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开门,便看见一脸慈爱,拿着箸往李霁侠口里喂送鸡肉的柳玥君。
李霁侠最先看见薛可蕊,他大喜,含着满嘴的食物就开始唤,“娘子……”
看见柳玥君在这里,薛可蕊的心便开始甩起来。柳玥君严格又死板,自己擅自离府如此之久,她有些怕她。
柳玥君转头,看见薛可蕊立在门边,她并不说话。只慢慢放下手中的箸,她神色淡然,抬手示意立在一旁的芳洲过来坐下,代替自己给李霁侠喂晚膳。
“可蕊回来啦,随母亲来,我有话要问你。”
柳玥君直起身,朝薛可蕊走来,她的声线平静无波,似乎并没有生气薛可蕊失踪了这一个下午。
“母亲!我要娘子陪我用膳!”李霁侠扯着嗓子朝柳玥君喊,他满脸通红,眼中全是急切的期待。
“啐!喊什么喊!”柳玥君回头,望着李霁侠,眼中全是怜爱。
“谁陪不是陪?这么大的人了,还要缠人,又不是细伢崽,还要吃奶?”
李霁侠被怼得收了声,望着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又羞又喜,只能咧着嘴傻笑一气。
柳玥君不再理他,转头对着薛可蕊低声吩咐,“你随我来。”
薛可蕊颔首,她示意李霁侠稍安勿躁,跟着柳玥君就往屋外走。
柳玥君不要婢仆跟着,就自己带着薛可蕊往外走。
薛可蕊以为柳玥君会带着她去厢房,可柳玥君却闷着头一路向外,出了枫和园。薛可蕊以为她会带自己去她的拢翠园,可柳玥君却是带着她往外院走。
一路穿花拂柳,左拐右拐,二人来到了一面高大的门墙外站定了。
薛可蕊抬头,她愣住了——
这里是李家祠堂。
薛可蕊初嫁进冯府时来过这里,当时她就为冯府里建李家祠堂感到过震惊。
李家祠堂,顾名思义供奉的都是李氏皇族,这里没有一个人姓冯。薛可蕊没有参拜过冯家先祖,参拜的却是李氏皇族,包括了当今天子的父亲与这李氏天下的开国皇帝。
后来薛可蕊想明白了,冯驾是李家的臣,也是李家的女婿,没有李家的恩典,就没有今天的冯驾,冯驾忠心事主是必须的。再说了,李霁侠是姓李的,她嫁给的是李霁侠,不是冯霁侠,自然应该拜李氏皇族。柳玥君就说过,李霁侠迎娶薛可蕊,完全是按照亲王娶亲的标准来的,在李家人眼里,她薛可蕊,就是王妃。
薛可蕊有点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路上,柳玥君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默默地带着薛可蕊走路,直到这祠堂门口。
柳玥君甫一站定,便有一老妪迎来,热情洋溢地替她开了门。
柳玥君依旧不发一语,她抬腿便大步进了祠堂,薛可蕊赶紧跟上。
进得祠堂,柳玥君在那一排排巍峨擎天的黝黑排位前立定,波澜不惊的柳玥君终于说出了她与薛可蕊独处的第一句话:
“你给我跪下。”
皇权的力量陡然压顶,眼前那一排排乌黑庄肃的木牌,似乎都瞬间变成了一排排深沉又威严的眼睛,将渺小的薛可蕊瞬间碾碎。
薛可蕊跪下了,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薛可蕊,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不怒自威的声音犹如自天庭飘来的质问,让薛可蕊不由自主开始哆嗦。
“我……我……”
薛可蕊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她今天确实什么都没有做。
“我……我去碧峰山骑马了……”薛可蕊觉得去碧峰山骑马,算得上是她今日唯一做过的事,于是她便这样回答。
“骑马之前呢?”
“骑马之前?”薛可蕊觉得奇怪,骑马之前难道你还不知道?当然是跟你儿子在一起啊!
她挪了挪自己的腿,咽了一口唾沫:“我与霁侠一同去了西大营。”
“霁侠因你而与冯予斗殴,你知你犯了多大的罪孽吗?”耳畔的质问愈发的严厉,内里有柳玥君的怒火,咄咄逼人。
薛可蕊惊,什么叫因我而与冯予斗殴,我们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好不好?天知道李霁侠为何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举动!
“母亲!”薛可蕊急急开了口,“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看了看冯小将军打球,劝了劝霁侠莫要与冯小将军争执,谁曾想……谁曾想,霁侠竟然跟人打起来了……”
“啪”地一声响,柳玥君只手狠狠拍向手边的案几。
“你的意思是霁侠无理取闹咯?他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就选在今日与冯予翻了脸!今日之前,你可曾见过他兄弟二人红过脸?”
“……”
针对这个问题,薛可蕊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在此之前,他们兄弟二人的确一直都是相亲相爱的好典范,可是她也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啊!
薛可蕊不说话了,她低下了头。事实摆在眼前,尽管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不过她也知道,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见薛可蕊不说话,柳玥君决定一鼓作气,追击到底。“霁侠伤了手,你为何弃他于不顾?”
