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可蕊缩缩脖子,终于不再试图去招惹眼前这个心情不好的男人。这次是求他办事,若没李霁侠首肯,她怎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带她去已经是李霁侠格外开恩了,自己得懂得见好就收。
出了凉州城西门,冯府的马车再行了数十里山路便到了西大营。营门口的卫兵验过了李霁侠的牙牌后,立马毕恭毕敬地冲车队行礼放行。进了屯营大门,薛可蕊便看见星罗的营房,李霁侠告诉薛可蕊,那是常戌兵的住处,屯营外再向北五里地的卫城,还有军户们的聚居区。
马车左拐右拐又行了一盏茶时间,来到一方清雅别致的小院落门口停下了。小院青砖黛瓦,歇山的屋顶,飞翘的廊檐,有葱萝葳蕤自院顶探出,院内花木扶疏,鸟语啁啾。
“此处是将军们休息的地方,唐纪被仲父唤住了,晚些时候他也会来这里,我便与冯予他们就在东边的议事厅议事。”
李霁侠一边走,一边将薛可蕊与怀香带进了一间偏房,他让薛可蕊就在这屋中等着,说晚些时候他会将唐纪带到窗口来给她看。
李霁侠又万般不放心地冲怀香吩咐道,“这里我让人备了茶水与鲜果,怀香一定要好好照顾世子夫人。”
薛可蕊看向窗边的案几,果然看见几只青瓷盘上摆了一些瓜果与糕饼。
“知晓了,你放心去吧,我会呆在这里等你回来的。”说着,薛可蕊自怀中摸出来一本札记,自顾自走到窗边坐下,她笑眯眯地望着李霁侠,指了指手中的札记。
“我看书打发时间便是。”
见薛可蕊一副配合的模样,李霁侠放心了,他点点头,再次吩咐怀香,说再往前走两步便有仆妇的小院,若是薛可蕊缺什么了,让她尽管去寻仆妇帮忙。薛可蕊一口气统统应下,让他赶快去办事,不用再啰嗦了。
好容易,李霁侠终于离开了小院,消失在了花墙之外,薛可蕊暗自舒了一口气,她让怀香也来春榻上休息一会,自己则端了一杯茶,聚精会神开始看书。
不过才喝下一盏茶,薛可蕊听见窗外传来阵阵沸腾人语声,不过一瞬,那人声越来越响,还夹杂阵阵穿透力极强的鼓掌与喝彩。
薛可蕊心下狐疑,她放下书,直起身来后窗边,循声望去——
她看见就在后窗不远处,有一大块草地,草地上一群军士围成了一大圈,人群正中央,一名身穿栗色襕袍的男子正把一只七宝球当蹴鞠踢。
他身姿挺拔,举止柔软且潇洒,男儿英雄气勃发,小小的七宝球好似粘上了浆糊,始终绕着他的腿上下翻滚,腾挪跌宕间如同彩练飞舞。
薛可蕊惊叹,她从前便喜爱马术,喜爱马球,今日第一次看见居然有人能拿打马球的球代替鞠踢,还能玩出如此炫目的把戏,薛可蕊心痒痒了。她顾不得回忆李霁侠和柳玥君对她是如何“谆谆教诲”的,她现在就想看“踢”马球。
薛可蕊不由自主放下手中的札记,她对怀香的呼唤充耳不闻,就这样绕过房门奔出了小院。她朝那群军士所在的地方奔去,不过快到近处她便停下了,就那样立在原地远远儿地看。
这男子匀踢拐打,只不过一个人耍球,却将头顶,勾腿、单枪、打拐、卧鱼、转身踢、退步翻,一套把式耍得个行云流水。但见他一个背身,七宝球被他踢到了身后,如撺天灵猴升至半空,男子一个凌空翻身,落地后寻着七宝球快要落下的位置,单腿一记倒踢紫金冠,将七宝球轻轻踢至身前,只手稳稳接住。
众人掌声雷动,叫好声四起,男子衣袂飞扬,他旋身收腿,头顶一根飘逸的束发带也如翩跹的蝴蝶随男子而动。清风拂面,发丝飞扬间,薛可蕊看见一张英姿勃发的脸——
长眉入鬓,目若朗星。
薛可蕊笑,口中轻唤:
冯予。
第二十六章 争执
冯予转身,看见不远处立了一位红衫少年,瘦小的身子,玉白的脸。还以为是西大营新招的小厮,正准备叫他给兄弟们送点水来,突然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原来是女扮男装的薛可蕊。
冯予笑,他冲薛可蕊招招手,三两步出了人群就朝薛可蕊身边奔来。
“弟妹怎么来了,是来替霁侠体验军中生活的吗?”
