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姝低头看着手里的银棱杵,轻声说:“王爷为何要将这样的凶器送给我?您就不怕我用它来杀人吗?”
“兵器,本就是为杀而生。你想杀谁,尽管去杀,只要不违背正道,我都会护着你。”
“王爷护我?”云姝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抬起明眸迎视着他,“若我要杀的人,是王爷呢?”
此言堪称大逆不道,若是从前的郁南王,必然会勃然而怒,讥讽她不自量力。可眼前的郁南王,听到这话脸上却有哀色,眸光平淡的近乎死气沉沉。
他忽然抬手解下胸前的铠甲,露出内里的软甲,只见左侧胸口的位置缠裹着的白布已经被殷红的血浸湿了一大片,有些发黑。
慕容长卿指着自己受伤的心口位置,忽然抬起她攥着银棱杵的那只手,以锋利的尖刃对准了自己的伤处,“你若想杀我,只需稍稍用力,便可将我这条命拿去。”
他的眼神极为认真的看着云姝,让人觉着这根本不是一句玩笑话。她看着尖刃所对准的位置已经凹陷进去了一点,云姝的掌心里立即浮起一层薄汗,湿滑黏腻,她觉得自己就要握不住那银棱杵的手柄了。
下一瞬她忽然松开力度,用力的将自己的手扯了出去。
云姝将手背于身后,强压下心慌意乱,目光复杂的看着他,“王爷这是做什么?若被人瞧见刚才的场面,定然以为云姝要行刺您……”
他却轻声的说:“别担心,我会护着你的。”
“我都要杀您了,您还护着我?”云姝故作不可置信的笑了笑,“王爷的行事作风和以前大有不同,您对我这般说话,我真的好不适应,王爷您还是正常一些吧。”
“经历过生死,体验过失而复得,怎么能不变?”他语气轻松,拿起黑布袋替她将银棱杵装好,一边说道:“以前都过去了,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吗?
云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内心并不认同他的这句话。
——
郁南王带着叛贼回京之后,贞安帝龙心大悦,大肆封赏,又派遣了一名忠心不二的武将去北塬镇守边关。
霍乱平定之后,同年五月,郁南王被赐封太子。半个月后,周边附属小国的使臣纷纷入京,恭贺储君册封大典。
慕容长卿册封太子的那日,是六月初九,恰好是云姝的生日。
举国欢庆之时,云姝正休沐在家,同祖母一起祭拜她亡故的母亲。
柏氏的眼疾越来越重,再加上年岁大了,用药也无用,如今看人都是模模糊糊的,云姝要离的极进她才能看的清楚。
柏氏捧着云姝的脸,欣慰的说:“十四岁了,都成了大姑娘了。你这眉眼啊,和你娘简直如出一辙,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有时候祖母看到你,就恍惚的以为是见到了你娘回来了。”
云姝却是对云玲珑的模样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出生时云玲珑就死了。这个家里连一张她的画像都没有,柏氏说云姝和她长得像,云姝就经常面对镜子看着自己的脸,仍是感觉不到那个人若是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柏氏叹息道:“你娘性子野,自小又极有注意,不服管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便整日搭不着人影。我那时候就只知道宠惯,却忽略了她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才会铸成大错。若当年我稍加管束,她也不至于在那条不归路上一去不返!”
云姝柔声安慰道:“人各有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祖母您别再伤心了。”
“祖母不是担心,是害怕。你娘当年就是和你这般大的时候……”
“祖母!”
云姝打断了柏氏的话,握着她的手轻柔的笑着说:“我和我娘不一样,我的婚事,全凭祖母做主,我相信祖母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千挑万选,绝不会坑害我的。”
柏氏未料到云姝这般通透,她绕了一个大弯子想要表达的事,她早已猜透了。云姝是真聪明,也真乖巧,柏氏又是自豪又是欣慰。
“既有你此话,祖母就放心了。”
云家自从护驾有功,云凯旋升为工部尚书,云泊霖升为京卫指挥使之后,来说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李氏被贬入了乡下,如今这个家的大权又落回了柏氏的身上。可她年岁大了,有的时候是真的力不从心,所以管家的权如今分了一半给了二房。
现如今云泊霖的婚事已经迫在眉睫,云菲也到了议婚的年纪,柏氏整日忙着相看亲事。云姝虽然如今还小,可明年及笄之后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生怕在出了什么意外,柏氏不得不和她提前说说。
“祖母一把年纪了,有今天没明日的人。若祖母哪日突然就没了,你父亲粗心大意,二房还有自己生的两个姑娘要管,只怕她们会对你有所忽略。祖母就想着,趁我还活着,把你的亲事先定下来,你看如何?”