薛可蕊沉默,她快要被李霁侠逼疯了,所以才想去静一静。
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如果她这样说了,柳玥君一定会说,被逼疯的是她可怜的李霁侠好不好?所以薛可蕊决定闭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柳玥君想怎样便怎样吧。
听不到薛可蕊的反驳,柳玥君愈发气势昂扬,自认为已经清算完薛可蕊的全部罪证,她当着李家列祖列宗的面,用她那高亢的声音痛斥薛可蕊。
“薛可蕊,你身为有夫之妇,却置礼义廉耻于不顾,不遵妇道,不守礼节。举止放浪,行动自专由,不以夫为纲,不以家为本。尽管如此,霁侠身为天家嫡孙,依旧对你不离不弃,不因你出身商贾而轻贱,不因你恣意妄为而生嫌,恩深义重,从未敢有半句怨怼。李氏先祖在上,今日,我要你当着我李家列祖列宗的面,细细思过,认真反省,明日寅时,再来拢翠园细谈。”
柳玥君声色俱厉,说完这番话后,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十九章 擅专
薛可蕊被柳玥君带走后便一去不回,怀香主动去寻,须臾回来后,便急急忙忙寻到李霁侠,告诉他薛可蕊被荣国夫人罚跪祠堂了,祠堂那么阴冷,若是跪一夜,世子夫人怕是熬不住的,想让世子爷去同柳玥君求个情。
李霁侠却只定定地坐在原处没有动静,他示意怀香退下。世子夫人的事情不用再管了,荣国夫人既然做出了安排,那么一切就听荣国夫人的便是。
李霁侠虽然决定原谅薛可蕊,但是薛可蕊毕竟犯了错,必要的惩处也是应该有的。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做得没有错,母亲一直都是为他着想的,薛可蕊若是将自己当夫主,也应该能领会到母亲的一片苦心才对。
怀香不肯罢休,还要再求,却见李霁侠高声唤来芳洲,要芳洲替自己洗漱,他要睡觉了。
怀香无奈,忿忿然退下,回到厨房又揣起两个馍,偷偷摸摸往李家祠堂边上蹭,想再去试试运气。
薛可蕊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祠堂,时值深秋,夜风吹得紧,怀香几次鬼祟祟来到祠堂,想送点吃食与外裳与薛可蕊,皆被看门的两名仆妇给撵了回去。
薛可蕊抱紧自己的胳膊,缩成了一团,今日自起床,只吃了一顿,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柳玥君不让人给她送吃穿,看来是真打算要好好搓磨自己了。
薛可蕊抹了一把开始冒金星的眼,捏了捏自己被风吹得麻木的脸,打起精神,继续抵抗疲惫、寒冷与饥饿的侵袭……
冯予刚走出玉兰花林,便看见原本应漆黑一片的李家祠堂灯火通明。他停住了脚,转身轻呼:
“二叔,你看,那边有人呢。”
冯予提了一盏气死风灯走了上来,他是带冯予去拢翠园的。今日他听说了李霁侠与冯予打架,霁侠伤了手,还牵扯到了薛可蕊,他这是亲自带冯予去向柳玥君表态的。可是冯予的鼻血流不止,等把冯予照顾妥帖了,又将前因后果细细问了一遍,再去拢翠园已经是这个点了。
“那不是李家祠堂吗?这么晚了谁还在里面?”
冯驾惊讶,他开口吩咐,“予儿,你去看看。”
“是,二叔……”
不多时,冯予回来了,他走的急,脚踢到路边的石头,叽里咕噜滚得响。
“二叔……二叔……里面……里面跪着的是弟妹……”
冯予说得很轻,天色已晚,冯驾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出冯予的尴尬与窘迫。
“里面有多少人?”冯驾问冯予。
“没其他人,就弟妹一个人跪着,另外还有两个看门的嬷嬷。”
冯驾默然,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只觉得柳玥君有些胡闹。他相信冯予的话,他与薛可蕊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柳玥君为了袒护儿子,一味苛责他人,那就是仗势欺人了。
“予儿,你且等等,我去看看。”
冯驾将手中的气死风灯塞进冯予的手,转身便往李家祠堂走去,冯予不方便,得由他来处理薛可蕊的事。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管柳玥君怎么处理她的儿媳妇,从前柳玥君手起刀落,处理被李霁侠先后抛弃过的那两名通房女子,他就没管过,因为这是柳玥君做婆婆能够行使的权力,他没理由干涉。
可是不知怎的,每每想到自己曾半路截过薛可蕊的道,单纯的她听见自己的名号便二话不说跟了自己走,还曾极力遮掩李霁侠的狂躁,骗得薛可蕊嫁给李霁侠,他的心底就会升起浓浓的愧疚。
冯驾杀人无数,从来不会愧疚,可是会对薛可蕊愧疚,他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薛恒不同于普通的人,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薛恒有的是钱,进贡太多,自己也不好过河就拆桥,翻脸不认人。冯驾在心底,是如是认为的。
