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万全瞧出她的意思,没有多问,笑笑说起了旁的,不多时就起身走开了。
从头到尾瞧了个清楚的魏铭,问崔稚,“段万全现今没什么事做,你不给他找些事么?”
崔稚这才抬眼,从品茶的思绪里抽身,“他不是跟他公做牙人吗?还要我跟他找事做?”
这么说也不错,可魏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喝完茶,崔稚开始指导宋粮兴做菜,魏铭出门去书肆转转。
虽然他学文没有问题,但做八股文还讲究时下流行之风,要么八股文怎么还叫做“时文”呢?
有些人学文并没扎扎实实学过的,考前一两年,专门研究时文风向,到了应考之时,写对了路子,倒也能轻巧过关。
他往郝家的书肆走去,只是到了一个巷子口,不经意一瞥,突然顿住了脚步。
魏铭皱起了眉头,向那巷口走了几步。巷口茶棚后面,有两个人避着人说话,不巧正是段万全,和十香楼账房先生。
第66章 卖的是点子
这个月的菜品,原本不是一品豆腐。
宋粮兴爷爷的徒弟韦慎被十香楼挖走以后,宋氏酒楼做不出正宗口味的一品豆腐,即便是宋家父子苦心专研这么多年,由于安丘人都知道大厨去了十香楼,宋氏这个正宗的招牌,无论如何都立不起来了。
崔稚一个后世穿回来的,就算美食吃过万儿八千,可论指导正宗孔府菜,她也自认指导不出来。
她将麻婆豆腐拎出来,准备打开这一次的市场。麻婆豆腐不难,宋粮兴做的不错,崔稚早早就歇着喝茶了。只是眼见魏铭一脸所有所思地回来,她奇怪了一下,“出什么事了吗?”
魏铭示意她坐下,“我方才看到段万全,同十香楼的账房刘司在街巷里说话。”
他话音一落,崔稚立时挑了眉,“做什么?他这是要吃里扒外不成?难怪刚才问我要出什么菜……话说着十香楼倒是会找人,找上他了!”
崔稚这反应乃是正常反应,魏铭却让她稍安勿躁,听他把话说完。
“你说错了,段万全并未吃里扒外。”
崔稚更惊讶了,“那他和十香楼账房见面作甚?”
魏铭给她续了杯,让她安下心来,然后说出了方才在街巷口,听见的话。
本来魏铭无意听人墙角,只是他瞧了段万全几眼,见那账房说一句,段万全就摇一下头,脸上虽然带着客气的笑,但始终摇头不回答什么。
魏铭要了碗茶坐进了茶棚,这才听见了账房同段万全的对话。
“我们十香楼你是知道的,是青州府的十香楼分出来的,背靠着青州大族邬家,宋氏眼前扑腾两下而已,早晚要垮,你把他们那个《食神飞升记》提前弄到手,我们掌柜是不会亏待你的!你做牙人的,心里最有数才是!”
账房刘司显然不满意段万全的态度了,还阴阳怪气的补了一句,“若是等到那宋氏垮了你才后悔,可别怪十香楼不给你机会!”
刘司好言歹语都说了,段万全还只是摇头,告罪道:“刘先生,我跟你明人不说暗话。那《食神飞升记》是真弄不到,你也别为难我。”
“那你弄不到书稿,提前一晚知道他们做什么菜,总行吧?!”
段万全还是摇头,“咱是牙人,又不是细作,你可别为难我了。”
“唉?我说你小子,你是要真等到宋氏垮了,才后悔是不?”
段万全笑出声来,“刘先生怎么就知道宋氏会垮?”他道:“宋氏不会轻易垮得,十香楼弄到了菜谱也没什么用。宋氏卖的可不是菜。”
“不是菜是什么?”刘司莫名其妙。
“是点子。”
段万全说完,同刘司拱了手,“万全既然跟了宋氏做事,也不好再去旁的家。做牙人自然要眼明心亮,可也要讲个诚信。不然谁还找咱不是?”
……
魏铭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转给了崔稚,直把崔稚听愣了。
“我真没想到,他竟有这番见识!”崔稚傻愣愣地道,“真要高看他一眼了。”
魏铭道应该,“段万全有这个见识,平日里人情往来更是从不出错,是把做生意的好手,你别错过了。”
崔稚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多时叫了宋粮兴过来,“这回的菜品换一下。”
“换菜?不是定了那个麻婆豆腐了吗?”宋粮兴搞不懂,“小七师父,店里屯了好些豆腐,若是换旁的菜,豆腐怕是要搁坏了。”
“那就用豆腐呀!”崔稚招手,让宋粮兴把脑袋伸过来,“换一品豆腐,如何?”
