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回大人的话……”冯状一个警醒,忙从黑暗的角落几大步走到灯下。
“世子夫人的膳食目前都是拢翠园的胡嬷嬷在管理,咱冯府的厨房只是按照府里的定例将各个院子的份额分给各院的管事,旁的就没再多管了……”
冯驾颔首,他沉眉垂目若有所思,却没再多问。须臾,他转头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薛可蕊继续开口,“想出去看花灯吗?”
冯驾陡然转换话题让薛可蕊猛然间不知所措。她想说“想”,又觉得应该说“不想”,一时间竟支支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准话。
“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冯驾直起身来,作势要往屋外走。
“呃……大人,可是……”薛可蕊欲言又止。
“有什么好可是的,走吧,你们女子一年里能出府的机会少之又少,难得的上元节,浪费在家里,可是要后悔一年的。”
说完他朗声冲冯状吩咐,“管家,套马车,我要带世子嫔出去看看。”
……
柳玥君果然大手笔,把诺大一个冯府装点得有如白昼,薛可蕊端坐马车中也能感受到来自冯府天空下刺穿厚实车窗帷幔的炫目灯火。
薛可蕊端坐车内,窗外的五色流光一如她现在的心情,翻腾沸扬,伴随着一股莫名的畅快感。
柳玥君试图将自己困于秋鸣阁终是“不得人心的”,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是柳玥君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能盖棺定论的。你看现在的冯驾,分明就并没有盲目地就站在柳玥君的那一边,薛可蕊自他身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煦日般的温暖,与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体贴……
心里怀着“莫名的畅快感”的薛可蕊静静地坐在冯驾的身边,由一驾宽敞的马车载着,伴随轻快的马蹄声徐徐向冯府的侧门进发。
有冯驾带着,自己去哪儿玩都能理直气壮。果然,一路穿过两个花园,经过枫和园与拢翠园,再贯穿后院、前院,一路走来都没有一个人试图拦下或盘问冯驾的马车。
“西花园的池塘边竖了一个数丈高的大灯轮,你要去瞧瞧吗?”耳畔传来冯驾温柔的问话声。
又是那个大灯轮!柳玥君扎的灯轮子就这么招人待见?薛可蕊心下反感:
“不去。”她回答地干净利落。
冯驾似乎并不为薛可蕊的不领情气恼,却只淡淡地笑着说,“我们冯府的灯轮是仅次于明仪大街上那大灯楼的大家伙,在夜晚会显得更加金碧辉煌,所以才想问你要不要去看。如若世子嫔不想看,咱便不去就是。”
似是敏锐捕捉到了薛可蕊对柳玥君的排斥,冯驾干净利落地结束了以冯府灯会为主题的谈话,他唰地一声拉开车门帘,抬首冲马车夫高喊,“严家老汉,咱直接出府吧,不用再去花园转了。”
第四十九章 上元
月上柳梢头, 明仪大街上车水马龙, 人流如织。花市的灯光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映得整条大街像白天一样雪亮。
一到明仪大街,薛可蕊明显开始兴奋起来,她与冯驾一道弃车步行, 很快就被那满眼的莲花灯、狮子灯、兔子灯等各色各样的精致花灯给吸引住了。她早已忘记连日来的不快与各色闹心, 拉着怀香的手可劲地盯着那浑身都挂满了花灯的摊贩看。
“你喜欢什么就买几个吧。”冯驾笑眯眯地同她说话。
“好!我喜欢那个小兔子!”薛可蕊的目标甚是明确,她毫不犹豫地告诉冯驾她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并示意冯驾怀香喜欢画着八面仙娥的宫灯。
冯驾颔首,示意摊贩将兔子灯与八角宫灯递给自己。
薛可蕊欢欣雀跃,印着漫天的灯火,冯驾看见她苍白的小脸上也浮上了一层炫目的华光。他始终记得她身着一袭男装在冯府的后花园跑马摘花时那股飞扬与洒脱,她嫁给李霁侠不过半年, 那股飞扬与洒脱便消失不见, 而被眼前的苍白与无力所代替。
“街对面就是观澜阁,我带你去吃玉尖面与镂金龙凤酥。”冯驾扯了扯她的袖子, 示意她回回神, 赶紧跟着自己走。
薛可蕊点点头, 牵着怀香,一路紧跟冯驾, 穿过人流, 进到了观澜阁。
冯驾选了一间二楼幽静的小隔间, 带着薛可蕊坐在窗边欣赏这满城的盛景。
