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钿——沉九襄
时间:2019-12-14 10:38:57

  冷不防还被夸了,合懿的字典里没有弦外之音这回事,只顾在心里乐开了花儿,抿着嘴笑了笑,“不算学,我就是写着玩儿打发时间呢。”
  她怕破坏他的笔势,手上不敢使劲儿,只顺着他的力道走,写到一半发现是她的名字,写完了她盯着瞧,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在他手底下写出来,这会子怎么就越看越觉得顺眼。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复又拿起笔,在旁边用他觉得美的簪花小楷写上了“世卿”,总要凑一对儿的心思。
  封鞅这会儿很有些兴致,和她在一起消磨时光都是件美好的事,他忽而笑了下,想到了什么似得,俯下身好整以暇地又在底下写上了“小痴”,随即挑眉看了看她,仿佛是在等她也还他一个爱称。
  合懿倏忽瞧着那两个字烧红了脸,因他并不经常那般叫她,除了在床榻之间的时候。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是在故意逗她玩儿的,思索片刻眼珠一滴溜,提笔在旁边写上了旗鼓相当的两个字,“卿卿”,又或者念出来的话,可以是“亲亲”。
  太傅大人的面皮偶尔会毫无征兆地薄那么一下子,合懿从他猛地收缩了一下瞳孔的细微表情中品到了大获全胜的喜悦,遂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嘴角勾起得意的笑,眼波盈盈地凑到他面前追着问他,“卿卿,你喜欢吗?卿卿~”
  封鞅的促狭只是一瞬间的,眨眼间便足以化解,抬手在她额头上推了一把,而后一边转身往椅子里落座,一边很是郑重地嗯了声,“为夫喜欢的很。”
  桌案上有刚沏的乌楼春,他执起来,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盖缓缓拨了两下,递到嘴边抿了一口,这会子想起来问她,“端王爷方才都和你说什么了?”
  所以还是会有点不舒服,担心会不会有别的男人对着她诉衷情,虽然知道她的心意,但就是自己的宝贝绝不能让别人觊觎了的心思。
  “还能说什么呀......”合懿其实心里到现在都挺难受的,原本可以一辈子毫无芥蒂好下去的人,突然因为一段不该开始的喜欢而在彼此心里扎上了一根刺,误伤了别人,自己也不好过。
  她提起来有些恹恹地,低头搅弄裙子上的系带,“我对于他和兮柔之间已经帮不上忙了,能做得只是表明我自己的立场,他性子从来宁折不弯半点瑕疵都容不得,这次之后我们就是普通亲戚。逢年过节碰到点个头这样吧!这样无疑是最好的局面,但是会觉得很遗憾,总想着要是没有那件事就好了。”
  话说得很坦诚,封鞅听得很满意,他倒是能理解她,这是个念旧的人,不能接受端王的感情,但不代表她不会怀念小时候和他的亲情和友情,毕竟是从有记忆开始就对她好的人。
  所以人还是小时候好,因为小时候最纯粹,长大了会容易变质。
  他把茶盏放下,俯身过来拉她的手,明明是盛夏时节,他的手却总是温凉的,修长白净,像玉的质地,“现在先别想太多,人这一辈子还很长,而且人心易变,谁说得准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你们还会有坐在一桌毫无芥蒂谈笑风生的一天。”
  合懿咕哝着应了一声,自觉这天或许遥远地像下辈子了吧!
  她觉得心里沉沉地,不想再继续谈这个话题了,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随口问:“上次你说骞瑜有喜,阿玦会给她晋位份,现在有准信儿么?”
  封鞅点了点头,“皇上前两天已经在御书房召集了几位大臣说了打算,宫妃有孕,原本是应该等孩子生下来再谈晋位的,但皇上此回只不过打算晋她为美人,仿佛已为此做了很大的妥协的样子,其他人自然都不好说什么,应该这几天就会有诏书的。”
  “只是美人?”合懿微微睁大了眼求证于他,颇为不解,“阿玦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从前甘冒大不韪也要晋人家昭容,现在明明名正言顺了,反而变成了美人......”
  “想不通!”她满脸狐疑,“难不成做皇帝的人脑子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说话说得好好的,偏就她会打岔,还真是仗着自己是长公主就有恃无恐,竟然都能说出皇帝脑子不好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也不知让皇帝听了做何感想!
  “浑说什么呢!”封鞅一听果然呲哒她,“宫妃晋位本就应该是如此,先前婉昭仪那是生了皇长子格外的恩宠,还能人人都跟她那样,那不得乱套了。”
  谨言慎行刻在骨子里去了,他在君臣之道这上头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曾逾越过半分,和他一贯给人清高孤傲的感觉很不同,但也真实地是构成他为人处世的一部分。
  合懿缩着脖子吐了下舌头,不知死活地笑,“这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又没有外人么......”
