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薛可蕊不“欺负”李霁侠,小两口自己不吵架,柳玥君便乐得躲清闲。大病一场的薛可蕊阴差阳错倒是因祸得福,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李霁侠也不再提起那日在西大营发生的不悦,更不提薛可蕊抛下自己独自去跑马,只若无其事地白日里去衙门公干,夜间回府耐心陪薛可蕊说话。
冯予主动来找李霁侠,李霁侠却并未邀请冯予进自己的枫和园,只在院门外的一颗老梧桐树下会见了自己的这位堂兄。
不允进枫和园的门,冯予依旧神色淡然,他向李霁侠表达了自己最诚挚的祝福,然后送上了这柄讨李霁侠欢心的短刀。这是一把嵌满宝石的大食短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冯予好不容易得来的,也是他自己的心头好。如今为了冯府的和谐与安宁,冯予心甘情愿地把这柄短刀贡献出来。
这把刀果然发挥出了重要的调和剂的作用,李霁侠很喜欢,他高兴极了。李霁侠也向冯予示好,他说他过几日约了唐纪一块去凉州城新开的观澜阁喝酒,观澜阁是京城的观澜阁掌柜亲自来凉州开的分店。来凉州太久,没能吃到熟悉的京城菜,如今观澜阁开业,要冯予也务必要一块去玩玩。
既然堂弟给自己递梯子,冯予自然忙不迭应下,二人约好三日后二人一同休沐,晚膳去观澜阁碰头,不见不散。
……
只是拢翠园的柳玥君却没有如此好日子过了,她食不能安,夜不能寝。
因冯驾的强力干涉,柳玥君只能把自己对薛可蕊的不满,再度往心底压制。只是眼下却有一桩烦心事,其紧迫程度远远赛过了调-教那疯癫无状的薛可蕊。
那住东客房的艾沙,自称是西番王的小公主艾沙。
西番王的艾沙公主幼时曾随西番王觐见过先皇帝,彼时的她便在大唐的京城芳名远播。她是西番王的小女儿,自幼就生得明眸皓齿,艳光四射,被西番人称作“天山之花”。时下,因西番闹旱灾后出现内乱,西番王的五个儿子带兵平乱,年仅十六岁的小公主艾沙主动请缨东进大唐,只求大唐天子能出兵相助一二。
西番才归附大唐不久,如今闹灾,大唐皇帝除了派出个长史去西番王庭动了动嘴皮子,表示了一下慰问,对西番王国土上的战乱竟权当没看见!西番王心里苦啊,派出自己最珍爱的女儿艾莎觐见唐王,只求元帝别再装瞎了。
值此战火纷飞的时节,派出公主做特使其实也是西番王无奈之举。西番王是准备贡献出自己的女儿了,只要元帝派兵,艾沙就任凭元帝处置了。
艾沙是女中伟丈夫,她明白自己家园的现状,清楚亲生父亲的困境,她主动提出让自己入唐,为西番国争取生路。于是艾沙开始北上,经由凉州西进。可是不幸的是,艾莎在快到垬门关时遭遇了叛军,随行军士被打散,全靠贴身侍卫拼死将她送至垬门关,垬门关的守军得知她是西番王庭的公主后才送往凉州城来的。
艾沙知晓如若没有冯驾,今日,她就非得要变成那西番流民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可。于是,见到凉州节度使后,她就开始极力讨好冯驾,希望冯驾能送她去京城。冯驾当然十分愿意送西番公主去见元帝,可是这女子被救下的时候,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诸事全凭一张嘴,要冯驾帮她,还得让冯驾能首先判定她是公主才行。
在得知侄儿冯予与李霁侠争执,冯予流鼻血甚猛后,冯驾着急回家处理家务事,虽然尚不能肯定艾沙是否是“公主”,冯驾依旧将她带回了冯府。
原本是一桩顶正常的公务,却因为艾沙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变得愈发耐人寻味。艾沙竭尽全力地讨好冯驾,听唐纪说,自艾沙第一天来到节度使府衙,这小姑娘便不离冯驾身侧。此女能歌擅舞,讨好卖乖更是驾轻就熟,不多时便引得冯驾言笑晏晏,和柔恭顺。
柳玥君经历过无数次的“腥风血雨”,可是没有哪一次能比得过这一次形势严峻。
冯驾几乎随时都将艾沙带在身边,不仅在冯府替她安排了院子住,就连去节度使府衙公干也要将这女子一并带去。
听李霁侠的反馈,冯驾很信任艾沙,他让艾沙参与进了他在西大营建西番流民聚居区的工作。
艾沙热情又充满活力,她积极响应冯驾的一切号召。她告诉这些流民,她是西番王的小女儿艾沙,她是专程来凉州看望他们这群深受战争迫害,被迫离乡背井的西番国子民的。艾沙的自我介绍真挚又极具煽动力,这让一干流民无一不动容,他们眼含热泪,伏地高呼,西番王必胜,艾沙公主必胜,西番国必胜!
