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术拉着薛可蕊的手,就要下马车。薛可蕊无奈,刚想拒绝,告诉他她并不是馋了,瞬间却突然止住了嘴,将已涌至嘴边拒绝的话给生生咽了回去——
透过大开的车门帘,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里有一家面馆,应是新开张的,是薛可蕊从没见过的面馆,就开在了双桂大街的入口。小小的门脸儿,门口高挑着一杆旗,旗上书一大大的“面”字。
就在那飞扬的旗杆下,侧身对着她的,是一个汉人樵夫,他的身旁堆放着他新砍的柴。樵夫正在吃一碗汤面,身侧的凳子上放着他的竹斗笠,所以樵夫的头上空空的,只梳了一个凌乱的发髻。发髻用一根麻绳胡乱捆着,露出他入鬓的长眉与高挺的鼻梁……
薛可蕊快要忍不住颤抖起来。
胸口涌出来一块石头,堵住了她的喉咙,有什么情绪翻涌,搅动到她快要流出眼泪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吃面的樵夫,颤颤巍巍地跟着赤术下了马车,她脚下踉跄,几乎快要挤到赤术的背上去。
耳畔传来赤术充满怜爱的嘲笑,“小娘子莫急,当心脚下,你相公这就带你过去。”
薛可蕊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能变得正常。她调转过视线来,望向身侧的赤术,奋力翘起嘴角,算是对他扯了一个笑。
赤术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眼里是浓浓的柔情蜜意。
“乖。”
赤术满怀疼惜地摸摸她的头,便紧紧搀着她的胳膊,一行人簇拥着赤术与薛可蕊,朝那小面馆走去……
……
薛可蕊觉得自己快要不会走路了。
不过一条街的距离,薛可蕊却觉得好似走过了千万里。
好容易走进了小面馆,薛可蕊被赤术安排在了靠近面馆里侧的桌子坐好。
薛可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再去看那个樵夫,心跳得很快,如同在胸腔里装了百八十头公牛一齐狂奔。
她知道那樵夫一定也看见了她,虽然他没有抬头,只一直与他面前的汤面奋战,但是薛可蕊分明看见他吃面的动作开始变得迟滞。
赤术问薛可蕊要吃什么汤面,并给她念了几个名称,薛可蕊一个都没听进去,张口便道:“我要玉尖面。”
赤术笑,一脸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傻女子,这儿哪有玉尖面,只有揪面片汤和热辣子汤面。热辣子对你不好,我瞧着揪面片汤似乎更合适你一些,我让店家给你来一碗揪面片汤吧?”
薛可蕊颔首,大脑里一片空白。
随从们不熟悉汉人吃食,于是赤术亲自出马替薛可蕊前后安排。他不厌其烦地告诉那煮面的汉人婆子,面汤里少放大料,尽量清淡一些,还有,别放姜丝儿,那玩意上火。
薛可蕊独自一人端坐在条凳上,屁股上如同长出了钉子,左右都不是。赤术的随从们太多,她没有机会去同那樵夫说话。
薛可蕊想过许多种方法,能与那樵夫有一个错肩的交流。她想过走出门口去,路过樵夫身边时装作不小心绊一跤,也想过缓步走出去,装作不小心撑上他的桌面……
可是薛可蕊最终放弃了。有赤术在一旁,还有那么多契丹侍卫守着,眼下的确不是能与他交流的时候。