  这厢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有十陵通传的声音传进来,“主子爷,门口有位邹先生找您,说是您的旧识,您看,接见么?”
  称先生,想必不是朝中官员,还真是稀奇,太傅大人十七岁就是太子少师,高处不胜寒了这么些年,寻常也不见他有多余的空闲时间结交朋友,这会子突然冒出来个旧识,这得旧到小时候的交情了吧!
  封鞅闻言面上忽然沉下来,只吩咐十陵把人带到清衡亭,对合懿留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疾步往外走了。
  合懿这厢都还没得及问是什么朋友,人都已经踏出了书房,她吹了口气,转身看到桌案上的字,兴头来了,靠练字也能消磨不少时间。
  清衡亭在公主府西边僻静处,藏在翠竹青波中的小亭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鸟叫虫鸣和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出了嬿婉楼封鞅却其实走得并不快,约莫用了半炷香的功夫,从满目青翠中踏出来,远远看见亭子里立着的那人,只一个负手的背影,天青色绢衫穿出了练家子的气势、两袖清风的正气。
  亭子里的人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过来,眸光相接,冲他淡然一笑,遥遥拱手见了一礼,“久仰太傅大人英名。”
  事实证明封鞅的“去去就回”实在没有半点效用,合懿练到手腕都有点酸了他也还没回来,放下笔,抬手在脖子上揉了揉,准备去书架上寻摸一本书瞧瞧。
  他的书架上全是些晦涩无聊的经史子集,一排排瞅过去实在没有能让她提起兴致的,左拿一本翻翻,右拿一本翻翻,翻着翻着也不知道在放置书籍的时候碰到了哪里,突然听到架子里哪处似乎传出来轻微一声机簧弹动的声音。
  合懿干巴巴眨了两下眼,别不是把他什么东西弄坏了吧......
  她这么一想也不好耽误,赶紧拿开刚刚放置的那本书去查看,谁成想书籍拿开后书架最里侧赫然是个隐藏的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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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各一方
  一阵风, 吹动四周碧海翻涌, 忽地腾起满亭山雨欲来前的寂静。
  封鞅缓步入亭中, 轻拂了一把肩上的竹叶, 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 未做停留径直落座在桌边的石凳上,开口是毫无起伏的声线,“沧州据此两千四百里, 沿途经四关隘共六州十八城,层层都是天罗地网, 邹将军果然好本事!”
  天下到如今归了大赢朝也不过十几年,甭管大势如何,总有一部分人自诩忠义之士, 信奉一句“国破山河在”,守着自己心中实际已经不合时宜的信念,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用自己的生命为覆灭的故国献祭。
  百姓称他们是土匪,他们称自己是复国军。
  夹缝里卖命的活计若没有主心骨那约莫只能称一句“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是不能成事的。而复国军能在大赢朝铁骑的围追堵截下搅弄到如今,面前这位邹衍堪称功不可没。
  邹衍闻言颔首, 略弯了弯嘴角, 自顾在他对面落座,话说得轻巧,“邹某不过是个走在阴影里见不得天日的人,过惯了东躲西藏的活法儿, 这些个偷偷摸摸的本事,哪比得上太傅身为天家东床,位高权重的好手段。”
  走在阴影里的人,那倒是的,但要说偷偷摸摸,可真是妄自菲薄了。
  复国军此起彼伏了这么些年,邹衍这根刺就在大赢朝的根骨上扎了这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人虽在帷幕之后,名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多少人将他奉若神明就还有多少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不说别的,就方才出府的端王爷恐怕连梦中都一心挂念着想杀他。
  封鞅长眉微微一动,场面上的人不兴撕破脸当场拼个你死我活,他起身往亭子边走了两步,这才遥遥招呼远处侍立的婢女前去沏茶,茶水端上来,隔着暾暾香气再说话,人身上的尖刺都能服帖不少。
  “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既然登门,所来为何不如看门见山直说了吧!”
  邹衍一手在石桌上笃笃地敲了两下,微微眯起眼,眸光遥遥越过封鞅肩头望向苍郁幽深地林间,不知何方归处的空茫,没立刻答话,却喃喃细语了句,“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果然不错。”
  只这温柔乡里溺得是封鞅,英雄冢里埋的却是旁人。
  话音落他便收回目光复又落到封鞅脸上,“邹某今日前来确有一事,前些日子沧州甘鹿野一战邹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回过头来悔之晚矣,其中诸多疑惑不解之处,今日特来请太傅不吝赐教。”
  封鞅在甘鹿野一战中动了手脚,一双执笔的手却比拿刀的将士更能夺人性命,这会子人家找上门来了。
  两个人各置一端气势如山,目光交接只言片语间便生生将小亭从中割裂开一道艮深地鸿沟,细风在两相流转过几个来回,吹得人脊背生寒。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不言而喻,封鞅也不愿再虚与委蛇下去,他好整以暇看了邹衍一眼,话说得没有余地,“战场上胜负乃兵家常事,封鞅一介文臣何谈给将军赐教。何况我封家食君之禄便需忠君之事,将军身份隐秘,今日登门已教封鞅为难不已,城卫司距此不过半个时辰,哪怕将军无惧生死,封鞅却不欲做那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邹衍在口中细细品了这四个字,不怒反笑,“邹某至今仍记得当年醴国亡国之时,舒隽下令血洗宫城,还是令尊不顾安危送我出城护我性命,此后我军辗转与世上也多蒙令尊援手,诸多大恩大德邹某此生皆不敢忘,却不知在太傅眼里,令尊是否也是乱臣贼子?”