……
阴冷的穿堂风吹进乱卷的衣袍,冷得冯驾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冯驾转过照壁,立在大开的祠堂门外,看见独自蜷缩在漆黑冰凉砖地上的薛可蕊。
冯驾身后跟着两位嬷嬷,生得面生,冯驾不认识。一个生得五大三粗,粗皮赖脸,另一个生得脑满肥肠,膀大腰圆,一看皆是干力气活惯了的妇人。冯驾心内反感,这看押人犯的阵势,分明就是判了薛可蕊的不是。
“你们退下。”冯驾拨开鹤氅,将手指抬了抬。
“嘿……嘿……冯大人,恕老奴放肆,只是……只是……荣国夫人说……”脑满肥肠的那个腆着脸,脸上的褶子全都散开,能看见褶子底部的黑线。
“叫你们走,你们就走,若是荣国夫人问起,你们便说是我冯驾的意思。”冯驾不悦,连手也懒得抬了。
还是粗皮赖脸那个最会看人脸色,她上前一步拽住脑满肥肠的手,忙不迭告罪:“哈……哈……是……是……大人,奴婢们这就走……”
说完,两位碍眼睛的仆妇终于匆匆离开,没入暗夜。
冯驾大步进了祠堂,他急匆匆来到薛可蕊的身边,躬身蹲下,“世子嫔……”
他止住了口,身旁的薛可蕊闭着眼睛,蜷着身子,分明已经睡着……
冯驾无语,他拍拍她的肩,没有反应。
于是他又推了推她的肩,薛可蕊重心不稳,开始向一侧倒去……
冯驾一惊,正要探手拦她,薛可蕊倒是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好容易稳住了身子,自浑沌之中挣扎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身旁,看见是冯驾,脸色一变,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两眼一翻,直通通朝一侧栽去……
冯驾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捞住。她的额角蹭上他的手,如烙铁般滚烫。
冯驾暗道不好,转头想唤人,想起人都被他撵走了,冯予也在门外。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心底向高高在上的李氏先祖们一番告罪后,冯驾干净利落地打横抱起薛可蕊便往祠堂门外走。
皇家祖宗们对不住了,带走你们李家的孙子媳妇也是迫不得已,人也是爹生娘养的好孩子,你们就给人一条活路吧……
见到不省人事的薛可蕊被冯驾抱着自暗夜深处走过来,冯予惊呆了。他瞪大眼睛提起灯笼直往薛可蕊脸上照:
“二叔……她怎么了?二叔,咋办啊?”
冯驾不说话,他皱着眉头,抱着薛可蕊转了一大圈,好容易寻了一块背风的地儿,终于将怀中不省人事的姑娘给放下了。
“她发烧了,予儿,你回去我院子,唤几个小厮,几个仆妇,抬一顶软轿来,把世子嫔送去这西客房。再派人去把彭大夫唤来,替世子嫔看病。”冯驾沉声,如是吩咐冯予。
冯驾将薛可蕊安排去了西客房,是因为此地距离前院的客房最近,冯驾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让薛可蕊能躺下看病,其他事情都是小事。
冯予点头,忙不迭提着灯笼便往回跑,他要回去找人,没灯笼照亮自然是不行的。冯驾与昏迷中的薛可蕊瞬间被暗夜笼罩。
薛可蕊被冯驾放到了地上,他正要直起身来,想到薛可蕊不比他手下的士兵,这夜风过处,地上阴冷,也不干净。将病人直接扔地上,太过不妥。
于是,暗夜中,冯驾抱起薛可蕊继续转,他想找一张石桌。
可是此地没有石桌,冯驾无奈,只能寻了一处香樟大树,将薛可蕊靠上大树,轻轻放好。
薛可蕊靠着树干,一动也不动,冯驾解下自己的鹤氅,将它盖上薛可蕊的身体。
借着朦胧的月光,冯驾看见薛可蕊沉静又安详。他探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细腻又柔软,那当中透出的灼热,让他的心都紧缩了起来。
这么烫,会不会烧出毛病来?
一阵风吹来,掀开鹤氅的一角,冯驾将自己又凑近了薛可蕊一些。
他低头看见她清浅的眉眼,如若不是知道她发了高烧,还真的很像入梦酣然。心头的愧疚更甚,他将鹤氅又细细地捻了一遍,袖口不小心带起她散落的发丝,缠上她的唇角。
因着发烧,隔着暗夜似乎都能看见她玉白面颊上的朱唇,红艳一点。
冯驾心无旁骛,抬手勾下那一缕发丝。猝不及防地,有芳气喷喷,指尖感受到她的温柔与腻洁,冯驾急急缩回了手,觉得离她太近,又将自己往她的远处再挪了挪。
好容易等来了嘈杂零落的人语与脚步声,冯予终于带了人来。
冯驾舒了一口气,赶紧招呼来人将薛可蕊带去西客房,一番人仰马翻后,薛可蕊终于被安顿下来。冯府的大夫替薛可蕊把过脉,说是风邪入侵,夜间让人留意着温度,多休息多喝水,开出疏散退热的方子后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