艾沙不知疲倦地与那些周身散发着恶臭的西番流民在一起交流,应该怎样在这苍茫的荻台草场开始全新的与汉人相处的生活。她告诉这些从未有过定居生活的西番人,他们应在节度使冯大人的带领下,抛弃马鞭与帐篷,学习汉人先进的农耕文化,学习种青稞,种高粱,种小麦。
听李霁侠说,艾沙是第一个身体力行参与进军户们种植活动的西番人,她同汉人的农家姑娘一起去地里帮着收割高粱。高粱不像别的,高粱身量太高,只能等男子将高粱收割下来后,她便同汉人姑娘一起坐在空地上搓揉拍打高粱的穗,给高粱脱粒。
艾沙太过投入,一天下来,她那从未经过农活的纤纤玉手早已磨出了水泡,身上也因飞扬的粉尘发出了红疙瘩。这让冯驾感动又心疼,十万火急将冯状唤去,带了十多名仆妇丫鬟,专门贴身伺候艾沙沐浴更衣。
柳玥君忿然!
她想,能有如此玩转男人的手段怎会是公主,欢场女子怕还差不多,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这艾沙自称是要去京城,可看她讨好冯驾的架势却更像想做这节度使夫人。此等欲擒故纵的手段,柳玥君可是见得多了。只不过这自称艾沙的女子如此有能耐,哪怕她明日自称是西番的女王,柳玥君想,冯驾也定会深信不疑的。
柳玥君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病了,艾沙若是真的西番公主,如此“无脑地”施展出她浑身的解数,迷晕了冯驾,只怕是永远都不能被验明正身,见到元帝了。
柳玥君将冯驾身边的人再一次细细捋了捋,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女子留在冯府,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李霁侠。
第三十二章 艾沙
李霁侠去衙门公干不在家,薛可蕊大病初愈,缩在院子里不是吃就是睡,午后小憩一睡便到申时。好容易醒转过来,薛可蕊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滩烂泥与这一床锦被都黏在了一起。
怀香进得屋来与她梳头,薛可蕊揉揉自己略显浮肿的脸颊,神色懵懂地问怀香自己嫁来冯府有多久了。怀香手下不停,面上嗔笑:
“世子夫人可是要闲得发霉了?您嫁过来还不到一月呢!”
薛可蕊颔首,砸吧砸吧嘴:“许久不曾出门,确实有点闷了。”
怀香忍不住低头暗笑,这世子夫人还是个孩子脾气,在薛家动惯了的,猛然叫她天天呆家里不能出门的确是不能适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如今嫁的是世子爷,荣国夫人又是皇室贵胄,能容忍薛可蕊胡闹才怪了。怀香想了想,低头冲薛可蕊建议:
“世子夫人若是觉得难受,奴婢给您寻匹马来,咱在小院儿里跑跑?”
