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了。
赤术直起身来,他不喜欢这么黑,对方丢了刀,他正好可以大刀阔斧速战速决。于是赤术自腰间摸出一支火折子,也不管暴露不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噗地一声点亮火折子就要抛向空中……
不等火折子彻底燃起,自房屋的另一侧风驰电掣打过来几粒飞蝗石,赤术急忙躲避,手中的火折子被打熄灭,但他依然看见了端立对面墙中央的冯驾。
不等飞蝗石落地,赤术一脚蹬上身后的石墙,离弦的箭一般拔刀直冲冯驾的正脸而去。冯驾没有刀,不敢硬抗,只能躲闪,再拼命拿腿攻他的后路。
依靠黑夜的掩护,冯驾腾挪跌宕于残存的桌椅床柜之间,时不时还能捡起一条残破的椅子腿来攻击赤术的空虚之处。本来看不见就已经让赤术难过无比了,如今冯驾又老躲着自己,犹如耍猴之人将赤术逗弄得心烦意乱,赤术简直不爽利到了极点!
就在赤术左支右绌不得其法时,自另一侧墙角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夹杂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澡盆里的水早凉了,薛可蕊终于憋不住,自澡盆里悄悄起来想寻衣裳穿。
赤术暗喜,心知这莫名出现的男子是护卫薛可蕊的,便转身循声攻向墙角的薛可蕊。
冯驾敏锐地发现了赤术的意图,暗道不好。他早知道人在这盆里呆不久,时值初春,虽不致于滴水成冰,在冷水里呆着那也是彻骨的冷。但是迟迟撵不走那异族刺客,他也着急呀!
薛可蕊要寻衣裳,冯驾自然得全力配合。他气沈丹田尖点地,飞身跃起,自后追上赤术就要抬臂绞住他的脖颈。赤术后背长眼,倒提钢刀就来了个盘龙吐信,转身就冲身后反劈过来。冯驾就势侧身一滚,借那缠螺旋劲,旋臂便冲赤术面门而去。
冯驾没能锁死赤术,赤术也没能砍死冯驾,不过二人成功在屋角再度缠斗起来,总算给薛可蕊争取到了穿衣的时间。薛可蕊顾不上害羞,她自屋角走出,就要去取悬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摸了半天,四下里却空荡荡的,屏风早已不知所踪。
想起浴盆早被冯驾挪过位置,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薛可蕊暗暗叫苦。就在她踯躅当地进退维谷间,冯驾眼观不见六路却能听得见八方。
“……你怎么了?” 冯驾奋力将赤术控制在自己一肘之内。
薛可蕊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冯驾这话一定是在问她。
“我的衣裳在屏风上。”薛可蕊第一次感激这墨黑的暗夜,她立在黑暗中冷冷地回应,她现在很冷,心中有发不出的怨气。
“……”
赤术一个浪里翻花,大刀逼得冯驾后退两步,眼看赤术脱离了控制又要冲薛可蕊而去。冯驾急了,顾不得好看,不等自己的身子摆正,扭着一个缠丝擒拿手便直奔赤术的裆下而去……
“屏风碎了……”
赤术大惊,一个扭身,使出霸王举旗,冯驾则踏出连环鸳鸯步,蹒跚跛行左右移,手上拉劈抄砍不停歇。
“你没带多的?”
“有,在床头的包袱里,可是我看不见床。”薛可蕊依旧凛若冰霜,浓浓怨气就算隔着墨黑的暗夜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
“我带你去……”
冯驾松肩如灵猿,身动似龙腰,一个花招绕过了赤术的刀风,左摇右摆几大步来到了薛可蕊的身边。
他憋住一口气,顾不得多想,只暗自估摸了一下,抬手夹住她凝脂般滑腻的柳腰,提气纵身几大步来到某个同样黑暗的角落,立定后将她稳稳扶住,再轻轻往前一推。
“你快些。”
冯驾说完便急速后退,离薛可蕊远远的。身后有赤术赶来,二人在距离薛可蕊不远的暗处继续拼杀得你死我活。
冯驾的手干燥又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覆在她冰凉的腰上,带给她莫名的安抚与宽慰。薛可蕊脑中一片空白,她身上一丝-不挂,便就这样被冯驾“抱”了一路,这是她第一次裸着被男人扛来又扛去,这让她以后还怎么直视李霁侠的仲父?
