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需要在灵钟寺住一晚,薛可蕊带了几套衣裳,除了贴身小衣,便是几件素袍。薛可蕊随手翻了翻,看见怀香替自己收了一件秋香色的夹袄。薛可蕊觉得不妥,毕竟是去见佛祖,带上一点彩似乎都是对佛祖的大不敬。薛可蕊便将这秋香色的夹袄拿了出来,另换了一件玉白色的绵袍。
除了衣物更多的便是一些洗漱用的小零碎儿,怀香很仔细,还带了洗发用的皂角和沐浴用的香胰子。
至于祭品嘛,因此次还愿只许薛可蕊一人前往,她自然带不去。柳玥君早就与托珠法师说好了,祭祀用的祭器与香烛,皆由寺庙提供,薛可蕊只要带上足够的金银即可。薛可蕊翻开包袱数了数,两锭金,五百两银,不过还个愿而已,柳玥君便备上如此多的钱财。不得不承认柳玥君的心意真的很到位,为了李霁侠的安危,柳玥君不惜代价……
薛可蕊清点得正认真,只听得秋鸣阁的竹篱笆嘎吱一声响,有人进了屋。
薛可蕊抬头,看见艾沙推开门自外走了进来。
“噫?行李都准备好了,可是要回娘家?”
艾沙一脸羡慕,这女子嫁人后还能经常回娘家的人可真是不多,也就薛可蕊这种嫁得近,夫家又开明的才能办到了。艾沙从不吝惜表达对薛可蕊的羡慕,虽然冯府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李霁侠对薛可蕊诚挚的爱,与冯驾对薛可蕊尽全力的维护,就连艾沙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呵呵——我才犯了错,哪能如此轻易就能回娘家?”薛可蕊苦笑。
“午膳后我便要出发去灵钟寺,我得去还愿。荣国夫人为世子爷祈福消灾,法事做了足足七日,今日应该轮到我去还愿了。”
“噢。”
艾沙明了,她本是来安慰薛可蕊的,因李霁侠和芳洲的事,她怕薛可蕊想不开,所以今日特意来看看她。没想到正好遇见薛可蕊要去寺庙里还愿,而且还是替李霁侠祈福消灾。
做丈夫的才收了一房新人,这做妻子的还得去庙里替他祈福,怎么想都是一桩让人肝肠寸断的悲伤的故事,艾沙愈发替薛可蕊觉得不值了。
她拿眼偷偷瞟那薛可蕊,出乎意料地发现,她的面上并无半分哀戚之色。
“世子夫人……你还好吧?”艾沙小心翼翼地问。
“嗯?”
薛可蕊抬头望着她,看见艾沙面上都是关切与担忧。她终于明白艾沙究竟在担心什么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艾沙莫忧,我好的很。”
薛可蕊一脸淡然,“禁足了这许久,我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尤其……”
薛可蕊冲艾沙眨眨眼睛,一脸挑逗卖弄之色——
“我还能一个人出府,这真真是一桩美差耶!”薛可蕊的脸上笑开了花,两颊飞红,连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光。
艾沙无语,这薛可蕊的关注点果然总是如此与众不同……
或许她只是因为被憋太久了,所以才会如此渴盼出门。
只是艾沙关心的重点却不在这里,她神色微凝,望着薛可蕊有些难以置信。
“你要一个人去寺院?是你婆母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
“婆母的意思如何,旁人的意思又如何?”薛可蕊笑。
“若是你婆母的意思倒也无事,只是你莫要再趁机四处瞎跑,当心你婆母只是给你又多挖了一个坑,其实她早派了人远远跟在你身后监视你,随时预备拿你的证据!若是旁人的意思嘛……”
艾沙深邃的美目里尽是警告,“你一个贵妇人,若有人作局害你,你就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了。”
薛可蕊惊讶地张大了嘴,电光火石间,薛可蕊的脑海中早已演绎好无数个悲惨场景:美妇人独自外出遇上劫匪,被人劫持、要挟;林荫大道内遇上采花大盗,被人劫色,奸-杀……
薛可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艾沙,你是不是有些见风就是雨了,我又不是没有一人出过门,从前我就常常独自出府,我还一个人去碧峰山跑过马呢!”薛可蕊瞪着眼,一脸不以为然。
边陲女子多彪悍,艾沙自然知晓独自外出跑马逛街的汉人女子并非异人。只是这回又不同,薛可蕊是去上香,不是去跑马。有些事分明就应该是聚众而为的,却非只要一个人去,若是有人特意提出来的,那就是心怀不轨了。
“你说说看,是谁提出来只能你一人去的。”艾沙不依不饶。
“听胡嬷嬷话里的味道……似乎这也是灵钟寺托珠大师的意思,说只有我这个被请愿人独自去上香,菩萨才会感应到我的诚心。”见艾沙如此纠结,薛可蕊倒是如实相告了。
“庙里和尚的意思?”艾沙惊讶。
第一次听说和尚还管上香人究竟来几个,这和尚的要求也忒多了一些!