不多时,樵夫吃完了自己的汤面,薛可蕊看见他拿起了身旁的斗笠戴在头上,遮住了他那张依旧英气逼人的脸。
樵夫没有着急着走,他先走到正兀自忙碌的店家身旁,凑到那正低头摆放汤面碗的老者身旁说了句什么,再从怀里摸出几块铜板塞到了老店家的手里。
薛可蕊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面前的桌子,只用自己眼角的余光,目送那樵夫挑上他身后的柴担,颤颤悠悠一路远去……
薛可蕊低下了头,她装作揉搓自己的脸,抬手不着痕迹地拂去自己不受控制流出眼角的泪水——
她知道他一定会给她留下点什么,他或许还会再来找她。
薛可蕊想,他或许就是自己跳出这泥淖的希望。
从来就不会失败的冯予。
第一四七章 诘问
待薛可蕊用完汤面, 赤术搀着她缓步朝外走时,那名白发苍苍的老店家果然开口唤住了薛可蕊。
“夫人,买一只纸鸢玩玩吧,老朽家传是做纸鸢的,我做的纸鸢飞得最高, 飞得最久。”
薛可蕊止步, 转过头来看向这老者。看见他面孔黝黑,冲她展开慈祥的笑。他身后的墙壁上果然挂着几只纸鸢, 有画着老鹰的, 蝴蝶的, 还有一只成大长串的……
“夫人,我的纸鸢与旁人家的不同, 这骨架上系有竹哨, 风入竹哨,声如筝鸣。夫人可在每日午后去到自家后院, 迎着风将这纸鸢放上天去, 好玩又好听……”
见薛可蕊有兴趣,老者转身自身后的墙上取下一只老鹰纸鸢, 翻过面来, 露出其上的哨笛, 拿手指着,展示给薛可蕊看。
薛可蕊的心再度开始狂跳起来, 她调转脚步就要往这店家身边走去。
见自己的攻略生效, 老者扬起眉毛开始对赤术进行游说:
“这位大人给您夫人买一只纸鸢吧, 我的纸鸢好看又好玩,姑娘媳妇们都喜欢。”
“怎么,你一开面摊的还能卖纸鸢?”赤术笑着问他。
“这有啥稀奇,老百姓做小本生意的,若是生意不好,便由我婆姨看店,我自己出去跑摊呢!”
说着老者转至墙角,竟然从那墙角又推出一只小货摊来。小货摊上的东西琳琅满目,有姑娘喜欢的头花彩线,也有孩子玩的抓铃响鼓。货摊四个角上装有四只木轮,看来老者是靠推着这货摊走街串巷的。
“呵呵,老朽人老了,挑不了东西,便自己做了这么一辆车……”
老者脸上挂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赤术解释。
赤术颔首,“老人家好精神,往后定能财源滚滚!”
说着,赤术伏身,自那货摊上拿起一只拨浪鼓,自己晃了晃,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啵啵声。
“小娘子,为夫给我儿子买一只拨浪鼓吧,开春了待他出来也好有玩的。”赤术手里拿着拨浪鼓,挑眉冲薛可蕊说话。
薛可蕊不好意思起来,嗔骂他不知羞。赤术则笑得爽朗,将这拨浪鼓递给身后的侍卫,再顺手捡了几只响铃,几个布玩偶,一并塞到那侍卫怀里,他仰头询问薛可蕊:
“小娘子还要什么?”
薛可蕊立在老者身旁,目光直往那老鹰纸鸢身上瞟。
赤术了然,点点头。他不疑有诈,笑眯眯地冲着身后扬声一声断喝:“管家来付账,这里的一堆,和一个纸鸢……”
……
买到纸鸢的薛可蕊很兴奋,一路上都将那纸鸢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赤术忍不住笑她:晚点咱干脆也抱着这只纸鸢去吃席,到时候人家以为你脑子有病,父汗便不再追究你了也不是不可能。
薛可蕊不理,只拿白眼仁儿看他:你这人最是欠揍,我就算有病也是被你给气出来的!
