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倒让合懿的戒心消除不少,毕竟话本写来就是给人看的,放在书架上,谁看不都是一样的么。“公子误会了,我没有觉得奇怪,只是觉得应该很少,今日看见了一时好奇,倒越发显得是我孤陋寡闻了。”
合懿不接那本书他也不着急,随手放在她方便拿取的书架上,适宜地向后退了一步,温和道:“那我猜小姐应该更不知道,这书的作者也是男子吧?”
“真的么?”她果然目露惊讶,说完了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自己个儿捋了捋情绪,才道:“这些话本写得要么是痴男怨女,要么是薄情寡幸,情感细腻丰富,很难想象会是男子写就的。”
他听着一笑,调侃道:“写书也是做梦的一种途径,小姐看书中是否多是几个痴情女子倾心于一个男子,至死不悔忠贞不渝的故事,这或许就是原作者求而不得的美梦呢。”
合懿也被他轻松的语气逗笑了,头回拿起那本书仔细看了作者名——“玉娇郎”,又是娇又是郎,这人也委实够矛盾的,光看名字可猜不出来这人是男是女。
“公子说得如此笃定,头头是道,难不成公子认识这原作者玉娇郎,还是说,公子就是这原作者本人呢?”
他连连摆手,摊着手臂在合懿面前转了一圈,好整以暇地问,“且想听小姐说说在下究竟是那一点附和这名字中的:玉娇二字呢?”
这人约莫是个极为随和的性子,被合懿这般误会也还是极有风度地浅笑,且看他的模样,也不想是那种需要臆想别人姑娘家的样子。
说话的档口,松青正推着梯子过来了,见一个大男人出现在话本区也颇为意外,看了她主子一眼,得了个无事的眼神,这才放下心来。
合懿既然来一趟,就不可能只挑回去一本,再想搭梯子取上层书籍时,那人前来主动请缨,“在下倒没别的好处,唯独个子还能凑合,这梯子攀上去总归不安全,未免这位姑娘受伤,小姐想取那本尽可告诉在下,举手之劳,想来在下还帮得上。”
初次见面不好麻烦人家,合懿忙说不必,道了声谢还是请他自去看书即可,“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一来不便耽误公子时间,而来,这梯子委实也不高,出不了什么事的。”
那人心思自是个十分通透的,听得出来她话里的婉拒意思,便也不再强求,只在离开时朝她拱手道:“在下周岩,不知可有幸得知小姐芳名?”
偶然相遇的男女之间互相交换姓名,这可不是件随意的事情,合懿霎时间觉得尴尬万分,别说真名了,就是瞎编一个都不愿意编,径直下了逐客令,“区区名字不足挂齿,亦不敢劳公子尊耳聆听,公子先请吧!”
周岩面上倒有一瞬间地失落,但很快恢复如常,仍笑着朝她施一一礼,随即转身从容往后边的书架去了。
他直转过两扇书架走过话本区并未停留,出了步道在大堂左侧的门里一拐,门内的阴影中站了个芝兰玉树的身影,恭敬朝他弯了弯腰背,跟在他身后往后面的庭院走,踏出阴影,那人的面容展露在青天白日下,剑眉星目朗朗清举,不是新晋状元郎莘川又是谁。
莘川跟在那人身后,微微低着头,面上略有忧虑,“今日沧州又来了新消息,形势已愈发严峻了。”
周岩步子未停,开口是不容置疑的沉稳,“告诉他们先不要硬拼,实在无路可走的话,退守瀚水河以东也并非不可。”
莘川应了声是,迟疑了会儿才问:“恕下官愚钝,实在不甚理解将军今日与长公主会面有何深意,还请将军不吝明示。”
周岩忽的轻笑了声,没答复,微眯着眼,聚焦起目光凌寒似刀一般锋利地投向不远处回廊下的两只燕,只语焉不详地说:“接下来该去会会太傅大人了。”
第49章 笼中雀
“那人看着人模人样的, 却原来骨子里也是个登徒子!”刚踏出书坊, 松青便忿忿不平地骂道。
合懿没她那么愤懑, 只觉得奇怪, 那人瞧着怎么都不像是个轻浮的公子哥, 何况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地,萍水相逢第一面,以后又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 直接就挂念着问名字那回事约莫不太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怎么着也得骞瑜那般的美貌程度吧!