“祖母您放心,您命长着呢,是活到百岁还要出头的老寿星。”
柏氏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丫头就是嘴甜,离百岁还有几十年,岂不是把你熬的白了头,祖母还没入坟,成了那实实在在的老不死的了,被人笑话死。”
“哪有长命却被笑话的道理?羡慕都还来不及,祖母快别胡说。”云姝靠在柏氏的怀里,握着她的手柔声说:“我并不是反对祖母帮我议亲,若真有适合我的如意郎君,祖母决定就好。我是觉得如今大哥和大姐姐都在议婚,您已经够忙的了,在累坏了身子。”
柏氏嗯了一声,说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先把云菲的事定下来。
提及云菲的婚事,云姝忽然想到了吴世朝,便顺嘴问了一句选好了人家没有。
柏氏道:“你二伯母如今比较中意伯爵府家的,虽然门第不如我们,但云菲是庶出,配伯爵府的世子也算门当户对。听闻吴家的世子很是中意云菲,若无意外,再过几日这门亲事便能定下了。”
云姝坐直了身子,郑重道:“祖母,吴世朝并非大姐姐的良配。”
柏氏一听愣了,“你认识吴世朝?”
云姝点点头,将之前在秦家商铺内,吴世朝纠缠秦蘅一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祖母若不信,就着人去秦坊周遭打探一二就知。我瞧着大姐姐的脾气秉性和琴坊的掌柜的有着七分的相似之处,千万别是被人当做替身娶了回去,那大姐姐这下半辈子可就毁了。”
柏氏一听便皱起眉头,“竟还有这事,若此事是真,那这伯爵府的亲事绝不能要。”
云姝连连点头,她相信祖母的决断,若祖母不首肯,即便二伯母在如何中意,这婚事也成不了。只要不嫁给吴世朝,云菲便不会重蹈前世覆辙,今世将嫁进谁家还是个未知数,但若祖母把关,八成是不会差的。
云姝和柏氏聊了许久,用过晚饭之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一场大火烧毁的朝花苑已经重建,如今新院子也改了名字,叫做杉树院,云姝取名杉树,寓意重生之意,也暗示着她自己的经历。
回到院子里时,桃子正在给云姝收整明日带进宫去的包袱。连荷抱着剑坐在一旁看着桃子干活。桃子习以为常,也不去管她,自顾自的收拾着。
云姝回来后,让她们二人都各自下去休息,无需服侍。
在宫里呆了快半年了,没人服侍,很多事都需亲力亲为,如今她也习惯了。但桃子却不习惯,还以为云姝是嫌弃了她,每个月心心念念的盼着小姐回来那么一两日,小姐还不用她服侍,桃子心情很不好受,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
云姝身心疲惫,并未注意到桃子的情绪。她独自洗漱过后就上床休息,很快睡着了。
云姝近来睡的都很不安稳,她经常深陷梦魇之中难以苏醒,拼命的想要挣扎摆脱噩梦的束缚,可她再无一激动就会自动醒来的能力。
梦里的场景都是相同的,尸山血海,残肢断臂,喊声震天,一片惨烈的杀伐之景。
☆、第五十七章
储君册封大典的第二日, 云姝早早从家中出发进宫。云姝在往辛慧宫走的时候, 远远的看到太子的仪仗就在辛慧宫外。
她脚步一顿, 转身朝辛慧宫的后角门方向走去。却万万没想到, 刚跨过门槛, 就撞进了一人的怀中。
一身明黄金色蟒袍从云姝眼前呈现,她心底微惊,连忙站稳脚步后退, 朝那人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为何躲着不见?”
慕容长卿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逼近一步,抓着她的手臂质问,“若非我故意将仪仗停在显眼之处, 你还会走此门吗?”
“太子殿下……您弄疼我了。”云姝扯着自己的手臂,低声说道:“您贵为太子,臣女岂敢避而不见,殿下误会了。”
“是否误会,你心里清楚。”他忽然拉着她的手臂拽到自己的跟前, 凑近她低声说道:“自从那日我和你表白心意之后,你就疏远躲避, 为何如此?你不喜欢我吗?”
他的气息喷在云姝的脸侧, 云姝不适的别开脸,“太子身份高贵,云姝高攀不起……”
他转过她的脸,不许她逃避。认真的问:“身份门第暂且放在一旁, 我只问你,你不喜欢我吗?”