  贼船大抵都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封鞅早料到的,但若没有万全的打算,又如何说得出方才那一番往脸面上划刀子的话,费的出一番破釜沉舟的功夫。
  “家父一辈子信奉中庸之道无为而治,早于十多年前便再不过问朝政之事,一生也仅仅只有两个身份,故国的翰林和大赢朝的百姓,区区微末之人岂敢当将军的救命之恩。”他顿了下,“人各有志,将军所为封鞅不予置评,但愿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我便都能相安无事。”
  这就是打个巴掌再给颗枣,甘鹿野一战大败已将对方逼到了悬崖边儿上,这会子该给人松口气,否则逼急了眼,对方拼了命也要和他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话,谁也落不着好。
  言尽于此,封鞅明显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态度,邹衍眸中阴鸷一闪而过,与他寻常的清正天差地别,但眨了下眼随即便消融在傍晚浅淡的夜色里。
  封鞅到这时也终于看得空前明白,心下悬而未决一块石头悄然落了地。
  邹衍若真有切实的法子能置他于死地,何必在吃了天大的亏之后还来与他废话,这人身上担着一肩头的重任,没到绝境困顿时,不可能轻易抛头露面。
  从他来帝都的那一刻起,先动者就注定已落了下风。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邹衍起身忽的冷笑一声,“太傅想自此做个忠君之臣邹某自不能强求,但世上雁过之处都免不了留有痕迹,他日若长公主与皇帝知晓前尘往事,不知又作何处置,还望太傅千万珍重才是,邹某告辞。”
  送走了不速之客,封鞅往嬿婉楼回去,路上被淋了雨的树木抖落了一身的水渍,印在鸦青色的锦衣上顿时暗下去满身零星。
  这厢合懿手里拿着书籍对着架子里的暗格一时讶然,好奇心总是谁都有,她伸着脑袋往里头凑了凑。格子里有一沓文牍,存放的整整齐齐,最上面放一张皱得不成样子又被人小心抚平过的纸。
  她看了一眼就辨别出来,竟是她当初写的那封和离书,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也不知道太傅大人还留着收藏起来做什么。
  都说姑娘家有私藏物品的习惯,想不到太傅大人也有这爱好呢?
  合懿忽然觉得很想笑,嘴角刚弯起来一点浅浅的弧度,正要伸手去拿那信,忽听到门口沉沉一声喝止,“你在做什么?”
  猛不迭这么一声直把她吓了一跳,拍着心口回过头去,见封鞅眉头紧皱正从抱柱旁饶过来,气势汹汹的模样看得她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
  不得不说邹衍临走一句确实戳中了封鞅的痛处,他在亭子里的不动声色在看到合懿趴在那扇书架前的时候顷刻间荡然无存,走到近前捏住她的肘弯拉她离开书架,往里面看了一眼,心口像被人闷声砸了好一下,咚地一声直坠入到谷底去了。
  他面上顿时凝了化不开的寒霜,“我跟你说过不要乱翻书房里的东西,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合懿都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没有搭对,突然就凶成这幅模样,一下子手足无措,又是急又是怕,站稳了忙辩解,“我没有乱翻,我只是想看看书而已......”
  “你寻常何时看过这架子上的书?”他一股脑截过声口,是做贼心虚了吧,越是心虚越是气急败坏,唯恐她看了里头的东西,也怕她或是已经察觉了些细微纤毫所以才会翻出这等隐秘的暗格来。
  “我怎么就不能看?”合懿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慌了神儿梗着脖子找补,“而且你有什么东西不能光明正大的放,干什么非要那么鬼鬼祟祟地藏起来,正常的东西哪里需要藏着掖着嘛!我倒想问问你那里头是什么?”
  封鞅这时候正心乱如麻哪听得了这话,突然中邪了似得一点儿都不知道温柔两个字怎么写,拧着眉质问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人是吗?”
  “我没有说过!”合懿意识到说错了话立刻矢口否认,看着他严辞俱厉的模样简直都要委屈死了,四下里急得直跺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怼回去,受了挫下意识就想躲,“你这人怎么一点儿都不讲理,上来就会冤枉人,胡乱给人扣帽子,我不和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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