“嘁——小蹄子莫要再祸害我!”这一回薛可蕊倒是主动拒绝了,因为跑马,她都去跪了祠堂。再说小院儿里能跑什么马,没得撞翻了李霁侠的药罐子,又要多生事端。只见薛可蕊两手一拍:
“怀香把我的琴拿来,我要抚琴。”
怀香道喏,心下愉悦,抚琴是好事,不用出门,也能混日子。
怀香忙不迭从仓库中薛可蕊的嫁妆箱内翻出了一把焦尾琴,薛可蕊会抚琴,虽然不是太精通,但也曾正儿八经学过几年,从前还参加过原凉州节度使家大小姐吴佳欣组织的琴音社,也还受到过几名大家小闺秀的热烈追捧。
薛可蕊出了小院,褒衣博带端坐后花园,面上有秋风铺面吹过,凉沁沁的很是舒服。秋风伴随鸟儿的叽喳声,小虫子的低鸣声,让人的心绪瞬间变得静谧又安宁。
薛可蕊对着一丛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坐好,她接过琴,伸臂展袖,轻轻拂去琴面上的浮尘,随意调了调弦,正了正琴码,便自顾自开始弹琴。
耳畔响起的是一曲“六幺”,这首曲子流传很广,几乎人尽皆知。薛可蕊太久没有抚琴,此时动手也只是想试一试琴音。
琴音淙淙,轻盈又娟秀,明快又灵动的曲调倒是引得久闷之中的薛可蕊也禁不住笑意盈盈。不过一轮转承,花墙外却传来人的轻笑声。“如此丝桐妙琴,却只能沦落凡夫俗子之手,弹庸俗浅薄的乡曲。”
琴音戛然而止,薛可蕊抬头,却见自藤萝蔓延的月洞门外转进来一名青衫少年。素色的棉布袍,头顶一条棉布带扎紧发髻。衣着简朴,一张脸却生得绝色,眉如春黛,眼似秋波,一颦一笑间,连日月光华都黯然失色。
陡然看见如此美男子出现眼前,薛可蕊禁不住恍神,她张着嘴望着这名男子良久,才想起这是节度使府,一名外男怎能于后院肆意行走。念及此,薛可蕊直起身来,望着这名男子横眉冷目。
“你是谁?”
谁知这男子并不为主人的怒喝所动,他径直往薛可蕊身前的焦尾琴而来,眼中全是喜悦与渴盼。他来到琴前,与薛可蕊隔琴而立,也不管自己近在咫尺的就是薛可蕊怒意蓬勃的眼,自顾自伸手就那么抚上了琴弦。
在薛可蕊惊愕不已的呆怔中,一曲“酒狂”如奔流汹涌而至。男子与薛可蕊对立,乃反手抚琴,却将一曲“酒狂”弹得流动如注,荡气回肠。
“好琴啊……”
一曲终了,少年敛袖收衣,深呼一口气,兀自沉醉在焦尾琴的余韵悠长之中:“好琴有好音,当配好曲。”
薛可蕊忘记了生气,胸中涌动的是深深的感动与惊叹。
“公子师从何人,得如此精湛琴技?”薛可蕊死死盯着那双才抚过焦尾琴的葱白如玉的双手,唇角上扬,眼中漫溢的是欣喜与仰慕。
“幼时,我曾在京城皇宫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宫中的沈沛乐师曾教在下弹琴半年。”少年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沙哑,这让薛可蕊无端觉得有种别样的妩媚。
“沈乐师啊!”薛可蕊惊叹,怪不得了,跟着沈乐师弹琴,能不好嘛?要知道沈沛的才名在教坊、妓家可是神级的存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蕊听人说沈乐师抚琴之余常练挽弓以增强腕力,才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弄弦功夫,据说他也会百步穿杨,丝毫不输军中丈夫?”沈沛是薛可蕊闺阁时期的崇拜偶像,应该说凡学琴,无人不知沈沛。今日陡然得见沈沛曾经的“身边人”,薛可蕊自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见薛可蕊玩兴又起,开始与“外男”搭话,怀香急了,一个健步冲上前,就想把薛可蕊唤走: “世子夫人……”
薛可蕊怎能让她得逞,一个抬手将怀香又推了回去,“怀香莫闹,我这在与人讨教技艺呢,走开些,没得扰了人好心情。”
少年负手,目光审度地看向一脸兴奋的薛可蕊,似乎此时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名小媳妇。她掠过一脸焦灼的怀香,只盯着薛可蕊的脸,嘴角漾开浅浅的笑:
“沈乐师是雅人,不爱与人比试刀剑,不过剑术与骑射沈乐师的确略通一二,并常年练习。须知恰到好处的吟、揉、按、滑是琴乐表现之灵魂所在,要做到以韵辅声,音韵相成,手腕按颤技巧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演奏者水准的高低。沈乐师的确是通过骑射与剑术的练习,达到腕力的提升,琴技的增强的。不过……”
少年微顿,复又开口,“你叫可蕊?”