薛可蕊摇摇头,“非也,霁侠带我来看个人。”
“看谁?”冯予瞪目,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
“会是我吗?”
薛可蕊嗤笑,“美得你!”
“我们来找唐纪将军,听霁侠说唐将军要晚些到。霁侠有事离开了,他让我在那院子里等他回来。”薛可蕊挥挥手,指向身后那郁郁葱葱的小院。
冯予了然,原来是找唐纪的,是他召集大家来西大营议事的,那小子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他也是因为无聊才寻了个球来打发时间。
冯予点头,他晃了晃手中的球,“我会打马球,你喜欢看打马球吗?我等几个人,待会儿他们到了,我就跟他们玩玩打马球,你可以在一旁看。反正也无甚要紧事,与其在这里呆着枯等,还不如出来跑马动一动。”
薛可蕊求之不得,这简直戳到了她的心窝子上,她太久没有骑马,能看看冯予骑马打球也能过过眼瘾。她忙不迭点头,换来冯予仰头一阵大笑。
冯予叫军士搬来一把靠椅,让薛可蕊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不多时,怀香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想唤世子夫人快回去,若是被世子爷发现私自离开院子来看球,怕是要惹他生气。
可是薛可蕊怎么可能还听得进去,这是冯予,又不是旁人,她就看看,还能出什么事?
怀香劝不动,最后也只能放弃,默默立在薛可蕊身后伺候她的茶水。
……
李霁侠回来时,远远便听见后院草场上人喊马喧热闹得紧。他转身让唐纪先在院外等他一下,再目不斜视直接进了院子,发现院中早已没人了,他心里有了底,愈发的不高兴。
走出小院,李霁侠唤上唐纪,二人一前一后迈步便向后院草场走去。
远远地,李霁侠就看见端坐一群军士当中的薛可蕊了,一袭红衫混杂在一片青灰的军服中特别扎眼。薛可蕊激动极了,她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坐”了,她踮着脚站在靠椅前,跟旁边那喊叫到声嘶力竭的小个子校尉一样,伸长了脖子,发鬓微乱柳带斜。
场中两队人马厮杀正酣,其中数当中那位身穿栗色襕袍的男子最为亮眼,他挥舞着画仗,于马队中左冲右突,风驰电掣,所向无敌,引得群情一片沸腾。
冯予很明显就是这球场上的超级明星,他那出众的球技,不仅吸引住了满场的“男粉”,还令在场的唯一一位“路人”迅速转粉。
李霁侠于芸芸粗犷的男声呼喝中迅速捕捉到了那娇媚明亮的欢叫声。
李霁侠已经很不悦了,他立定了脚,极力忽略掉那一抹鲜红的跳跃的身影,只极目盯着着马背上的冯予看。
他心中苦涩,他向来都很羡慕这个冯家二哥,人长得身强体健,模样也好看,上马能定乾坤,提笔能安天下。他也很想能做冯予现在能做的事情,可是他不行,就连在户外站久了,荣国夫人也会担心他吹漏了风,着凉。
李霁侠抬手压住嘴干咳了两声,勉力调整调整面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朝草场中央走去。
“予二哥……”李霁侠站在人群外冲马上的冯予高声呼唤。
冯予转过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李霁侠,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身后跟着唐纪。
“霁侠!”