但今儿可就发生了, 对方要就是个孟浪惯了的纨绔子弟倒还想得通,偏还是那么个一身正气的谦谦君子做派,这就更让人觉得奇怪了。
她想了下觉得实在想不明白, 脑子里可能缺少一根名叫想象力的弦,便不做为难自己的事了,“不提他了,有可能就是热心肠喜欢帮助别人吧,人嘛, 哪有一辈子妥帖得半分错处都找不着的。”
她这么说便也是这么想的,书坊遇到周岩一事过了这一时, 便轻飘飘地被合懿不知道忘在脑海哪个角落里了。
贪污案尘埃落定得很不容易, 皇帝震怒,一气之下将受贿钱财超过一千两的官员全部革职查办了,余下众人则按照律典由刑部依法拟奏呈送中书省,再由皇帝酌情批复即可。
幸而此回声势浩大的重审, 查出齐小公子对尚书大人的供词疑点颇多,越是深挖越是对不上首尾,最后由三司主审连名上奏,证实尚书大人是被有心人冤枉,可当回头再想审查齐小公子系谁人指使,那齐小公子却就已经莫名惨死狱中,呈报圣听时便成了畏罪自缢。
尚书大人虽无罪出狱,但监管科考不力,属下多有舞弊弄权者却无知无觉,遂获了个调任外阜建州刺史的结果。
从堂堂礼部尚书、天子脚下近臣降成了远离皇权的小小外阜刺史,这其中差距可谓一落千丈天差地别,实际上再说明白些也就是和让他告老还乡差不多了。
但往好的一面想,至少性命无虞,人活着不就比什么都重要么。
尚书大人出狱不过第六天便需携家眷立刻走马上任,要出帝都,兮柔的身份便不得再跟着去了,送别了父母姊妹,她还是需回端王府,继续当尊贵的端王妃,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护她的父母姊妹不至于会落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地步。
兮柔重回端王府那日,合懿又想过给她写封书信,但提起笔来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可以寄信的资格,犹疑半晌终究还是作罢。
沧州近来倒是捷报频传,合懿的消息都是从封鞅那里得来的,在最后一次听他说起已大获全胜将叛军主力赶到瀚水河以东后,过了约莫小半月,松青出府办事回来,兴冲冲地给她说:“主子您可没见,端王爷今儿上午率军凯旋了,进城门的时候百姓夹道相迎,好热闹的一番景象,啧啧......他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松青直到现在都并不清楚合懿与琰铮、兮柔的纠葛,知情的露初也从未透露过半点口风,仅依照她看到的那些,不过是端王妃与端王不睦,她主子身为长辈又是闺中密友,手心手背都是肉,帮谁说话都不对,所以夹在中间两相为难罢了。
合懿听着她的话,恹恹噢了声就没了下文,松青瞧着她这模样心里有些失落,最近她主子怎么好像更愿意和露初交代事儿呢?
闷热了半个夏季,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豆大的雨滴刷拉拉一齐坠进湖里,溅起的声响都不算小,噼里啪啦地听着像千军万马正在某处奔腾而过似得。
合懿最近迷上了临摹封鞅的字,她当初在闺阁之中习的是与多数闺秀一般的簪花小楷,精致秀美到一笔一划,而他寻常私下爱写章草,圆转如篆点捺如隶,字形险峻而灵动,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她偶然见了一次便爱屋及乌了。
只她或许实在天赋不高,胳膊都练酸了也不过像个拙劣的画师在东施效颦,她每日的自信心都是有限度的,消磨完了就没有了,得歇一歇。
用过午膳,找一方贵妃榻小憩片刻,入梦前还想着说不定再睁眼就能看见封鞅回来了呢。
但今儿好像是不成,她这头刚闭上眼没一会儿,松青进来唤她,说:“端王爷在嬿婉楼外求见。”
合懿睁开眼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大雨天的他怎么来了,还直冲冲就进了内院,大门上的侍卫拦都不带拦一下的么?
以为终究只是以为,没听错,现实是琰铮的确就在嬿婉楼外等着呢,人既然来了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虽然有些话现在说也晚了,但总比不说强。
她一气儿坐起来吩咐松青把人请到茶室稍坐,又唤进来露初给她收拾下仪容,瞧着端庄得体了便往茶室去。
刚进屋绕过屏风便看见琰铮坐在窗边,没让婢女沏茶,反而自己低着头在倒腾桌上一套茶具,一点儿茶水在他手中颠来倒去地折腾,动作优雅地不像个拿刀的人。最后腕子轻轻一转,茶水沏进雪白的精瓷杯,茶香混着空气中的水汽氤氲开来,那香气能直沁入到人脾肺里。
卸了坚硬的甲胄,穿一身水墨烟染的长衫,窗外湖面的烟雨蒙蒙拢在他身后,人也如利剑入了鞘,瞬忽变得柔和起来。
他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过来,眸光在合懿身上一扫,落到随侍的露初身上瞥了一眼,不消多说一个字,意思不言而喻。
多熟悉的场景,露初再次为难地去看合懿,得了她点头才退到门外守着了,这次门没关,也没敢走远。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合懿对防备着他这件事真的觉得很难堪,她相信琰铮不可能会再头脑不清醒一回,但她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合懿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问道:“怎么今天来了,外头下这么大的雨。”
琰铮不着急答话,先抬手比了下她面前的茶水,示意让她尝一尝,见她端起来递到嘴边儿了,才说:“先前你不是写信说想和我当面谈谈么,那时候回不来,前几天回来了又一直忙得脱不开身,这不今儿得空了就过来了。”
随意的语气,意料之中的答复。
合懿品了一口唇齿间的馨香,实话实话,“比之前又精进不少。”