“嗯?”话题的陡然转换让薛可蕊一愣。
少年却正了正衣袍,拱手冲薛可蕊深深一揖:
“世子夫人天资聪颖,性情又至真至诚,今日能得一见,在下三生有幸。”
少年肤白如映雪,吹弹可破。薛可蕊灿然,透过煦日的光,她甚至能看见“他”耳垂上的小孔……
薛可蕊快要忍不住捧腹,她很喜欢这名少年,“他”是真正的琴痴,眼中心中只有琴,与琴音。“他”琴技高超,又潇洒奔放,与“他”说话,如有清风徐来,一如“他”的琴音,让人沉溺其中。
“公子琴技过人,可蕊能否恳请公子指点一二?”薛可蕊忽闪着眼睛真诚求教。
少年笑,“他”盯着“蠢蠢欲动”的怀香,目光微闪,“世子夫人乃皇家贵妇,与我等乡野粗人纠缠一起,也不怕世子爷怪罪?”
薛可蕊凝神,看见少年眼中戏谑的光,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外子憨直,公子莫笑。”
少年晃晃头,笑眯眯地说,“能陪世子夫人抚琴,自是一桩美事,只是在下与人约了要出去吃酒,今日怕是不能多耽搁了,明日未时,世子夫人能否睡醒?”
薛可蕊忙不迭点头,“甚好,甚好!”
身后的怀香又想上前,薛可蕊如后背长眼,头也不回,照旧将怀香尚未出口的话一把摁死在萌芽状态。
少年愈发好奇,“世子夫人好琴,甚至不管在下身世来历便如此请托,也不怕我心怀不轨?”
薛可蕊嗔道,“冯大人府上,可不是菜市,岂能任由闲杂人等随意行走?再说了,若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岂会如此相问。”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说的也是。”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薛可蕊快要笑出声来,心道,你不是就要装派头吗?既然你喜欢演,我自然得给你面子才对。她好容易压下快要止不住扬起的嘴角,挑起眉毛问“他”,“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兴奋,眼中全是闪闪的光:
“我叫艾沙,是节度使大人的客人。”
……
薛可蕊坐不住,艾沙活泼又热情,这二人倒是扁担窟窿插麦茬——对上了眼。
二人一见如故,只恨相见太晚。今日艾沙留在冯府,也是因为她前一日打过高粱,被扬尘刺激出了疹子,冯驾要她留住府内休息。就这样,她也是坐不住的,穿了男装四处溜达,这才遇见了薛可蕊。
薛可蕊同她一起抚琴,玩毽子,还耍了一会剑。直到酉时,艾沙要出去“吃酒”了,二人才依依惜别,并约定了次日见面的时间。
怀香一直心惊胆战地一路盯着,最后当她得知艾沙是女子时,她一个放松,竟快要喜极而泣。她搂着薛可蕊喜不自禁,“三小姐啊,你快要吓死我了……”
确实啊,薛可蕊才因为冯予连影子都看不见的事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今日便与“外男”如此亲密,岂不是特意找死?好在“外男”是女人,这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