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为了求一个结果,她终究难免犯蠢。
现在就等楚镇来证明这个结果。
林若秋仍旧低垂着头,努力压抑住声音里的一丝惶惑,“臣妾有罪,还望陛下降罪,臣妾愿意领罚。”
从楚镇的视线望下去,只能看见她黑鬒鬒的发顶,绵密的,柔顺的,谁能想象这把青丝的主人会那般倔强。
他忽的轻叹一声,抬手搀扶她的胳膊,“起来吧,地上凉,别久跪着。”
林若秋恍然如在梦中,神不守舍地起身,不知该如何接话,皇帝这是……原谅了她?
楚镇瞅她半日,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缓缓摇头道:“去了也好。朕就说李家人一回来,皇后怎就突然想去行宫,看来倒被朕猜中了。”
林若秋好容易听出点意思,呆呆的看向他,“您知道?”
楚镇莞尔,“你以为朕是瞎子?宋氏当初嫁给朕有多么不情不愿,明眼人皆看在眼里,你以为独独朕不知道?”
那也不是毫无可能的,她以为皇帝日理万机,才无心理会儿女情事呢。林如秋在心中默默念叨,却又飞快的抬头,欲言又止,“那您怎么……”
楚镇叹道,“先皇旨意如此,朕与她谁又能反对?何况朕本非全人,无论谁嫁与朕为皇子妃,都注定独守空闺,朕又怎忍苛责与她?故而这些年宋氏默然自守,终日闭门,朕也皆由得她去。后来李家人回来,朕本想问问她的打算,可话到嘴边,却始终无法出口……”
近乡情更怯,林若秋很能理解皇帝的心情。她看皇帝的意思似乎倒是有心撮合的,不过这自己给自己戴绿帽,普天之下还是头一遭,也难怪皇帝说不出口。
思及此处,林若秋蓦然问道:“若皇后告知您她的心意,您又将如何?”
楚镇沉吟道:“朕自当成全。”
虽说并非他的本意,当初楚镇亦有坏人姻缘之嫌,纵使宋氏并不怨他,可谁知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回李家死而复生,又立了大功,楚镇原本决定,若李二郎前来求娶,他便来个偷梁换柱,改头换面将宋氏嫁给他,只是李清一直未来讨赏,反倒是李海处处争功,勇于表现,楚镇自然得先奖励积极些的。
林若秋彻底被他折服了,进一步联想到就算有她的对牌发挥作用,可园中守卫松懈,难道真是偶然?宋氏那么容易就逃出去了,不会是皇帝故意放水吧?
可当她再问时,楚镇却不肯承认了,只疾言厉色道:“朕看你是皮痒了,逼着朕罚你。你再多舌,信不信朕让人堵上你的嘴押去暴室,看你还敢如此聒噪!”
林若秋吓得连忙噤声,心里却知皇帝这是害羞了:做了好事的人,往往是不愿留下姓名的,这一位更是活雷锋。
也罢,若她絮絮不休惹烦了皇帝,没准此人真会把她拉去打屁股呢。林若秋整理了一下心情,方才问道:“那此事陛下打算如何收场?”
虽说是她闯下的祸,总得想法子圆回来。一国之后失踪,这可不是件小事。
楚镇沉吟道:“什么也别说,有人问起,只说是皇后突发急病,得好好静养才成,谁都不许探视。”
林若秋听懂他的意思,小心翼翼看着他,“陛下想让皇后病多久?”
楚镇深深望她一眼,“你想何时跟朕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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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御驾回銮,与来时的人马并无分别,唯一的变数是宋皇后病了,病得还相当厉害,也无法见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皇帝对宋氏虽无深情,亦不忍漠视,回去之后就命人将皇后送进椒房殿静养,又派了最好的太医诊治,其余嫔妃一律不许打扰。
倒是少有人起疑,毕竟宋皇后体弱宫中人尽皆知,这趟又跟着皇帝酷暑天到行宫瞎跑,本就孱弱的身体自然经不起折腾。
赵贤妃背地里甚至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道:“她也是个没福的,还想到行宫求个皇子,谁成想求出一身病来,果真自作自受。”
看来她这回没跟着去行宫是对的,宋皇后就是个前车之鉴,不晓得林氏给了她多少气受,她才会病上加病——那林若秋一肚子坏水,岂能容旁人与她争夺宠爱,赵贤妃无比怀疑此女在其中做了手脚。
她看宋氏那病秧子这回活不长了,在皇后的名分上霸占这么久,惟愿她早死早超生,为后来人腾出位子来。
一月之后,宋皇后果然薨逝,宫中人人称愿。
第106章 后位之争
宋皇后“病重”那段期间, 林若秋有意远着皇帝。楚镇虽有些不悦,可见她执意如此, 也只有由得她去。
林若秋的意思很明白, 这件事虽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可也怕有心人察觉——宫里的聪明人不在少数。为表心诚, 她自然得装得更像些,皇后病重,她若成日家缠着不放, 是个人都瞧得出里头有鬼。
因她这般慎之又慎,宫里方能维持风平浪静。就算有一两个胆大的嫔妃想去皇后榻前侍疾, 也都被林若秋给驳了回去。谢贵妃和赵贤妃更是提都不提,谁都知道宋皇后这病是好不了了, 若出事了该算谁的?谁也不想担这干系。
况且, 以她们私心来看, 宋皇后自然死得越快越好,越真叫人伺候康健了,那才叫麻烦呢。
因此哪怕皇后的病势日益沉重,宫里亦并未产生剧烈波动, 只是静悄悄的, 屏气凝神等待, 直至宋皇后的死讯传来,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倒是李蔷猜出了些许。
侍儿通报李婕妤过来的时候, 林若秋正让人找出库房里存放的白色生绢, 平常用不上这东西, 做孝服却必不可少。到时候满宫里一片缟素,独她这里花花绿绿的,像什么样。
李蔷施礼之后,略说了几句闲话,便开门见山的道:“椒房殿那位果然是皇后娘娘么?”
