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过寺中宽阔的正道,直达内寺紧闭的寺门前,有个须发皆白,身着袈裟的大和尚站在门前,合手朝两人微一躬身:“长公主殿下。”
公冶仪也合手还了一礼:“叫了虚大师久等了。”
“无妨。”了虚温和的目光落在颜夕身上:“这位便是郡主了吧?”
公冶仪也偏头看了她一眼:“正是。”
了虚含笑,目光悠远:“郡主,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不知怎么,颜夕心中一跳,觉得这僧人的眼神简直要看到了她骨子里,那些不安的躁动被安抚了下来。
“多谢大师吉言。”公冶仪眼神亮了亮,同了虚道谢。
这般闲话几句,了虚便命人打开身后的内寺,深重的朱色寺门一开,一股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
内寺只有一座庄严的大殿,即使外面天光大亮,里面却也有些阴暗,一排排的重重烛火跳跃着,点亮了这一方面世界。
大殿正中是供奉好的皇家列代祖先的牌位,一眼望去多不胜数,中间还供着一尊半人高的金尊佛像,慈眉善目,普度众生。
公冶仪领着颜夕进去,她扫了一眼那些牌位,明明是森森然的环境中,明明她胆子怯懦,却不觉得害怕。便是对着那尊佛像,也并不觉得多需要尊敬。
颜夕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连忙收敛心神跟着公冶仪在殿中央空地的蒲团上跪下参拜。
来之前母亲便同她说过,要在这里跪足一个时辰,这是规矩。
她默默念着要对祖先们和佛祖恭恭敬敬,心神这才安稳下来,对着它们许了个愿。
若世上真的有佛,能否让我见到夫君?
颜夕许完愿,悄悄睁开眼睛,见那金尊佛像唇边带笑,似乎应允了她的许诺,忍不住心中一动。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公冶仪虽然身体好转了些,但之前终究亏损的太多了,参拜完身体便有些承受不住,去了了虚大师准备好的禅房之中稍作休息。
颜夕则乖巧的跟在她身后,神色关切地低声询问母亲有有无大碍。
公冶仪心念一转,叫女儿来参拜本就是件无聊的事情,她这个年纪的女郎们大多活泼好动,便是颜朝,尚在闺中时也像只皮猴儿似的,在家中待不住。
她方才也注意到了今日这寺中年轻贵女甚多,若是夕儿能结交几个闺中密友,也十分不错。
想到这里,公冶仪摇了摇头,含笑道:“母亲这里无碍,还有秦嬷嬷陪着呢,夕儿若是觉得闷,不如出去转转吧。”
“我……”颜夕歪歪头,想说些什么,却被公冶仪不由分说的推着出去了。
一旁的锦瑟连忙机灵的跟上,看着面色还有些茫然的主子开口道。
“郡主,如今正值春日,奴婢听说这护国寺的桃花乃是盛京一绝,不如我们去看看?”
颜夕随意点了点头,她也没有多想出来逛逛,不过既然母亲说了,那随处走走也无妨。
绕出寺院后的禅房,穿过一道小拱门,便豁然开朗,见一片广阔的山林桃花盛放于满目。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正值仲春时节,枝头细蕊迤逦明艳,点缀在其中。春风骀荡,拂过些许枝丫,卷起一些纷然坠下,满地层叠,幽香怡人。
颜夕站在桃花林前,一时失了言语。
好美。
她站在原地赏花,却不知自己容色娇艳,身姿盈纤,比那桃花更加耀目灼人。
连锦瑟都看得有些呆住了,小丫鬟连忙回神,痴痴叹道。
“郡主,你可真好看。”
周围不乏慕名而来的人,其中多为女郎,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在最初的惊艳过后,看向颜夕的眼神变了几变。
“这是哪家的贵女,怎么从未见过?”
“哼,约莫是哪家小门小户出来的,穿的那么妖媚,今天来这儿的谁还不知道彼此的心思啊,还不是存了勾引那位的心思?”
窃窃私语声被压得很低,颜夕只能听见几个字眼,却不妨碍她察觉到她们对自己的隐隐敌意。
她一时有些茫然,她……好似没做什么吧?
锦瑟愤愤道:“郡主,你别管她们,她们就是嫉妒你的美貌。待奴婢去摘支开的最好的桃花来,为您锦上添花,风头更胜。”
颜夕一愣,小丫鬟已经蹬蹬跑远,去为她寻那支最好的桃花去了。
她有些懵懵然,自己要桃花和风头做什么?