“一品豆腐?”宋粮兴脸色一垮,“小七师父,我怕我做的不行,不正宗,比韦慎差得远。”
崔稚拉着他进了灶房,将盆中的白嫩豆腐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
“不怕,我们不同他比正宗,只同他比,好不好吃。”
——
食神背起外婆家的炒糖豆,开始了美食探寻之旅,他到了一个小镇,问镇上人,本地可有什么当地特色美味。镇人答没有,“我们当地人都爱吃一品豆腐。”
“一品豆腐,不是孔府菜吗?你们这小镇离孔府十万八千里,哪里有正宗的一品豆腐?”
镇里人都道:“我们不晓得正宗的一品豆腐是什么滋味,但是我们镇上的一品豆腐,就是最好吃的一品豆腐。”
食神奇怪,跟着镇人前去寻找最好吃的一品豆腐,最后在不起眼的小巷里,看到一对兄妹,妹妹是个盲女,哥哥天生跛足,这对兄妹哪里也去不了,十几年在这小巷子里做豆腐。妹妹点豆腐,哥哥煮卤下锅炖豆腐。
这对兄妹做豆腐,用的是最好的料,卖的是最低的钱。兄妹二人只做这一道菜,做了十几年,小镇里的人起初只是照顾这兄妹的生意,但豆腐吃久了才发现,这一口已经丢不掉了,菜或许不够正宗,可却是旁的一品豆腐没有的柔软细嫩,适口清爽,每次经过这个巷口,都能闻见那熟悉的香气。
吃之一字,就是吃一个安心。
食神静坐在小巷里兄妹家的小饭馆里,调羹舀起一勺豆腐,豆香和卤香在鼻尖飘荡,是安静与安心的感觉……
一品豆腐的故事讲到第三天,不用宋氏或者高矮生说什么,就有人问起了宋家父子,“你们家的一品豆腐,还卖吗?十年前,我刚考县试那会儿,就来你们家吃过一品豆腐,真是老黄历了!”
“我比你还早些,那会我娘还健在,她老人家最好这一口,有个头疼脑热,吃药都不如吃宋氏的一品豆腐好使,真是好多年了……”
老顾客的呼唤,把宋氏父子都说哭了,父子两个连连道有,满堂里都是关于豆腐的回忆杀。
高矮生的袍子仍然把崔稚弄得满头大汗,她脱掉浮夸的衣裳喘气,段万全照旧备好了茶水等她,见她端了喝了,转身要去堂里帮忙。
“小段哥,且等等。”崔稚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段万全意外转过头去,见崔稚问他,“你知道我们卖的是什么吗?”
段万全张口欲答,而后想了一下,“是什么?”
“是美食啊!”段万全见她弯着眼睛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却又道:“还有点子。”
段万全看住了她,恍惚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啊!”崔稚毫不在意,她不在意旁的店同她抢生意,她在意的是,她所托的,是不是值得信任的人。
“说到底,是十香楼瞧不起宋氏,我这一次,就要让宋氏和他们正面对决,让他们好好明白明白,我们卖的到底是什么。”
第67章 左膀右臂
宋氏酒楼又卖起了一品豆腐,一小盅一小盅地当作下酒菜卖,味美价廉,十香楼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
“韦慎才是做一品豆腐的行家,他在我们这儿,那些人不都知道吗?怎么跑还去宋氏吃什么一品豆腐,眼瞎了还是舌头麻了?”
十香楼从掌柜到账房到跑堂,都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好不容易把韦慎挖过来,把宋氏的招牌挖了过来,宋氏俨然是死了的,但现在,宋氏竟然盘活了,还敢打出“一品豆腐”的牌子!
这是要跟十香楼开战啊!
十香楼压不住了,账房和掌柜亲自找到了段万全家中。
宋氏父子肯定不会多说,那个高矮生更是神出鬼没,还得从段万全这里下手。
段万全从昨天崔稚跟他说完话,就料到十香楼今日必然来人,他打眼瞧见唐掌柜和刘账房都来了,道:“两位真是稀客,只是家院浅窄逼仄,恐怕招待不周。”
两人也不跟他废话,刘账房直接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包,拍在了段万全家的小桌上。
“这是十两银子,够你们爷孙忙活小半年的了。”
刘账房说着,唐掌柜已经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你公年纪不小了,每日在外面跑也是辛苦,这十两银子只是头一笔钱,后面还有的是。你得跟咱们好好说说,宋氏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指点的他们?那个高矮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你要是能把高矮生给咱们拉来,我立马再给你十两!”