林若秋没打算瞒过她,这件事涉身其中的,除了她跟皇帝,便只剩下眼前人,李清的妹妹。何况李蔷也曾帮过宋氏一次,只可惜没能成功。
林若秋便笑道:“是与不是又如何,陛下说她是谁,她就是谁。”
事实上此刻躺在病榻上的正是宋皇后的侍女婵娟,她熟知宋氏脾性,又与其身量想仿佛,要扮演一个并不存在的皇后,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李蔷轻轻叹道:“娘娘还是心善。”
她蓦地提起裙摆,将要跪倒在地,林若秋忙将她搀起,诧道:“你这是何故?”
李蔷却仍是郑重的拜了三拜,“这一跪,是代我哥哥多谢娘娘,娘娘大恩大德,我兄妹二人没齿难忘。”
林若秋听着颇觉愧怍,她能说事情这么容易办成功,纯粹是楚镇从中放水的缘故么?不过皇帝是要面子的人,即便是善事,可在外人听来亦难免丑闻一桩,林若秋只好维护他的颜面,功过都一起揽了。
她看着李蔷轻轻拍去衣襟上的灰,又问道:“你哥哥最近可有消息?”
李蔷摇头,“杳无音信。”
但没有消息也就是最好的消息,李蔷知道二哥临走前为何不知会她一声,一则是时间紧迫,二则,也是怕她伤心难过罢。毕竟从此以后,李家便再无李清这个人了。
即使意料如此,李蔷仍不免为之哽咽,李家的亲眷本就所剩无几,如今又去了一位至亲,可想而知往后她在这深宫里该多么冷清寂寞。
林若秋见她意绪消沉,只当她忧心家族,因劝道:“放心,陛下既已不追究此事,自然不会为难两家。”
莫说以楚镇的心胸,已经放走了宋氏跟李清,不可能再去给宋李两家使绊子。就算他真有此心,事情也是不容易办的,宋氏的祖父乃三朝老臣,又有从龙之功,先帝金口玉言,纵遇大罪亦可赦免其性命,只这一条,便可保得宋家香火不息;李海又正得重用,皇帝不可能无端斩去这条臂膀。
况且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皇帝不知底里,也不可能牵连到两家头上。
林若秋如此安慰一番,满以为李蔷能展露笑颜,谁知她仍是轻轻摇头,“我倒宁愿陛下追究。”
若李清仍在,好歹能牵制李海一二,而今他已天涯海角不知去向,只怕李海的野心将膨胀得更加厉害,纵使眼下不出事,日后也难免将自己烧死,甚至牵连整个李家。
可这份隐忧,她能向何人倾诉?谁又能帮她解决?
李蔷蓦地转向林若秋,目光锋锐,“娘娘想做皇后么?”
林若秋本可以掩饰一下,可她忽然觉得没那必要,遂坦诚道:“后位空悬,自然人人皆可肖想。”
宋皇后在的时候,她不会主动去争,那是守住底线;可如今皇后的位子空出来了,总得有个人坐上去,凭什么不能是她?
这种时候再谦虚就成了虚伪了。
李蔷点点头,“如此,我会请兄长设法,助娘娘一臂之力。”
李海如今乃京中显贵,结识不少文武大臣,在朝中亦颇得人望,由他帮手,林若秋登上后位的可能也将更大些——若能成功,这便是稳稳的双赢。
可李蔷也知此事不容易办到,故而不敢将话说得太死,但经历这么一出,她心中的天平已向林若秋倾斜,且两人最近本就来往颇多,不明就里的人已将之视为一党。换了谢贵妃或赵贤妃登位,她今后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楚镇晚间过来的时候,李蔷已经离去,林若秋则正将裁制好的孝服披于肩上,看合不合尺寸。
窈窕的身形裹在那不染杂色的白布里,愈显得整个人空灵清丽,恍若月宫仙子踏下凡尘。
怪道都说女要俏,一身孝。楚镇眼睛一亮,上前便要拥着她亲吻。
林若秋忙满脸嗔怒将他推开,说了该注意些,皇后这才刚“咽气”呢,两人就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楚镇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有些不情愿,“还得装下去?”