“噗嗤——”薛可蕊大笑。
“人是千岁大法师,你莫要对仙人不敬,当心厄运缠身……”薛可蕊捂着嘴儿,伸出食指冲艾沙虚点两下。
“上香既然躲不了,那么你自己悄悄带一队人跟着。庙里几个,庙外几个,带着防身,还是仔细些为妙。”
艾沙不理会薛可蕊的警告,只自顾自冲薛可蕊噼里啪啦一通安排。她觉得此事不正常极了,庙里都是和尚,怎能留宿单身女客,她必须要提醒薛可蕊。
只是薛可蕊不以为然,她笑着冲艾沙摆摆手,“艾沙,你多虑了……”
“就算我想带人去也不行啊,万一日后荣国夫人听说了,骂我冲撞菩萨,害得他儿子交了厄运,我又该如何是好?”
“……”
艾沙无语,她望着薛可蕊淡然的笑脸欲言又止……
是啊,眼看薛可蕊在这侯王府中的地位越来越尴尬了,若是再对柳玥君的命令阳奉阴违,这世子夫人怕是要被撵出府去才能善罢甘休了。
艾沙不再说话,只是越来越心疼薛可蕊。她想,无论如何也得要找个人远远接应一下薛可蕊也好。她首先想到了冯予,可是冯予被冯驾关进了大营,得不到冯驾的允许,她压根儿见不到冯予。
这可恨的冯驾……
艾沙心中一个激灵。
对啊,自己怎么把冯驾忘记了?
艾沙不再勉强薛可蕊,只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她,“那么你一个人出门也得要仔细一点,骑马去吧?”
“是的,骑马去,怀香送我到明仪大街。”
“唔,那就好。”
艾沙点点头,直起身来也帮着薛可蕊一块儿收东西。要在这冯府里谈薛可蕊的事,也只能找冯驾了,若冯驾也不管,那么待到夜深人静,她自己可以试上一试,看能不能突破冯府的重重关卡出得府门去寻他薛家人出手。
不过这样一来二去的,怕是要耽搁太多时间,若薛可蕊真有不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妥帖的法子还是得找冯驾。
艾沙决定了,一会儿就去二门外等着,待冯驾回府便去问问他的意思。
第五十七章 香客
薛可蕊用完午膳后便早早出发了, 随身行李就两个包袱, 挂在马背上一边一只。怀香送她到明仪大街路口,往后直到进庙门, 都得薛可蕊自己走。因为法师说了要自个儿去才能被佛祖感受到诚心,所以送行的人一定不能送太远。
尽管这是一次艰苦的上香历程,没有丫鬟婆子伺候, 时间又长, 还须得留寺里住一宿,薛可蕊却感觉不到辛苦。一来,她也不希望自己变成了康王一脉的灾星,让菩萨“治一治”自己她心甘情愿。二来,薛可蕊从小马背上过活,风里来雨里去的,只不过住住寺院, 这些困难在她看来压根都不值得一提。
薛可蕊一路走来都神清气爽, 怀香与她絮叨了一路,提醒她什么时候一定要吃斋, 什么时候一定要就寝。凡事多让那帮小和尚做, 大不了你给他们些银子, 反正柳玥君的银子管够,千万莫要累着自己。
二人行到明仪大街后, 怀香不得不退回冯府, 主仆二人终于分道扬镳, 留下薛可蕊一人独自前行。
薛可蕊让怀香放心, 快快回府复命,自己则策马扬鞭,一路急行军,很快来到了寺院的山门。
再往前走就是菩萨的家,自然不能再骑马。立在山门下,薛可蕊滚鞍下马,只手牵着马儿,自己继续前行。