耳畔的厮杀声容不得薛可蕊多想,她木瞪瞪地往前一探手,果然摸到了棉布的床。薛可蕊惊讶不已,她瞪大了眼睛,眼前依然漆黑一片。
这就怪了……这么黑,冯驾又是怎么看见床的呢?
战斗在薛可蕊成功穿好行头后迅速结束,冯驾点亮了火折子,终于使上了刀。刀被冯驾放在澡盆旁,跟着澡盆被一并推入了放恭桶的墙角,在火折子的助力下,冯驾终于捡回了刀。
冯驾的刀法急如电闪,迅猛绝伦。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把大刀舞得是虎虎生威。赤术原本就不想过于招摇,今夜与冯驾缠斗也是想趁着对方没有刀速战速决。可是计划落空后,眼看这男人刀法精湛纯熟,不仅是个硬茬,与他纠缠太久只怕日后还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赤术忙不迭卖了一个破绽后,夺窗而逃。
冯驾收了刀,再推开窗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再出来伏击,便转过头回到床榻边,一把抓起薛可蕊放置床头的几个包袱。
“走,咱们快走,这里不安全。”
薛可蕊虽明知此处已经不能再呆,但一想到明日的还愿祭祀,她便心有不甘。“可是……可是明日还要祭祀……”
“嗨!你还挂着那祭祀作甚?保命要紧,快走吧!”冯驾无语,一把扯起她的胳膊就要将她往外扯。
薛可蕊却紧紧地扯住了冯驾的袖子:“大人……或许刚才只是一个意外,我们让沙弥再给换一间房,说不定就好了……”
冯驾默然,他想起才进灵钟寺山门看见的那一排排路障,和埋伏树梢的神秘暗卫。
这灵钟寺他回去便要着手清查,如此肆无忌惮地坑蒙拐骗良家妇女,指不定暗处还有更加见不得人的勾当,信灵钟寺的还愿祭祀还不如信他冯驾手上的这柄刀。可是柳玥君要薛可蕊来灵钟寺还愿,薛可蕊就这样白白回去,柳玥君会生气是显而易见的,于是冯驾便冲薛可蕊拍胸脯保证:
“你且放心大胆随我一同回去,我保证荣国夫人不会寻你的不是。”
“可是夫人前几日做的法事不就白费了吗?”薛可蕊还是不甘心。
“嗨,都是骗人的把戏,哪里谈得上什么白费不白费!快些跟我走,晚了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缠人的玩意呢。”
冯驾懒得与她多说,再不听她说话,一手拿包袱,一手兀自扯着薛可蕊的胳膊便出了禅房……
……
冯驾早已将灵钟寺的大门小巷摸得一清二楚,出了禅院,他熟门熟路地带着薛可蕊很快回到了寺门外。
赵桂斌在寺庙外的一棵雪松后等着冯驾,看见二人出寺,便主动迎上去让冯驾从西边另一条小路走。西边好走,而山门外他都摸过了一遍,暗卫不少,还是换一条路为宜。
冯驾颔首,带着薛可蕊换了西边的路策马往冯府赶。
西边与其说是路,其实就是没人走的灌木林,哪怕有赵桂斌奋力开路,马儿行进其中也甚是困难。
马儿走得慢,颠得薛可蕊快要把隔夜饭给吐出来。薛可蕊与冯驾同乘一骑,因着颠簸,冯驾将手放在薛可蕊的腰上,将她护得紧紧的。行走摩擦中,薛可蕊能感觉到他胳膊上虬结的肌肉与温热魁实的胸膛。
适才在禅院情况紧急,薛可蕊未及多想,又有暗夜掩护,二人相处倒也如常。可如今静了下来,二人贴得紧,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与碰触,之前暗夜里二人不得已的近距离接触也变得愈发清晰与瞩目起来。
脑海中自己裸身的尴尬与他温热的大掌交相辉映,让薛可蕊觉得自己再也坐不稳在这马背上。自己的背上腿上,所有与他相贴的地方似乎都长出了利刺,所谓芒刺在背,用来形容此时薛可蕊的心境实在太贴切不过了。
似乎感应到了薛可蕊的尴尬,零落马蹄声中,薛可蕊敏锐地感觉到冯驾松了松放置她腰间的手,原本与自己紧贴的大手撤开,只用了虎口的一侧固稳了自己的腰,身后那温热的胸膛也后撤了一些。
