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如何,就看归根结底落到何处了。
邬梨摇头,“不是。”
“那是?”
邬梨低声道:“她小丫让我演一个被迫害的宗族旁枝书生,书生学问很好,却遭到嫉妒,书生和相依为命的母亲被族里的恶毒宗妇驱逐,有家不得归,漂泊在外多年。”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他转过头来,看向魏铭,“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前世,邬梨被邬陶氏迫害,何止被驱逐出门、无家可归。到了后来,邬梨相依为命的寡母,不明不白地死去,无处伸冤不说,邬梨自己也险些背上弑母的罪名。
小丫头挑了这个角色给邬梨,不是随随便便吧。
魏铭想想那小丫头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禁又笑了笑,偶尔也有一点点芝麻绿豆大的良心!
“魏案首!你怎么又笑了?好笑吗?!”邬梨瞪他一眼。
上次汤军户说道汤公的事,他就突然笑,现在自己在这跟他认真说话,他又笑!
“你到底笑什么?!”
魏铭真不是故意的。
他赶忙扯开话题,同邬梨道:“我看你说的似曾相识,不是没有道理。”
邬梨被他拉了回来,“怎么说?”
“邬家的宗妇是邬陶氏吧,我有些接触……”
魏铭把关于王复的事告诉了邬梨,又把十香楼和宋氏酒楼、高矮生的过节也说了。
邬梨听完,突然也笑了,“我还道我不行,还道我是倒霉催的运气,原来……”
只要邬梨早早想明白了这一道关节,后面邬陶氏再想耽误他,或者害他母亲,都有了防备。
前世发生在邬梨身上的事,看来不会发生了!
魏铭心下稍安,并不多言,深吸一口顺风飘过来的竹叶香气,却在婆娑的竹影里,发现了一个竹青色的身影。
他站起身来。
“叶姑娘?”
第234章 大妙处
远远地,叶兰蕙就瞧见了魏铭坐在邬梨身旁,两人低声说着话,魏铭时而拍一拍邬梨的肩,看起来甚是平易近人。
叶兰蕙见过很多有学识的人,似她祖父和父亲喜欢广交友,说到一处都可以把酒言欢三日;或者像是竹院里的一众书生,高谈阔论,为一句圣人言争得面红耳赤;又或者像她兄长曾经的时候,平易近人,一心向学……
可是兄长早已不这般,自从嫂嫂去世之后,兄长不顾父亲之命,连几夜从京城回家奔丧,之后便不再返回京中,庶吉士的名头也不要了,若不是父亲再三叫他到书院里来,便是窝在家中连门都不出的。
兄长从那之后,整个人好像变了,她去问他学问的事情,他总是懒洋洋的懒得回答,问多了,便道不适,闭门谢客。如今到了书院里,也不愿与人多说,从前最平易近人的他,现如今出言颇为刻薄,多的话,一句都不肯说。
她很怀念从前的兄长,当她看到魏铭的时候,她真的在魏铭身上,看到了兄长从前的影子。
兄长是扬州有名的少年天才,十三岁就中了秀才,而魏从微更厉害,十二岁便是秀才出身了!
叶兰蕙早就敬仰他的学识,见他与一众同庠论学,从来没有面露不耐,若是有同庠挑衅或者言语冲突的时候,他总能引经据典,将对方说服。
叶兰蕙很想靠近他,可他身边总有很多人围着,她不便上前。
今日,她在竹林中读书,没想到一转眼,就瞧见他坐在了竹桥上。
“叶姑娘?”他看见了她。
叶兰蕙心潮一下澎湃起来,她是不是也有机会,问一问他关于《易经》中的不明之处了?他会不会也像对待别人一样,给她耐心解答?若是她有不同的见解,他会不会也仔细同她分说?
叶兰蕙激动了一时,快步向前走去,看着魏铭青布长衫越来越近,看到他脚下还穿着草鞋,越发觉得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天才!
就在她快要步入竹桥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蕙师妹!”
叶兰蕙看去,只见沈攀大步走了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又觉得就算旁人来了,她今日也要同魏生讨论一番学术,这是再珍惜不过的机会了。
“沈师兄。”她同沈攀匆匆点了点头,便再不过多理会,直奔魏铭而去。
沈攀一怔。
叶兰蕙这是做什么?
他晓的叶兰蕙常在竹林里读书,今日带了一匣子穆家送来的酥油鲍螺特特来寻她,谁想到她竟然看到了那魏铭,连理都不想理自己一下?
沈攀立时心头一怒。
真是不识好歹的女子!