赤术更开心了,忍不住抚掌大笑,他的眼里亮晶晶的:
“你若能为本王生气,说明小娘子是把本王当作自己人看待的,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就是这个理。不过陪本王睡了几晚,小娘子便芳心暗托,本王甚幸……”
薛可蕊惊,为此人的厚脸皮咂舌,她决定转过身去,不再与他说话。因为不论说什么,他都能找出千万种理由来讨她便宜。
赤术却心情大好,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路上揪着薛可蕊翻来覆去地逗。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马车磔磔,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契丹王迪烈的临时王庭。
薛可蕊自然不会傻到真的抱着个纸鸢去吃席。她让随从把赤术买的孩子玩具,和她买的纸鸢都收好了留在马车上,自己则跟着赤术一路前行。
穿过王庭的大门,经过重重回廊来到二门。有王庭的宫娥迎上来,将他们二人引进了花厅,说大王要几名殿下都在这里候着,宴席很快就要开始了。
薛可蕊一直低着头只顾盯自己的脚下,赤术让她走她就走,让她坐她就坐。直到耳畔响起一阵炸雷似的豪放的大笑,薛可蕊抬头,看见了一位铁塔似的人物——
他身长九尺,长得五大三粗,腰阔十围。豹头环眼,满面络腮胡。薛可蕊知道,这就是曾经在点将台主持过安民仪式的赤骁。
不出意外地,薛可蕊在赤骁的身旁再度看见了薛可菁。她依旧那么美艳绝伦,面上挂着目空一切的微笑,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薛可蕊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似乎有些吃惊。
薛可蕊别过了脸,她知道薛可菁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虽然她也很鄙薄自己,可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她别无他法。
赤术与赤骁你来我往一番道好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赤骁便直通通地向赤术发问:
“我说八皇弟,这女人可就是一次便怀了你种的那个汉人女子?”
赤术浅笑,只简短地回应:“是的。”
赤骁一脸意味深长,“八皇弟向来马虎,有些事情还是仔细一些比较好……”
赤术不想与他多说,别过脸去,冲赤骁打着哈哈。
“多谢二皇兄提醒,愚弟再马虎,自己的儿子还是能认得的。”
在这种场合提这样的话头,那赤骁明显别有用心。薛可蕊一言不发地垂首立在赤术身后,除了为自己那尴尬的肚子忧心,薛可菁对赤术的熟络也让薛可蕊吃了一惊。
薛可菁对人向来热情,见到赤术,则尤甚。她接过赤骁的话,肆无忌惮地调笑赤术可是她见过的技艺最高超的鞠客。
薛可蕊惊呆了,她觉得薛可菁可是无法无天了,竟然当着她夫主的面与旁的男人开如此具有特殊意味的玩笑。
果不其然,薛可蕊看见赤术的脸沉了下来,眼里闪着的是她看不明白的光。就连铁塔似的赤骁也不乐意了,拉着薛可菁的手就把她往身后扯,一边扯口里一边叱责:
“你这女人可是皮痒了,欠收拾?哪有你这样说话的,给老子滚回去!”
说话间,赤骁目露凶光地扯着薛可菁便往自己的座上走,薛可蕊不出意外地听见一阵娇声漫语隐隐传来,换得赤骁又是一阵明显退了火的嗔笑。
好容易脱身的赤术拉着薛可蕊的手,带她走到大厅的一角,才终于坐好。他牵着薛可蕊的手在大袖的后面轻轻捏了捏,示意她别害怕。
大厅内挤挤挨挨地坐了一大堆人,薛可蕊知道赤拔死了,那么这里的便都是迪烈的八个儿子了。赤术没有向他的兄长们介绍薛可蕊,自然也没向薛可蕊介绍他的兄长。薛可蕊分不清谁是谁,但是也能看出他们脸上各异的神色。
薛可蕊默默地挨着赤术坐好,她低下了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赤术因为有了薛可蕊的加入,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很快便有宫人寻来,告诉赤术,契丹王想单独见见他。
赤术颔首,自墙角直起身来,薛可蕊一脸仓皇地看着他,他望着薛可蕊那一脸紧张的小模样扬起了嘴角。