“这家店卖的都是京城菜, 我带你尝尝鲜,你从前吃过京城菜吗?”冯驾望着眼前的满街银河惬意地靠上椅背,也觉得神清气爽。
薛可蕊摇摇头,“没有,观澜阁是才开张的吧,从前都没见过。凉州城有不少西域菜,烤驼峰、蟹黄毕罗我都吃过。”
薛可蕊扭着腰,侧身斜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闲适随意地同冯驾说着话。她很放松,冯驾对她有与众不同的贴心与照顾,这在冯府,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冯驾对她的关照是如此的卓尔不群,这让薛可蕊不自觉地就将冯驾当作了“最贴心的自己人”。
冯驾笑,薛可蕊说的胡食都是经汉族商贩改良过的胡食,照顾了汉族人的口味与习惯,真正的西域烤肉、餢飳、毕罗,她怕是没有见过了。不过说起好吃的,薛可蕊的双眼亮晶晶的,活脱脱一副小女孩的热情模样。
他点点头,表示薛可蕊说的这些他也很喜欢,只是纯正京城小吃的味道,你们女孩子一定更是喜欢,有机会一定要让侠儿带你回京城去尝尝。
听得此言,薛可蕊却只笑笑,转过头去看那满街的流光溢彩,不再接话。如此美妙的时刻,她实在不想听见李霁侠的名字。
李霁侠就那么败人胃口?冯驾心如明镜,只暗自发笑,他垂下了眼兀自玩弄手中的茶杯盖。他一直觉得薛可蕊就是一个单纯又无甚心眼的大家小姐,与她相处的几次,都给了他相同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懂曲意迎合与奉承讨好,有意无意间反倒触了柳玥君的逆鳞。
其实带给薛可蕊煦日般的温暖,与无微不至关怀与体贴的冯驾,本意并不是要带她出来吃好玩好。他只是想去秋鸣阁提点提点薛可蕊,勿要太以自我的感受为中心,她是李霁侠的发妻,丈夫和婆母才是她应该放在首位的。有些时候,适当的委屈自己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不公正,为了一个家的和美,每一个人都应该懂得屈从与让步。
冯驾也认为薛可蕊害得李霁侠差一点丢了小命有些过分了,可是当他来到黑漆漆的秋鸣阁,发现她并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哭天喊地,甚至还告诉他她吃得挺正常时,这让冯驾心里颇为震惊。
冯驾分明已经看出她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依然能如此安之若素,说明薛可蕊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她有一颗宽厚的胸膛,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丈夫与婆母也是宽厚并包容的,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会真正恣意妄为的。
薛可蕊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康王府的世子嫔,是河西豪绅家的嫡女,怎能任由奴才欺压,连吃食都给人克扣了?
禁足是禁足,体罚薛可蕊,那就是无稽之谈了。若不是她的陪嫁够多,再过些日子,他冯府岂不是要发生饿死主母的恶□□件了?
于是冯驾决定带她出府玩玩吃吃,玩和吃并不是目的,他作为李霁侠的仲父,李霁侠自然还是他所有工作的唯一重心。他想与薛可蕊谈谈李霁侠,可是薛可蕊明显不想谈……
冯驾悲哀的发现,李霁侠娶到薛可蕊这么久了,薛可蕊对他的印象似乎依旧没有任何改观。除了这几次大的冯驾也都知晓的摩擦,平日里小夫妻倒并没有什么争吵和不快传出,这一点冯驾可以肯定,不然柳玥君会第一个跳出来炸毛。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薛可蕊的大度与隐忍,对着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她也能做到为顾虑对方的感受而谨言慎行。
正是因为这样,柳玥君埋怨薛可蕊“如狼似虎”,“欲壑难填”就有些不切实际了,且不说她分明就是一幅纯直的闺秀模样,单说她如此的反感李霁侠,再怎么“如狼似虎”也发作不起来了吧。
冯驾摆摆头,决定放弃做李霁侠的说客,这女子受了这么多日的委屈,合该她出来玩玩,放松放松。侠儿自己不争气,连自己的妻子都拢络不住,还能指望别人替他说好话?