他的茶道向来是他们三个人之中最好的,这点无可争议。
“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琰铮微微笑了下,“但其实,我自己从来品不出来差别。”
他忽然叫了声灵犀,合懿听得皱眉,直直望着他截过话头让改口,“还是叫小姨吧,从前年龄小不在意,如今都是大人了,不好乱了称呼。”
他倒没有纠缠这问题,没答应也没不答应,总之不再叫她的名字了。
“是啊,年龄小的时候你没有在意过辈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及笄之后还是嫁给封鞅之后......”他话音很平静,“很可惜我没能看到你及笄。”
她及笄的时候他正在军中满一年,因为没办法赶回去,所以提前几个月自己用璞玉雕刻了一支长簪,簪头有她的名字,也是他亲手刻上去的。
灵犀的“犀”字很难刻得小巧而漂亮,他提前用了不知道多少块木头练手,直到把这两个字刻在心上了,闭着眼睛都不可能会写歪,才敢在玉簪上动手。
终于赶在及笄宴之前命人快马送回了帝都,书信中要她一定用这支簪子绾发,她都照做了还回信说很漂亮,是她收到最好的及笄礼物。
只是很可惜,她带着那根簪子,第一眼却喜欢上了封鞅。
玉簪至今还在合懿的妆奁中妥善收藏着,她甚至也记得收到礼物那时候的开心,但那和情爱无关。
话头已经攒到这儿,周围没有外人,再也没什么必要遮遮掩掩了,合懿干脆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琰铮,辈分不会因为年龄大小而有所变化,我们没有出五服,是有真正血亲联系的亲人,在我心里你从始至终都和阿玦是一样的,我想要和你谈的想必你心里也清楚,你我已经各自为家,兮柔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已经嫁给了你,你真的不该那么伤她的心。”
琰铮沉默半晌,忽然说:“她现在......其实比从前过得轻松了,不用再被心里藏着的秘密纠缠不休,不用痛苦地面对我。她需要端王妃的名号支撑家门,而我需要一个王妃,如今的我们各取所需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如果今后哪天她想要和离,我亦不会妨碍她。”
他冷漠的时候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都让人在其中找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来,合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她说到底只是个结果的看客。
合懿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感情的萦损盈缺从来不是事在人为能笃定的,不相爱的两个人走到如今这一步,大家都是笼中鸟雀罢了,再没有谁对谁错。
她想不到再有什么好说的,琰铮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静静相对坐着,谁都没有起身,因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没有必要再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奉上,宝贝们请享用,今天留言全部红包伺候啦!
第50章 欲惊弓
琰铮没坐太长时间, 合懿送他走的时候在回廊正碰上归来的封鞅, 场面上的人不至于把情绪摆到脸上, 互相略点头见了礼, 琰铮撑一把伞, 步履从容地缓缓踏进了渐渐收势的细雨中。
他知道合懿会在后面目送一段儿,所以要等走得足够远了,才停下来回头看了眼。
料想得不错, 那边的两个人刚转过身不久,合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对着封鞅比了个很夸张的手势,封鞅望着她在笑,两个人构成一幅画, 画得是“天作之合”四个字。
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静立片刻,看着那边两个人转进了拐角,再回过头来,眼中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沉稳, 脚下提步没有再停顿。
一场雨直下到傍晚时才歇,湖面上水雾太重, 一眼都望不到湖对岸, 朦朦胧胧一片,瞧着简直像入了仙境似得。美是一回事,但要是大热天湿气侵体,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松青早早吩咐了底下几个婢女将嬿婉楼四面的菱花窗全都关上, 往楼里各处添了熏香、换好烛火,便与月盛一道往丫头们下榻的荟芳苑去了。
两位主子用过晚膳后通常都要在书房且待一段时间,期间不会传人伺候,等到要就寝前才会再需要伺候洗漱,但每次留她和露初其中一个并少数几个丫头小厮就行,今儿轮到露初领班值宿。
所以每到傍晚时分后的嬿婉楼总是很安静,当真如在水一方的伊人,娴静婉约。
合懿上半晌练的字还被镇纸压在案几上,封鞅凑着看了两眼,不予置评,只抬手招呼她过去,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笔走游龙,嗓音温润,“起笔与收笔讲隶书“蚕头雁尾”的笔调,重笔多在收尾,字形是否沉稳就在于此处......”
他说着停了下,又道:“其实你的小楷写得就很美,字如其人,没有必要一定学章草。”
这段时间她练的手书都在案几旁边堆成了约莫一指的厚度,用功是真用功,没多大成效也是真没多大成效,封鞅一怕她累着,二怕她自尊心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