“你放心,回府后你好好待在秋鸣阁歇着,旁的事都别管,我来处理就行。”耳畔传来冯驾淡然的低语,他的声线低沉又温和,一如他温热的大掌,给薛可蕊带来莫名的安抚与宽慰。
“嗯……”薛可蕊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回应了他一声,她的嘴角含笑,周身不自觉竟无比放松。她轻轻地阖上了眼,兀自闭目养神,心底有丝丝蜜意涌出,只是她却不察,只道是自己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感动。
“绌……”马儿走出了密林,三人两骑一前一后,伴随冯驾低沉的催马声,马蹄声渐急。踏碎满地的凝霜,搅碎静谧的寒夜,激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又渐渐平息,没入暗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六十章 罅隙
冯驾将薛可蕊带回冯府后连夜对灵钟寺开展了搜查, 一个晚上灵钟寺都鸡飞狗跳, 乱作一团。
待冯驾再带人人去灵钟寺时,山门后的暗卫及路障统统不见了踪影, 寺中除了诚惶诚恐的僧人们与惊恐万状的的诸香客,什么都没有搜出来。若不是冯驾亲自与赤术贴身肉搏过那么长一段时间,怕是真的会以为在薛可蕊留宿禅房外看见的异族男子只是自己的错觉。
冯驾将千岁大法师并一众沙弥一股脑带回了衙门, 准备细细严加盘查。谁知道竟犯了众怒, 整个凉州城的百姓们都震惊了。托珠法师是凉州的福星,自从法师来到凉州,凉州再也没有过外族入侵,哪怕是曾经几乎横扫大唐北方的辽人也没能攻入凉州城一步。冯驾再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节度使,也盖不过与释迦摩尼佛同岁的托珠法师啊,人是方外仙人, 你是凡夫俗子!凉州城的老百姓们自发来到冯驾的节度使府衙门口, 呈万人血书恳请节度使大人放过保佑凉州已逾千年的“千岁大法师”,还凉州城一个河清海晏、祥和太平。
不过给冯驾带来无穷烦恼的万人请愿已是后话, 最早踢翻火炉的却是长年屈居冯驾身后的荣国夫人柳玥君。
天不见亮, 柳玥君便得知冯驾居然连夜将薛可蕊从灵钟寺擅自接了回来, 还不眠不休地带了兵去搜查灵钟寺,抄了托珠法师的老窝, 害的原定今日为李霁侠转运而举行的还愿祭祀也泡汤了, 这让柳玥君怎么能忍!
她怒气冲冲地奔到了抱松园, 被告知冯大人一宿都在节度使衙门审讯证人, 没回府睡觉。柳玥君立马唤人套了马车赶赴节度使衙门,她要找冯驾当面理论!
柳玥君发髻未绾,脂粉未施,行色匆匆来到节度使衙门。在等候冯驾出来见她的空隙中,柳玥君向赵桂斌打听冯驾的情况。
“赵将军,昨夜节帅为何突然想起去灵钟寺接回世子夫人?”
赵桂斌严阵以待,冯驾对薛可蕊的照顾如此分明,就算他是个糙汉子也深知,冯驾此举可能会引起某些女人不好的猜忌。
赵桂斌深吸一口气,冲柳玥君作了一个揖,“回夫人的话,节帅是担心世子夫人独自留宿寺院不安全,才去准备替世子夫人值守几个时辰的。没想到竟然真的碰上歹人准备作恶,大人为保世子夫人安全,维护康王世子爷的威仪,这才出手赶走歹人,带回世子夫人的。”
赵桂斌很机敏,也很会说话,他没有提及艾沙这样无辜的好心人,只尽可能地客观描述冯驾救援薛可蕊的前因后果,让冯驾能有最大的赢面获得柳玥君的理解与支持。
可是柳玥君并不以为然,她望着赵桂斌轻笑:
“嘁——少跟我扯什么世子爷的威仪,逗我玩儿呢?他不是号称统帅过三军吗,他武艺高强,那么他捉的歹人呢?拿一个歹人给咱瞧瞧啊,莫不就是他带回来的那一群沙弥,或者就是托珠大师本人?”