他眼看着叶兰蕙已经到了魏铭身前,那魏铭同叶兰蕙点头示意,叶兰蕙面露羞涩,平日里在自己面前说教的样子完全消失没影,沈攀这心里更不好受了,他沉了口气,也直奔向前。
“我有一处不明,我兄长说此句有大妙处,我反复读了二三十遍,本想着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却还是没有读明其中之大妙处。”
她手里紧攥着书本,书页已经被她翻得泛黄。
魏铭客气道:“在下也是初读《易经》,未必能说出大妙处这样的见解。”
叶兰蕙却不在意,笑道:“能听一听魏生的见解,也许蕙便豁然开朗了。”
沈攀看着两人有说有笑,一步到了两人脸前,“蕙师妹有什么不明,怎么不同我说一说?”
叶兰蕙见他也走了过来,还有些意外。但她此事正好想将这一句的内容弄个清楚,道:“沈师兄在正好,你们都比我有学识,想来今日我定然能弄明白其中奥义!”
她说着还看了邬梨一眼,似是希望邬梨也加入进来,但邬梨一门心思想着与邬陶氏相关的事,根本没有听见。
魏铭赶紧替邬梨打了个圆场,同叶兰蕙道:“姑娘但说无妨。”
叶兰蕙道:“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这一句,不是自然而然的吗?到了能脚踩冰上的时节,如寒露霜降,立冬雪寒,自然就是三九四九冰上走了,何来大妙处?”
她话音一落,沈攀当先笑了起来。
“我还道是哪一句,原来是这五个字。”
叶兰蕙歪了歪头看向他,“沈师兄有什么见解?”
魏铭也看了过去。
沈攀扬了扬下巴,“履霜坚冰的大妙处就在于,事态发展有其序,逐渐发展,必将有严重后果。”
叶兰蕙连忙见沈攀所言低声复述了一遍,“好似这个道理。天寒才结冰,能行冰上,坚冰不远矣。可是……”
可是,好像离兄长说得大妙处,还差一点。
这一点是什么,叶兰蕙说不清楚。
“哪有什么可是?”沈攀笑起来,直接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叶兰蕙,“尝尝这个,新鲜的。《易经》这等晦涩的东西,你何必非要弄个明白?无甚意义。”
他说着,有要将叶兰蕙哄走的势头,且看都不看魏铭一眼,好似魏铭并不存在一样,只有他和叶兰蕙两人享用食盒里的酥油鲍螺。
魏铭暗自里摇了摇头,见叶兰蕙已经被沈攀取走了手中的书,也就不愿意再多言了。
谁想叶兰蕙忽的抬起了头来,“魏生,你还没说见解!”
沈攀立时笑了一声,“履霜坚冰,还有什么异义不成?”
他看向魏铭,脸上闪过挑衅。
魏铭瞧瞧沈攀,又看了看叶兰蕙,摇了头,“自然没有。”
叶兰蕙一阵失望,沈攀一笑。
“但是,”魏铭忽然又开了口,“若论大妙处,或许总还有些。”
沈攀眉头一皱,叶兰蕙两眼放光看住了他,“是什么?”
会不会就是自己刚才觉得差的那一点?!
“寒凝大地发春华,一叶落知秋节至。这里所含,不仅是有序,更是察其序。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察其序,用其序,或许才是大妙处。”
魏铭话音一落,叶兰蕙便惊叹一声,“对!正是魏生所言!”
她一把从沈攀手里抽回了自己的书,“这五个字看似叙述自然,实则提醒着人,要懂自然之序,更重要的是,要让自然之序为己所用!这就是大妙处了!”
她笑了起来,如竹桥下荡漾的溪水一般清澈甘甜。
她同沈攀道:“沈师兄只说对了一半呢!却也很厉害了,至少比我厉害!”
她说着又同魏铭道谢:“多谢魏生指点,魏生学问深厚,又有自己的见解,比我兄长当年还要厉害的多!”
她说完,行礼笑着跑开了去。
沈攀站在原地一阵僵硬。
第235章 竹院的秘密
沈攀没有听到叶兰蕙同他说得后半句,他只听到了前半句,和她夸赞魏铭的话。
什么察其序,用其序?这种事也得拿出来特特地说吗?
况且就为这两句话,这女人就认为魏铭才是真正的学识渊博,如同叶兰萧一般,而他只答对了一半?
沈攀心里烦躁的不行,看着叶兰蕙远去的身影,直觉那女人简直就是人云亦云的疯子。
这样的女人,若不是生在叶家,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娶她!
