一人身上而已。
故而素英实在不愿自家主子为他人做嫁衣,尽管魏语凝自己的心思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这一枚山楂的核格外大些,魏语凝梗脖两三次才艰难的咽下去,额上都爆起了青筋,看得红柳一阵提心吊胆,生怕她因这点小事闹到请太医来,那就太丢脸了。
幸而魏语凝未有大恙,而是很快平静下来,她轻声问道:“琼华殿那边可有何动静么?”
素英低着头,“林妃娘娘在准备重阳花糕的事,并无异样。”她回回打琼华殿门口经过,都听到里头喜气洋洋的喧笑,哪像昭阳殿这般冷冷清清。
那看来真是毫无警惕,魏语凝干涩的笑了两声。此刻正是下手的绝佳时机,她反而有些犹豫,在此之前她从未亲自动手害人,那些事便可当成不是自己做的,从楚兰,到魏太后,若非他们太过轻信愚蠢,又怎会三言两语就上当。是林氏自己结仇太多,而非她刻意针对林氏。
但今次不同,若林氏因她送去的这些山楂果而小产,魏语凝怎么也没法说服自己清白无辜,是她用自己的手,亲自毁掉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她该这样做么?就因为对林氏的嫉妒。
魏语凝眼中出现几许空茫。
素英见她心神恍惚,只得寻了块干布将地上的污渍擦拭干净,一壁叹道:“其实承恩公府的胆子也小得厉害,林妃娘娘几度有娠,也不见他们做些什么,来日若林妃生下皇子,陛下即刻要立那孩子为太子,只怕承恩公府反而得转过脸趋奉那林氏了。”
不过是刹那间的软弱意动,转眼之后,魏语凝的眸光已坚凝如冰,“告诉素心,本宫会厚待她的父母兄弟,让她务必无后顾之忧。”
素英一愣,亦只得垂头应道,“是。”
魏语凝轻轻将一枚果核吐出,吃了太多的山楂,此刻她只觉口腔酸麻难当,仿佛连那条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可她仍是健康的、安全的,很快便能恢复生机。
她抬手抚上空空如也的腹部,若换了林氏,此刻会是什么后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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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只身来到小厨房中,侧着半个身子,不露声色地取走灶台上一大摞糕点,放了一块进嘴里便含含糊糊嚷道:“王大娘,记得多做一些,主子正想这个吃呢,对了,晚膳也别落下,如今小皇子渐渐长大,那可是万万饿不得的。”
说完,便脚步轻快地离去。
王厨娘当面陪着笑,一背转身便生气地埋怨起来,“老娘一个又不是千手观音,还得被这群小姑奶奶支使得团团转!林主子独个能吃得多少,多半倒进了那些蹄子的肚子,还有脸嚷嚷晚膳,这般有空,怎么也不过来搭把手?成日家好吃懒做,全叫林主子给宠坏了!”
她嘴里嘀嘀咕咕个没完,一旁烧火的眉清目秀丫头便笑道:“说这些没用的,东西照样得做,不如我来帮您老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