冯予笑,赶紧勒住马,滚鞍下马,三两步奔出人群来到李霁侠身边,他冲李霁侠身后的唐纪一个抱拳:
“唐将军来了。”
冯予笑得憨厚,“不好意思劳动二位专门过来寻我。”他挠挠后脑勺,继续开口解释:“我等得心慌,所以打打球。”
唐纪连声回答不要紧,该说抱歉的应该是他才对,并询问李霁侠与冯予,他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回去议事厅议事了。
冯予点头,转身招呼军士们将马匹等家伙什都撤了,大家休息够了也该干正事了,正要抬步准备跟着唐纪一起往回走,却看见李霁侠一撩袍角直接走进了乌压压的人群中。
李霁侠来到人群的最深处,他走到薛可蕊的面前低声同她说着什么。
冯予大踏步跟着走进了人群,“霁侠,让弟妹跟咱一起走吧,议事厅旁边不是有个小暖阁嘛,让她去那歇歇。”
话音刚落,李霁侠便看见身侧一排军士朝薛可蕊投来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
李霁侠无语,转头看了冯予一眼,摇摇头,满脸无奈。这冯予自己爱疯天疯地的,连带对薛可蕊也这样不讲究,一把椅子就把一个女子塞一堆臭男人中间,他还没找他算账呢,如今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薛可蕊弟妹,那薛可蕊这身男装算是白穿了……
李霁侠不动声色地将薛可蕊拉至自己身后,示意她同自己一道离开。末了,他冲冯予摆摆手,说道,“予二哥,咱们快走吧。”
……
一路上薛可蕊一直走在李霁侠的身旁,眼风却不停往唐纪身上瞟。
唐纪是一个魁梧的男人,麦色的皮肤,强健的筋骨,肩宽背厚,一看就是一员猛将。薛可蕊暗自惊叹,听说这唐纪出自京城世家,祖上也都是文官,还没有人进过行伍,没想到这唐纪竟能从一名小校一路做到了节度使的副使,可见不仅身子好使,脑子也很好使。又见他言谈举止间进退有度,当下便对他心生好感。觉得如果能让薛可菁与他作配,也真是一桩好姻缘。
薛可蕊满意了,决定回去就寻个机会同母亲说道说道,这唐纪,靠谱!
到得议事厅,李霁侠忙不迭将薛可蕊送进议事厅旁的小暖阁,又招呼人送来茶水糕饼,再嘱咐薛可蕊等他议事完毕就带她走,便将暖阁的门帘给放下了,将个暖阁给挡了个密密实实。
薛可蕊无奈地摇摇头,这李霁侠可不是一般的护食,要允自己抛头露面就跟要他命一般难过。今日若不是丈母娘的命难违,他是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出门的。
尽管对李霁侠这偏执的护食行为略有微辞,薛可蕊依旧劝说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他护食,说明对自己的看重,虽然行为有些过激,但出发点还是好的。
薛可蕊敛下心神,拿起随身带的书开始看。大厅内,李霁侠、冯予与一帮文臣武将论战正酣。
薛可蕊侧耳听了听,知道冯驾新出炉了一桩流民处理措施,他要在这西大营不远处划出一批区域,专供西番流民居住。
按冯驾的初步构想,他要给这些流民发放凭照,变向对流民实施与汉人相同的户籍管理制度。有这张凭照的西番流民可以在司户处领取免费的农具与种子,司户会组织专人培训流民,教他们种地,教他们纺织,让他们能在凉州自给自足,并能向凉州城好歹贡献一点力量。
凉州城八面通衢,从来往来凉州驻足的胡人多为商贩与舞女,容留如此大批量的西番平民尚属首次。冯驾也是第一次试图将西番人作汉人同等对待与管理,所以他让凉州的司户需得与这西大营的驻军协同落实此事。
凉州的司户是个姓曹的老头,瘦小的个子,留一撮小胡子,眼中精光四射。他同唐纪说,副使大人,能否配合户籍管理,对西番流民实施类似汉人的保甲制度,以加强对流民的管控。以户为单位,十户选一保长、百户一甲长。这样可以限制与监督西番流民的举动,督促他们劳动也杜绝有人逃跑,如若有人离开,保长、甲长得承担连坐的责任。
唐纪觉得此建议甚好,强过西大营派出驻军靠军事威胁西番人安置下来,正要表示此法不错,可以一试,却听得李霁侠开了口。
“唐将军,我不是第一次提出来,容忍西番流民进入凉州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如若我们从西番人进入凉州的第一天就把他们驱逐出去,今日我们还需要坐在这里讨论应该怎么给他们分田地,教种地,还要派出军队看孩子似地将他们圈养起来吗?”