沈攀越发地攥了手,攥得手里的提盒发出一声细响。
为何叶家就这一个女儿,还是这样一副鬼样!
真比家中嗣母差远了!
也罢,终归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这样的性情,娶回家,过些年远了她便是!
沈攀忍着心中对叶兰蕙的厌烦,劝了自己好几句,却不知他这一番并不明显的表现,尽数落到了魏铭眼里。
直到魏铭开了口,他才发现。
“看来沈兄甚是不喜女子读书。”
沈攀闻言,立时警觉。
他转头看向魏铭,见魏铭并没有他高,可打量他的眼神,却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居高临下。
沈攀双眼一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自古训言。有些女人过于自以为是,读了书更想插手男人在外的事,这样的女人,还是不要读书的好。怎么,魏生不这么想?”
魏铭摇摇头,“女子也当有自己的选择,并不是我等可以在外行走的男子,理应束缚的。”
话音一落,沈攀冷笑了起来,连笑了三声,引得沉思的邬梨,都厌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干嘛你,有病?!”
沈攀瞬间僵在了那里,正要出言斥责邬梨一句,却见邬梨头一转,不知看向何处,又托腮继续思考起人生,沈攀心头一梗。
他只好又转向魏铭。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眼下没有别人,你不就是同我想得一样吗?说这话,妄想得到叶氏女的青睐。你可别忘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小女子如何想,且作不得数!”
沈攀说完,转身就走。
魏铭笑着轻哼了一声。
“沈兄可真会以己度人,子非鱼,安知鱼?”
沈攀当即嗤笑一声,连头都不转,“都是俗人,装什么高洁?所谓高洁,不过是个壳子罢了!你看这书院每日里布道论学的,有多少人?可又有几个是真为了道和学!整个书院,从扬名的时候,就注定是个套着高洁的外衣,行俗世之事的地方!”
他落了话音,大步走开了。
魏铭愣在原地。
沈攀对人对事怎么理解他不在乎。但是沈攀说,这个书院从扬名的时候,就注定是个套着高洁的外衣,行俗世之事的地方。
沈攀缘何如此肯定?
叶侍郎初建修竹书院,是为了大骂内官不错,却也只是借此消去心头之恨,谈不上什么行俗世之事。后来修竹书院发展起来,叶侍郎确实将儒家经典引为自己立身之本,并且招来了不少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修竹书院这才蓬勃发展起来。
这样的修竹书院,即便不是真的干净,沈攀又为何笃定其就是为了行俗世之事?
所以,修竹书院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沈攀如此看不起,又想要同流合污?
汤公将那一笔巨资捐给书院的时候,又知不知道呢?
修竹书院后来没有为汤公出头,和此事又有没有关系?
……
此刻,魏铭很想去找沈攀或者叶家人问个明白。
但显然,不会有人告诉他一个刚刚进入书院的外地书生。
竹林吹来阵阵清风,魏铭站在竹桥上,俯瞰偌大的修竹书院。
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呢?
清风吹动魏铭的衣摆。
魏铭不知道。
——
叶兰蕙飞也似的穿过大半个竹院,一路分花拂柳,风吹得她鬓角细发扬起,她一口气跑到了叶兰萧的院子里。
“阿兄!我知道了!”
她闯进院子便喊了起来,叶兰萧的房门关着,可她出门的时候,阿兄明明还在的。
叶兰萧的书童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小姐,别喊了!”
叶兰蕙被书童请到了一边的回廊下,“阿兄不在吗?他去哪了?”
阿兄平日里根本不会出门,他们巴望他出门转转,都是奢望,今日怎么出了门去?
“阿兄去哪了?”
书童却摇了头,“少爷在房里,不许旁人打扰,小姐千万别去!”
叶兰蕙看向那紧闭的房门和窗户,她垂丧道:“阿兄是不是又思念阿嫂了?”
书童点了点头。
叶兰蕙更加发愁了。
阿嫂是阿兄求回来的。
阿嫂原本是湖广人士,跟着其父亲来南直隶做官,阿兄对阿嫂一见倾心,自来孝顺的阿兄也有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候,鼓起勇气向父母亲求了阿嫂。
但这桩婚事并不这么顺利,父亲原本不肯,架不住阿兄恳求,后来辗转结识了阿嫂的父亲,才谈成了这门亲事。
阿兄和阿嫂自成亲后琴瑟和鸣,时常挑灯相谈半夜,叶兰蕙看着,只觉羡煞。
可好景不长,就在阿兄稳登二甲、又选为庶吉士、前途无量的时候,在家待产的阿嫂忽然难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