一听这话,段万全就知道十香楼是真的急了。
前两年灾荒,大家都没有生意也就罢了,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元气,生意最好的当属十香楼,怎么就被宋氏拔了头筹呢?
可段万全却一点要说的意思都没有,“这十两银子也好,后面的酬谢也罢,万全不能收,万全既然已经跟了宋氏,不能再觅二主了。两位请回吧。两家都是做酒楼的,万全也不好同两位从往过密,被人说了闲话可就不好了。”
唐掌柜和刘账房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脆拒绝。
上次刘账房找他,他虽然也不肯说,但态度并非如此坚决,今儿这是怎么?
“宋氏酒楼给你什么好处?我十香楼双倍!小子,别把自己的路堵死喽!”
唐掌柜这么不客气,段万全也就没什么顾虑了,“宋氏什么都没许我,我是心甘情愿。”
“你这孩子发烧了?”唐掌柜和刘账房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十香楼的厨子韦慎,做一品豆腐那是绝活,宋老爷子亲手教出来的。他都识相,现在跟我们十香楼里当大厨,十香楼给他多少银子,那是宋氏能比的吗?你小子,倒是讲傻义气?我跟你说,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韦慎确实被十香楼挖了过去,但是段万全自小走街串巷跟着段老爷子身后跑活,他清楚的很,韦慎去十香楼也是十分不得已,况且如今韦慎在十香楼混得并不好,人人都知道他背弃师门,在十香楼也只做几个拿手菜,十香楼原本就有大师傅,论挑大梁,根本轮不上他。
“我年轻不懂事,两位别介意。”
唐掌柜和刘账房听见他这么说,还以为段万全软了态度,谁想段万全又说了一句,“今后就是宋氏倒了,万全也不会后悔了,再上门去求两位。两位这便请回吧。”
段万全连送带撵弄走了两人,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但看两人愕然又茫然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宋氏,他们只能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
其实,宋氏确实没有给他什么好处,但是有一个人给了。
她说,她需要他做左膀右臂。
——
崔稚把酒溪庄收酒债的差事,交给了段万全。
她一共贷给酒溪庄人四石五斗粮食,按当时的市价八钱一斗,一共合成二十二两八钱。今岁她要从酒溪庄收取这二十二两八钱的酒,利率她说了不要,但是酒的质量要有保证。
崔稚有宋氏酒楼和《食神飞升记》两桩事要办,颇有些分身乏术,况且论古代酿酒里的门道,她未必有多熟悉,倒不如交给段万全来监工。
这一桩差事独自落到了段万全头上,他当然高兴。崔稚是什么人他或许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这位就是财神爷下凡,以后有的是钱途。
从人到事都妥帖了,除了段万全和宋粮兴,还有葛青替她记录文章,修改润笔。
葛青的水平确实不低,她有些顺口说的白话,经过他手下这么一改,通篇文字看去,十分顺畅,她说得后世那些段子,葛青也能给她编成两句四句的诗,再添上一二典故,那叫一个文采飞扬。
崔稚跟魏铭道:“你真是给我找了个性价比超级高的人。以葛青的本事,上一世考个举人不成问题吧?”
“是不成问题,”魏铭目光有些飘忽,“可是葛青终究没能考上举子……”
上一世葛香兰到底是嫁给了王复,魏铭并不知道葛香兰何时嫁了过去,但他知道葛香兰的死,就在葛青乡试的前一个月。
从今生推过去,应该就是三年后的那次乡试。
葛香兰是跳楼自尽的,跳的不是随便的楼,而是城楼。
县城的城楼,一个内宅小妾怎么可能上去?偏偏葛香兰上去了,就当着王复的面,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魏铭直到去县里读书,才知道此事。但这件事太过轰动,导致一个县的人反复说道了两年。
“她前世为什么跳楼?”崔稚大吃一惊。
“此事众说纷纭,有说王复在家毒打葛香兰,也有说王复继室陶氏毒害葛香兰之子,更有甚者说王复要将葛香兰送给上面官员,作生子之用……总之,葛青大受打击,误了那次乡试,一纸诉状将王复告到了巡抚衙门,可惜此案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竟葛香兰是自杀,并非被王复亲手害死。葛青因为此时大受打击,不久后便病逝了。”
魏家院子里起了一阵风,崔稚拢了拢身上的夹袄,突然觉得很冷。
“她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何至于跳楼自杀?”
魏铭没有回答她,院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两人皆转头看去,只见葛青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门前。
“魏生,我没有办法了,我姑父被王复抓进了牢里!魏生,能不能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