转目却又扫见那些对她不太友善的目光,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抬起了步子。
算了,自己还是稍微走远些吧。
将那些目光抛在身后,颜夕渐渐走到了僻静人少的地方,这里的桃林也渐渐失了颜色,不如那边鲜艳。
她暗暗惋惜,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一处明艳得有些灼目的颜色隐在寺院的栅栏之后。
偏生巧得很,这处的栅栏并未合围起,露出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空隙。颜夕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提起有些坠人的裙摆,走了进去。
不足十数棵桃花,簌簌娇蕊迎头绽放,纷纷若荼蘼,却比外面一片桃林都更加明艳。
便是在这一小片盛放的桃花之中,有个小小的八角小亭,檐牙欲飞。亭中有一人,玄衣锦袍身姿端正坐于其中,正执起手边碧玉茶杯,低头浅酌。从颜夕的角度看去,男人半张侧脸如刀削斧刻,剑眉斜飞,目如寒星,通身气度透露着一股清寒矜贵的气息。
微风轻起,吹落一片桃红,颤颤巍巍落在他的肩头。男人似有所感,微微偏了头,朝颜夕这边看过来,一张略带凌厉的脸完完全全落到了她目中。
颜夕神情凝在了脸上,樱唇微张,连那纷然桃花也无心去欣赏了,喃喃道。
“夫君——”
第9章 夫君别走
这是梦吗?
簌簌桃花落了满身,颜夕却只怔怔然地盯着那张脸,不舍得移开半分,生怕这是一场即将醒来的梦境。
她一袭迤逦红裳站于桃花林中,掐腰的裙子极为贴合腰身,衬得整个人纤腰不堪盈盈一握,小姑娘一双明澈的眸子里满是雾气,一颦一蹙间皆是动人心魄的明艳,仿若误闯此处不谙世事的山间精怪。
顾泓之却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蹙起眉头将手中玉盏放下,出口的话语间还隐隐带着几分不耐。
“你是何人?”
这一声仿佛穿透心湖的钟声,将颜夕摇摇欲坠的心神唤了回来。
顾泓之只看见小姑娘本就水汪汪的眼睛里迅速漫上一层水雾,提起裙摆就朝亭子这边跑了过来。
他脸上神色越发冷淡,甩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颇具威慑力,出口的话能将人冻成冰。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出去——”
“夫君!”
谁知小姑娘却并不畏惧他刻意做出来的气势,提着裙摆一头扎进了他怀中。顾泓之一时不察,竟叫她抱了个满怀,怀中身躯娇软纤细,仿佛他稍加用力,就能将其折断。
他脑中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待回过神来,单手毫不怜惜地用力将她退开。
“你方才喊我什么?”他面色冷厉,声音沉沉,修长有力的手捏起她的下巴。
“夫君……我终于找到你了……”一见到这张脸,委屈、思念,种种情绪掺杂着,搅得她鼻尖酸软,声音也哽咽起来。
一串晶莹的泪珠从那娇嫩白皙的脸上滚滚落下。美人泣泪,激起人心底无数怜惜。
很美,可惜,他不喜欢。
顾泓之冷冷一嗤,收回了自己的手。
一见面便投怀送抱,口中喊着陌不相识的男人夫君,便是再美,也不过是个轻浮的女子罢了。
“让开——”
既然这里的宁静已经被闯入者打破,那他也不必呆在这里了。
颜夕看着他眼中陌生的神色,冷沉,不耐,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轻蔑,却无一丝熟悉的温度。待她意识到这个事实,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慌乱得手无足措,下唇被她紧紧咬住,鲜红得快要落出血滴来。
“夫君,你,你不认识我了?”
顾泓之却不欲听她多言,宽袖一拂便转身离开。他生得高大,步子迈得又快,等颜夕反应过来,他已走下几丈远了。
颜夕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与无数个梦中渐渐化为虚无的身影重合,心中惶恐的无以复加,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不能,让他再离开自己了。
颜夕心下一慌,抬步尽最大的力气想要跟上那道背影,只是那繁复而华丽的裙摆此时此刻却成为了累赘,小姑娘未走几步远,便不小心踩住,狼狈的摔在地上。
“夫君,你别走……”
仿佛听见了她的诉求,男人步伐顿住,高大的背影转过身来,盯着跌坐在地上人儿垂眸不语。
颜夕惊喜的抬头,眸中燃起希冀。
他是不是想起自己了?
她,方才……走路的姿势,分明……可是为什么做出这样一副姿态……
顾泓之心中思虑闪过,当机立断朝暗处低声道:“暗卫!”
话音刚落,一条黑影迅速现身,不由分说的朝颜夕攻过来。
颜夕目睹了这一幕,睁大的雾眸中倒映出顾泓之冷峻的神色和暗卫杀气满满的一掌,满是不可置信。
这是夫君的人,他,要杀了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夫君不会这么做的!