云姝被迫与他的视线相对,他的目光里紧张而又期盼,深深的凝望着她。云姝却听到自己喉咙里轻轻的嗯了一声,字句清晰的说了三个字。
“不喜欢。”
慕容长卿的脸色微变,似是不敢置信听到的话。
许久之后,他哑声开口,“云姝,不要说谎,我要听你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云姝同样认真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的道:“多谢殿下的抬爱,可是殿下……云姝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摇头,“我不信。”
她无可奈何的一叹,垂下头也不再说话了。
时近六月,微风清爽,晨光温煦,空气中飘荡着草木芳香的气息。
慕容长卿在这样温柔美好的景色之下等了好久,也没有在等来她的下一句话。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她偏着的侧脸冷淡漠然的模样,一如这一世的记忆里她从始至终对他的那般态度。
慕容长卿渐渐放开了她的手,依旧重复着那句话:“我不信。”
她整日跟在长乐身边,进出所见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唯一能接触到的正常男子除了云泊霖就只有他,所以他根本不信这话。
而前世的云姝,明明心里揣着的是他,若非云瑶从中捣鬼,他们最后也不会走到那样的结局。虽然重生以来许多事情与他记忆中的都不同,但慕容长卿却坚持的认为云姝仍旧是那个云姝,从未变过。
“你走吧,仔细想想再回答我的话,不急,我等得起。”话落他与她擦肩而过,大步离去。
云姝转身望着明黄的身影步伐匆忙,似在逃避般的急行而去,她眸色里的冷淡丝毫不减,望着他直到完全看不见,才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心期盼着嫁给他的单纯云姝了,前世所发生的一切看似遥远,可仍旧历历在目,时刻提醒着自己的悲惨结局。
她可以不恨,但不能原谅。
身份的悬殊以及如今云家所处的地位,哪一样算起来她都无法杀他报仇,所以云姝只能选择疏远,埋葬心底对他所有的爱恨,自此以后各自婚嫁,两不相干。
云姝见到六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便衣,正准备出宫。见了云姝后便顺带将她也拐了出来,此行去的是驿馆,公主要暗中观察丹棱国的外邦使臣。
六公主和亲的人选已定的就是丹棱国的皇太子,据说此刻就身在皇家驿馆之中,不知是真是假。
丹棱与贞安百年建交,关系友好,从前便是以和亲来巩固两国的关系。丹棱盛产金银地矿,国强富饶,身为友国的贞安时长与他互补资源,两国关系和睦。
此时,皇家驿馆外的一家酒楼内,六公主趴在二楼的楼台之上,抻着脖子往对面的驿馆内张望。
六公主觉得只有暗中观察,才能看出这个人的本来面目,进了宫就都装的人模狗样儿的,谁知道他真实的样子是什么。
在酒楼里待了一个多时辰,那个丹棱太子连面都没露。云姝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便劝六公主回宫,否则被甄淑妃发现她们私自出宫去,免不了要挨一顿责罚。
没见到丹棱太子六公主有些失望,但也知云姝的话在理,便不再坚持。云姝结了账,与公主一前一后的下楼去。刚走到街面上,对面的驿馆门就开了,一主一扑走了出来,与她们打了一个照面。
为首之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骨高凸,鼻梁挺拔,显的眼窝深邃,黑眸灼灼。此人与中州人的面相有很大的区别,五官更显英挺硬朗。
六公主悄悄拉着云姝的衣袖,脑袋朝她那边歪了歪,低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就是丹棱太子?”
六公主点点头,“我看过画像,他若无同胞兄弟,那必是他无疑了。”
那两位丹棱人并未注意到她们,沿街闲走,似是在体会这方的风土人情。时而低声交谈了几句,但说的都是丹棱话,她们听不懂。
六公主和云姝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逛了半条街,也没看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忽然前方传来争执声,两个小混沌摊的老板为了争执摊位而吵了起来,人人都想站在好位置上,多揽客,而各家的媳妇儿又都是泼辣不讲理的主儿,已经当街扭打在一块,薅头发扯衣服的,骂声不堪入耳。
周遭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农妇打架不讲究招式,胜者为王,无所不用其极。难免有走光的时候,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时而哄笑两声,没人上前去劝架。
那两个丹棱人也被吸引了视线,站在一旁瞧热闹。
让外邦人看了贞安国的笑话,六公主觉得很丢脸,她当即拨开人流上前,仗着学了几个月的拳脚功夫,一边一个将两个农妇拽了开。那二人身上仿佛涂了浆糊似的,还张牙舞爪的拼命的往一块粘。
云姝生怕六公主被误伤,连忙跟在其后帮忙将人分开。
蛮妇壮如牛,力无穷,六公主废了好半天的力气才止息了这场争斗,她气的脸色煞白,叉腰指着那二人呵斥道:“岂有此理,你们都是多大的人了,还当街斗殴,你们不嫌丢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