此时有小二进来上菜,冯驾抬手示意小二送些桂花酒来,凉州的人喝西域葡萄酒居多,桂花酒却是京城女子们爱喝的,今日他想让薛可蕊也尝尝。
薛可蕊望着面前的五花八门两眼放光,举着箸,一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可是冯驾没有动,她便也不敢动。
冯驾笑,告诉她自己在家里吃得很饱,如今已经吃不下了,待会儿陪她喝点桂花酒便是。薛可蕊点点头,不再客气,直接从自己面前的一盘镂金龙凤酥开始发起了进攻。
晚宴很丰盛,玉露丸、长生粥、烤鹌鹑、通花软牛肠……薛可蕊顾不得体面,大快朵颐吃了个肚儿圆。让冯驾惊讶的是,薛可蕊吃菜却都只吃了自己身前的那一小部分,旁的地方都原封不动保持了原样。
冯驾笑,果然是大家闺秀,吃个饭跟蚂蚁掘堤一样,刨出自己的窝,其他地方还都是原样子。若是他吃,定是狂风卷残云,杯盘一片狼藉。
薛可蕊笑坏了,抿着嘴边的桂花酒望着冯驾吃吃的笑。“大人您说笑,蕊儿这是想给怀香带些走,她还没曾吃到呢。”
冯驾不说话了,早猜到了她怕是吃不饱饭,没想到这主仆二人竟然能落到这份田地……
冯驾抬眼看着薛可蕊的脸,或许是吃的高兴了,又喝了一点酒,那笑靥灿若春桃,隐隐透出一层红,分明又让他看见那个神采飞扬的俊秀采花小娇娥。
“世子嫔最喜欢哪道菜,往后叫府里的厨子给你做。”冯驾一面招呼跑堂赶紧来给这些菜食包好,他们好带走,一面随口询问薛可蕊。
薛可蕊依旧沉浸在美食带来的愉悦中,满脸喜色,“我爱吃那黄澄澄的虾肉的酥,煨牛肉,最后那碗面食也不错。”
薛可蕊笑眯眯地扳起白腻的削葱指,冲冯驾一本正经地细细数过自己才吃的心头好。冯驾笑,随口说道:“黄澄澄的虾肉的酥叫镂金龙凤酥,最后那碗面食就是玉尖面,是观澜阁的热门菜品,今日咱冯府招了观澜阁的厨师,便是做的这两道菜。”
薛可蕊窘,傍晚冯驾来秋鸣阁,自己还对他说晚膳吃的好,这么快就被打脸了……
不过薛可蕊不在乎,很快就把自己之前在秋鸣阁的尴尬统统抛到了脑后。不用再处心积虑考虑如何对婆母周全,也不必再委曲求全为李霁侠莫名就会出现的诡异想法买单。今日跟着冯驾出门看灯,看她喜欢的花灯,吃她喜欢的食物,肚子饱饱,心情美美,薛可蕊实在开心极了!