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错过了男人下意识眉心一蹙的表情。
重重思绪闪过,失神的小姑娘看上去柔弱不堪,毫无抵御之心和反抗的动作。顾泓之黑眸一眯,做了个手势,暗卫临到面前的一掌却生生改了攻势,劈在了她后颈上。
颜夕身体一软,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顾泓之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了。
难道他方才听错了?可是她走路的姿势,分明就像习武之人惯常有的特征,并且武力不俗。
堂堂一个盛京贵女,怎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可是她刚刚面对暗卫的表现,又不像是一个高手应该有的反应。
但愿是他听错了吧。
顾泓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最近想要在他身上动心思的人太多了,不得不谨慎些。
他垂眸望着地上昏过去的人,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股郁气来,朝暗卫摆了摆手道:“将她一道带走。”
暗卫应了声是,走到颜夕身边正要弯身,顾泓之站在一旁眼睁睁瞧着,怎么看怎么感觉有些不顺眼,沉声道。
“等等,不用你了。”
暗卫一愣,难得有些迷茫的看向自己主子。
不用……他了……
那谁来?
暗卫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主子要自己来?
不不不,想起刚才主子冷冰冰对地上这位不假辞色的脸,他连忙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主子心肠更冷了,忽然不想管了才叫住了自己吧。
顾泓之话一出口,心中就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方才生出了那样的想法,并且还在属下面前说出口了。
此刻骑虎难下,为了不在属下面前丢面子,只好冷着脸单手将身形娇小的小姑娘单手扛在了肩上,像扛起一个麻袋一般。明明两个容色极为出众的男女,此刻却毫无旖旎之意。
暗卫目瞪口呆了好一会,见人已经走远了,这才隐了身形悄悄跟上。
此处虽然位于桃林偏僻处,但实则离护国寺后院禅房极近。顾泓之单手扛着颜夕,绕过有些荒芜杂乱的林丛,便从一处偏门进了后院,径直进了一间禅房。推门进去,便将小姑娘扔在了床上。
他垂下冷厉的眸子,目光在那盛如桃花的面上停留了一瞬,毫不留恋的转身出去,进了旁边的禅房。
另一间禅房之中,檀香袅袅,一个身着袈裟的光头大和尚正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
顾泓之随意在桌边坐下:“您那边的事忙完了?”
大和尚没有回答,仍旧敲着木鱼,顾泓之也不着急,等他将这一段佛经念完,木鱼声才缓缓停下。
大和尚从蒲团上起身,转过面来,慈眉善目,须发花白,面带笑容,不是了虚又是谁?
了虚温声道:“叫你久等了。”
他目光落在顾泓之肩头的一小片艳色上,面上笑意又深了些,语气十分熟稔:“洵然又去那儿了?”
洵然正是顾泓之的字。
顾泓之点了点头:“外面太吵,索性才去了那儿。”
了虚笑着,意有所指道:“今日还是多亏了洵然,护国寺的香火才如此鼎盛。”
顾泓之蹙眉,不赞同的看了了虚一眼:“或许大师应该感谢莫恒才是。”
还不是莫恒那臭小子为了赚钱,擅自把他今日要来护国寺的消息卖到了盛京的贵女圈子里,才会引来如此多的莺莺燕燕,害得他为了躲避只能先去幼时的玩处暂且呆上一呆。
还遇到了个身份不明,举止轻浮怪异的女人。
想起那张带着泪珠泫然欲泣的脸,顾泓之抿了抿唇,将脑中的画面驱散,转了个话题。
“大师身体可还好?”
了虚道:“尚可。倒是洵然,仔细想来,我同你也有将近两年未见了,听说你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怎样了?”
顾泓之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如今边关形势暂且稳定,我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待在盛京,会常来看大师的。”
了虚放下心来,含笑着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转念又想起什么,开口道。
“对了,今日来内寺参拜的乃是永宁长公主,还有那位新认回来的小郡主。我记得你是否承过那位已故驸马爷的恩情,是否该改日登门拜访一下?”
顾泓之“嗯”了一声:“这是自然。”
他乃一介白身,无父无母,自小被了虚收养在护国寺中,少年参军,正好投在当时的元帅颜正卿帐下,那时他还只是小小的百户,因为偶然颇得颜正卿赏识,得他提拔了一次,在后来的渡陵之战中取得了不小的军功,才慢慢有了今天的成就。当然若是没有颜正卿,凭他的本事和谋略也一样可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但走的会比今日更加艰难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