“……”
赵桂斌无言,因为没有拿到歹人,这事死无对证,那么歹人一说便是不存在的。赵桂斌觉得除非冯驾最终拿到那几个不明来历的异族人,证明他自己的清白,否则他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法说清楚了……
赵桂斌在心底里为冯驾默哀了一瞬,便听得柳玥君开口冲他询问冯驾与他入了寺庙后的情况,无非都是围绕冯驾与薛可蕊展开的。柳玥君关心的不是薛可蕊遇到了什么,冯驾遇到了什么,她绞尽脑汁关心的却是冯驾对她的这个儿媳妇都做了些什么……
赵桂斌替自家大人觉得不值,却也没法替他争辩,只得都一一照实答了。他们二人除了被救与救人的关系,他也的确没有瞧出什么旁的。
柳玥君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也不知她究竟是相信了冯驾的清白还是不相信。赵桂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中,终于等到了冯驾露面。
冯驾折腾了一宿没睡成觉,此时也有些乏了,柳玥君来寻他,他依旧打起精神笑盈盈地来见她。
“玥君想知道什么?”冯驾示意赵桂斌可以退下了。
柳玥君秀眉一挑,面上笑得古怪,“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大人碰上了歹人,担心大人,想来问问大人歹人捉住了吗?”
冯驾摆摆手,“眼下还没捉到。”
柳玥君笑,“就因为你、赵桂斌与薛可蕊见到了几个歹人,你便拿了整个灵钟寺的僧人,大人是不是有些小题大作了?”
冯驾惊讶,“有我们三个证人还不足够吗?他们伤害的可是侠儿的夫人,你自己的康王世子嫔呀!”
“冯大人!现如今不是证人不证人的问题,且不说你捉没捉到歹人,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歹人武艺高强,只是给他们溜了。可目前就你们仨说有歹人,寺院里那么多香客,可能为您们仨作证?我听说留宿寺院的十多名香客可是啥也没看见啊!”柳玥君痛心疾首。
冯驾皱眉,满心不理解,“为啥你宁愿相信那十多名素未谋面的香客,也不愿相信我?就算我们三个的证词不够有力,你作为世子嫔的婆母,也应该能想到她一年轻女子被寺院主持要求单身留宿,怕是别有所图吧,你为何就如此心安理得地将世子嫔送入虎口呢?”
“什么叫送入虎口!“柳玥君怒,她觉得冯驾已经无可救药了,为了一个女人已经丧失了理智。
“我看你才是最大的虎口吧!”柳玥君直起身来,望着冯驾气势汹汹。
“我也来这灵钟寺做法事,为了侠儿,我连续在这灵钟寺做了七日的法事!七日啊,大人!不是一日也不是两日。整整七天了,都是我一个人留这灵钟寺,胡嬷嬷也是送我到山门便回了府,晚间才来接我回府。我柳玥君在灵钟寺一个人呆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大人您来救我于水火?可我那儿媳妇,不过来了几个时辰,你便打杀过来,不仅强行将她带走,还捉了灵钟寺全体沙弥问罪,节度使大人,你自己说,这又是何道理?”
冯驾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的唇角绷得很紧,已经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怒意了:
“玥君,我知你为了侠儿来灵钟寺做了七日法事,如今我捉了托珠法师,害得你的还愿法事做不成了,你心中不甘。可是玥君,你自己也说了,你并未留宿寺院,但是他们为何偏偏要求世子嫔留宿?若不是我去得及时,世子嫔怕是早已遭奸人迫害!玥君,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吧,咱大不了就损失几千两银,可这灵钟寺的沙弥勾结匪人坑蒙拐骗,他们说的话,你怎能相信?他们做的法事有何灵气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