耳畔响起冯驾的轻笑,“别喝了,小心待会儿走不回屋,这桂花酒再甜也是酒,不是水。”
眼前一只大手瞬间夺去了手中的酒盏,薛可蕊挑眉,看见冯驾如弯弯月儿般的眼,“还能走吗?如果还能走,我带你去凉水河边放河灯。”
……
薛可蕊终究还是没能去凉水河边放成河灯,她第一次喝这桂花酿,喜欢那甜丝丝的味道,便喝得陡了些,刚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就觉得天旋地转。
冯驾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可是站直了的薛可蕊觉得自己醉得不轻,刚才坐着不觉得,怎的站起来就突然发作了?薛可蕊浑身软得厉害,拼了命地往地上缩,冯驾扶起左边垮右边,扶起右边垮左边。无奈之下,冯驾费尽周折好容易将薛可蕊弄到了楼下,寻了一处僻静地儿坐好。再让小二去寻一顶软轿来,好让薛可蕊坐进去。
冯状去找小厮来扛轿子,怀香则抱着薛可蕊靠在槛窗前等着,薛可蕊烂泥一滩似的歪倒在怀香的怀中,虽然脑子很晕,面上却是开心的笑。她揪着怀香的袖口上的金丝线,眯缝着眼睛瞧着距她两尺远的冯驾。
“你知道吗?我爹爹很有钱。”
冯驾想笑,这句话冷不丁地有什么意义?不过他自然不会与一个醉酒之人计较,便认真看着她微醺的眼,并频频点头,表示她薛家是河西第一大豪绅,有钱那是一定的。
薛可蕊点点头,很满意冯驾的捧场,“所以你知道吗?若不是因为你是冯驾,我一定不会嫁给世子爷。”
冯驾愣住了,他望着薛可蕊的脸,雾鬓云鬟,醉眼流转,口里说着颠三倒四的话,面上的神色却颇为郑重。他似乎能理解薛可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的意思,薛恒当初不就是为了跟自己攀上关系,才费尽心机地使出各种手段接近自己的吗?
“大人,为了我父亲的愿望,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薛可蕊嫣语娇态,笑靥灿若春桃,嘴里却说着女壮士般的豪言壮语,这让冯驾的心头有脉脉苦涩泛起。所以她是将自己作为薛家朝拜自己的献食,无所畏惧地贡献于李霁侠的面前,只为换取自己对薛家的眷顾?
有那么一瞬,冯驾觉得自己在这个磊落又坦荡的女子面前竟然显得如此卑劣。他咽了一口唾沫,好容易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颜:
“好,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第五十章 自省
在回府的路上, 薛可蕊便一直躺在怀香的怀里呼呼大睡, 薛可蕊与怀香占用了马车,冯驾就只能在车外骑马了。
待薛可蕊回到秋鸣阁已经夜深了, 马车一直开到了秋鸣阁的篱笆墙外。薛可蕊睡得太沉,怀香唤不醒她,待冯驾下马撩起马车门帘时, 只见怀香一脸愁容, 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冯大人,世子夫人睡的太沉,唤不醒她呢……”
冯驾默了一瞬,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秋鸣阁大门,他抬手示意怀香出来。
待怀香将薛可蕊小心翼翼放好,自己下了马车后,冯驾长腿一迈, 翻身坐上了马车的门檐, 自己再探身进马车,伸长胳膊就要往薛可蕊的胳膊和腿下薅。此时没有仆妇,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抱她, 就这么几步路还是自己来比较方便。
可是不等他姿势做老, 薛可蕊竟一个翻身顺着冯驾的胳膊直接滚进了他的怀里。
满怀馨稥,柔软的身躯贴近他的胸膛,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柔软的鼻息, 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媚和一阵甜丝丝的梨花香, 这让身躯正保持四十五度角贴近地面的冯驾差一点脱力不支。
这是康王爷的孙媳妇!
浓浓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冯驾转过头对准清寒的夜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就当抱了一个亲生的女儿,腰上一个用力,将薛可蕊给生生从车厢里给托了出来。
“掌灯。”冯驾抱着薛可蕊脚下不停,一边波澜不惊地吩咐怀香带路。怀香忙不迭接过冯状手上提的兔子花灯,借着花灯的光,将冯驾给引进了屋。
屋子很小,就一进,进门就能看见床。冯驾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薛可蕊送到了床榻边,怀香小跑着好容易提着兔子灯勉强赶在了冯驾的前面。
才刚把人放下,怀香正要弯腰替薛可蕊扯过锦被盖肚子,身侧的冯驾却保持了躬身的姿势并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