在这一点上林若秋的意思不容反驳,哪怕楚镇拥有皇帝的特权,可宫里人多口杂,保不齐就有哪个有心的泄露出去。没人敢攻讦皇帝立身不正,可林若秋却得爱惜羽毛,不能在这当口毁了名声。
楚镇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握住她的手,“别急,皇后的位子,朕总归会为你留着,谁也别想夺去。”
林若秋当然不着急,没有哪家发妻刚死就赶着立续弦的,天家也不例外,总得虑及人言口舌。如今皇后刚刚过身,要册立新后少说得等明年,这期间变数太多,万一出了岔子……从前是没想过能做皇后,她自然不会因得失而忧虑,如今发觉自己有一争之力,林若秋却意外地患得患失起来,她这算自找苦吃么?可争端已到了眼前,并不是她说退出就能退出的。
楚镇静默了片刻,蓦地问道:“你放走宋氏,当真是因为同情他俩的缘故么?”
在此之前,林若秋与宋氏从无交集,与李家亦素无来往,若说是因为同情这对有情人的缘故才犯下这滔天大错,未免太可笑了些。
林若秋不禁向他望去,楚镇的睫毛很长,浓密且深,烛火下看来,便如在眼睑投下一层阴影,模糊且看不分明。
在此之前,皇帝一直在试图培养她的野心,也终于略有成效,不过,男人真的会喜欢有野心的女人吗?
保险起见,她自然该将故事讲述得动人一点儿,也好显得自己心肠柔软,不过,皇帝又真的会信吗?
她决定坦诚相告,遂反握住男人的手背——这对她而言有点吃力,楚镇的手掌宽大,且骨节嶙峋,她那小小的巴掌却有些肉乎乎的,生完孩子之后就更肉了——好在楚镇没将她推开。林若秋望着他,神色凝重地道:“陛下可想知道,臣妾当时对皇后娘娘说了些什么?”
毕竟她对宋氏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要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这对谁而言都太困难了些。可宋氏却信了,这证明她说的话有足够的分量。
楚镇遂起了兴致,“说什么?”
“臣妾告诉她,她在皇后的位子上坐得太久,臣妾已不想再等。”林若秋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楚镇调侃道,“看不出来,你胆子还挺大。”
放在平时,这便是妥妥的挑衅皇后的罪名,亏她竟有勇气自毁。
“妾说的是实话。”林若秋轻声叹道,“陛下可以有无数个宠妃,可能和您共享宗庙的,却唯有皇后一人,臣妾怕自己永远也等不来那一日。”
世事无常,谁知道她能活几年,生命里是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的。若能早日被册立为皇后,好歹在临死之前,她能名正言顺做他的妻——很傻的想法,可她却真心为此忧虑过,有时候人就看重那层仪式感,有了身份的加持,她死也死得甘心。
听她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楚镇忙去捂她的嘴,两道剑眉紧紧蹙起。
林若秋在他的动作下渐渐安静下来。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可一旦说出来了,她却觉得浑身轻松。
半晌之后,楚镇方才小心翼翼将她松开,“既如此,朕便与你立下誓愿,生同衾,死同穴,如何?”
林若秋想不出有力的回答,忽的如一枚小炮弹般冲进他怀里,将他紧紧拥住。
楚镇揉着她的头发,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傻子,朕怎会容你先一步离朕而去?”
林若秋埋首于他胸前,牢牢抓着他的衣裳,一寸也不想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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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中,谢贵妃得知皇帝又去了琼华殿的消息,不禁低声叹息,“皇帝还是舍不得她。”
还以为宋氏这一去,皇帝多少会假惺惺作态几日,谁知转脸就去宠妃宫中寻欢作乐,若被言官知道,就算不大肆上书,私下里也得规劝几句。
明芳脸上跃跃欲试,“娘娘,不如咱们将此事告知礼部诸位大臣,如此一来,陛顾及颜面,多少得冷落淑妃几日。”
谢贵妃冷声喝止,“不可。”
皇帝为皇后守孝那是情分,却未必非得如此,她若贸贸然宣扬出去,一则祖宗规矩并无定制,占不到道理;二则,如此作为损的是皇帝颜面,于林氏其实并无多少损伤,实则是因小失大。
而况,她总疑心林氏是否知道些什么,宋皇后自从行宫回来之后便一直避不见客,实在可疑。
第107章 奸妃
明芳忽然想起一事, 悄悄道:“听说皇后娘娘是在行宫受了气,这才病上加病, 以致沉疴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