唐纪无语,李霁侠从来都是坚定的大汉族主义者,他仇视一切外族人,按他的主意,这凉州城怕是首先得关上门来一次种族大清洗,才能再开城关。
唐纪咧了咧嘴,“世子爷,如今不是讨论容忍西番流民进入凉州城是否是应该的问题,世子爷您的仲父已经让他们都进来了,今天我们得讨论怎么把他们管起来的问题。”
李霁侠颔首,说得斩钉截铁:
“你说得对,唐将军,所以我们不能再浪费我们的人力物力了,西大营每日轮换安排常戎兵监督西番人跟着卫城的军户学种地,会种地的执行三年免租。不会种地,或不愿意种地的,遣返出垬门关,让他们回西番去。”
李霁侠的声音冰凉又尖利,薛可蕊在暖阁里听见了,也能想象出他满脸鄙夷的神态。薛可蕊摇摇头,那些流民不是来凉州流放的罪人,按处理流放罪人的方式对待他们怕是不合适。
果然,薛可蕊听见冯予隐含笑意的声音传来:
“霁侠,流民中有不少老人、妇人和儿童,他们不会种地,就该遣返?”
“是呀,既然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留着只会生乱,自然赶走。”李霁侠回答得理所当然。
“霁侠,如此粗暴,留下的西番人也不会安心,他们也会生乱的。”冯予温言相劝。
“予二哥。”李霁侠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意,“他们如若留下了也会生乱,你手中有刀,那么我们为何不将他们统统杀光,这样,就没有人再敢生乱了……”
“你……”
议事厅里一阵静默,薛可蕊坐立难安,这李霁侠从来都是如此专横暴戾的模样,这样下去,有谁会服他管。
“世子爷,西番王娶了咱汉人的公主,皇帝陛下还派了长史大人去西番王庭帮助西番王治理灾情。简单的打杀,并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须臾,大厅内响起了唐纪劝和的声音。
可是李霁侠并不想理他,他揪住冯予继续猛怼,“予二哥,仲父让你把持西大营符节,你手里有的是人,区区几个西番流民还把你难住了,唤来我们如此多人,围在这里商讨怎么教蛮夷种地,你说好笑不好笑?”
薛可蕊心口一跳,李霁侠奉行武力至上,这个她知道,可是如此蛮横的迁怒却是有些胡搅蛮缠了。冯予让大家来讨论,也是想听取众人的意思,方便把工作做得更好,可不是能任由李霁侠如此嘲讽的。
暖阁外传来冯予低沉的声音,“霁侠,你既然提了出来,今日我便开门见山问你一问,你对我掌管西大营符节貌似有点看法?”
有茶杯啪地一声叩桌的声音,薛可蕊还听见有小吏一阵倒吸气,又窸窸窣窣擦桌抽凳的乱响。
“是有看法,我觉得仲父让你掌西大营也甚是错误。”
薛可蕊惊,她唰地一声直起身来,撩开厚重的门帘,冲出了暖阁。
“相公。”她疾步朝李霁侠走去,“今日是讨论建流民区的事项,与西大营军权的安排有何干系?你别再胡搅蛮缠了,冯小将军也是一片好意才来征求大家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