“我很快回来,你乖乖坐这里吃果子,若是需要什么你可以唤那个宫女帮忙。”
赤术抬手,示意墙角里的一名宫女走过来。待她走至近前,薛可蕊发现她竟是一名汉人女子。
赤术周到地替薛可蕊安排座位,帮她应付来自皇家的诘问,临走了还不忘给她寻个汉人宫女来。赤术如此尽心竭力,这让薛可蕊无端地也变得信心百倍起来。
她不担心契丹王会跟赤术谈什么,至少在对待薛可蕊的生死安危问题上,赤术对她的态度清晰又明白。
她想,赤术那么聪明,再加上他对自己的一腔热忱,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可以保住。
……
薛可蕊只默默地低头缩在大厅的一角,独自啃自己手里的一只梨。
她是孕妇,时不时便会突然就饿起来。她的胃口本就不大,应对突发性饥饿便只能靠少食多餐了,不过来赴个宴,赤术还能在半路上带她先去吃点面。薛可蕊不知道契丹人一般会在什么时候开宴,她怕自己突然就饿了,在身边有食物的时候,她总会尽量首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薛可蕊低头啃梨啃得正津津有味,身旁一阵香风拂过,薛可菁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脸颊依旧那么夺人魂魄,她的腰肢依旧那么纤细,如水蛇般扭到薛可蕊身边坐下。
薛可蕊转过了头,她想,从前还当是给薛可菁一份好姻缘,没想到最终却是害了唐纪,也害了他们薛家自己……
“没有廉耻的家伙,我对你还能如此自如地凑到我身边来感到有些震惊。我以为你会像一只缩头乌龟把自己缩起来,没想到你还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见人。”
薛可蕊拿着半只梨,直起背来,望着身边的薛可菁冷冷地说话。若在往常,她早就抓起手边那只装梨的银盘砸上薛可菁的脸了。只可惜现在她们都是俘虏,而且她还身怀六甲,赤术又不在,她怕自己打不过薛可菁。
薛可菁却不生气,她盯着薛可蕊的肚子捂着嘴儿吃吃地笑:
“我没有廉耻,看来还是我的蕊儿妹子最有气节,这么快就怀上了八殿下的孩子,可不可以告诉你二姐,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让殿下一发折桂?”
薛可蕊暴怒,她瞪圆了眼睛想要发作,突然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还真就只能是赤术的,便瞬间将那股火重新又给咽了回去。
薛可蕊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腹汹涌的仇恨,只淡淡地说:“你弑父杀弟,也不怕遭报应?”
薛可菁一愣,不过一瞬便重新恢复如常。“凉州新定,契丹王整肃朝纲,薛恒腰缠万贯却不愿配合。他自己一心求死,旁人怎能救得?我薛可菁只是一介女流,可左右不了可汗的旨意。”
薛可蕊瞋目,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她重新拿起手中剩下的半只梨,继续机械地往自己嘴里塞。
她不想再看见薛可菁,她在想,如果爹爹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生养了他这两个女儿。一个将他生生引入火坑,另一个则索性将他作为攀附蛮夷的人血阶梯。
薛可菁似乎对薛可蕊的肚子很感兴趣,她契而不舍地揪住这个主题向薛可蕊打探。
“三妹什么时候生?”
薛可蕊低头吃梨,不理她。
“看这模样,三妹怕是早就遇见八王殿下了……”
薛可蕊依旧沉默。
薛可菁等不来回答,也不生气,只抬起手来捂着嘴笑得诡异:
“都说八王殿下生性孤傲,行事乖张,三妹就算有了他的孩子也切莫掉以轻心。八王殿下的女人直可排到玉门关外去,可汗的这几位殿下里面,对付女人手段百出,能抓住你的心,摄紧你的魂,让女人为他疯为他魔,说的就是他八王殿下……”
薛可蕊放下了手中的梨,她浅浅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薛可菁,觉得她话里有话,再看她眼底那诡异的寒光,只觉得她与赤术的交情只怕不是她看见的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