不多时,薛可蕊已经牵着马儿来到了寺院的正门口。一名小和尚接待了她,他让薛可蕊将马牵去侧门的马房,自己出手帮薛可蕊提了两只包袱,让薛可蕊跟着自己往寺院的寮房走。
小和尚带着薛可蕊一路穿巷过院,也不知转了多久,薛可蕊被带到一处朴素幽静的禅院,小和尚推开其中一间禅房的门,示意薛可蕊可以进去休息一会儿。
“女施主就在此间勉强对付一宿,明早的祭祀,寅时便会开始,怕是要持续到戌时。明日女施主是祭祀完趁夜赶回去,还是继续留宿一晚,女施主可以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明日再定。”
小和尚很贴心,不等薛可蕊进门,便自己先进了禅房将前后的窗户统统都打开,给房间通风。又提了房间内的茶壶、水桶,恭恭敬敬地对薛可蕊合十:
“女施主暂且休息,小僧先去替女施主打些茶水。酉时小僧会给女施主送斋饭,饭后带女施主去经房与托珠法师一见,法师会交待女施主明日祭祀诸多事宜。小僧会往这禅房送几只火盆生暖,再送些热水、澡豆与女施主。施主与法师会面后,还须得如法沐浴,为明日的祭祀做好万全准备。”
薛可蕊还礼,感激小师傅周全的安排,并从随身的锦袋中摸出一颗金锞子与这小和尚,希望在接下来的两日里,能继续得到小师父周全的帮助。
小和尚羞涩,飞红了脸,扭捏地接过了金锞子,却笑意盈盈地夸赞薛可蕊“知礼、大度”。
薛可蕊微笑,告诉小和尚她一定会按照寺院的规矩行事的,让小师父放心,她就在这里等着小师父,用斋、见法师、沐浴都会按规矩来的。
小和尚颔首,转身离开自去忙,留下薛可蕊一人在禅房。
薛可蕊独自在房中转了一圈,四下里查看了一番:
这就是一间普通的禅房,整洁,清雅,弥漫着一股幽幽的寺院独有的沉水香味。灵钟寺香火向来旺盛,这禅房里摆放着精光内敛的花梨木禅床、几凳,彰显出灵钟寺厚重的历史与经济底蕴。而留宿灵钟寺的香客也不少,这些价值不菲的桌椅床柜都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薛可蕊暗自放心了些,从前都是与家人一起留宿府外,今日还是自己第一次一个人留宿寺庙,说她不在意,是不可能的。眼看这禅房住过的人挺多,灵钟寺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寺院,想来安全性也是可以得到保障了,毕竟只靠香油钱,就已经够这寺院赚得盆满钵满了,没必要费尽心思来打劫自己这样的柔弱女子。
薛可蕊转到后窗,向屋后看了看。这禅房应是位处碧峰山的东山脚,树林生得茂密,阳光照不进树林,黑黝黝的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薛可蕊抬手将后窗啪地一声关好,再将插销仔细插好。这林子里太黑了,薛可蕊觉得最好还是别开窗。
……
幽深的香殿内窒闷又昏暗,小和尚躬身敛衣推开香殿厚重的大门,疾走几步来到香案前停下了脚步。他低垂着头,轻声冲着黑黝黝的经幡内说话:
“法师,李世子的夫人已经来了。”
“唔,甚好,可是在东厢禅院?”
死气沉沉的垂坠经幡后转出来一个癞头和尚,身高不过五尺,凸额,凹目,宽大的嘴,并同样宽大的下颌,正是“活了千年的仙人”托珠法师。
“是的,法师,就是与八皇子殿下说好的那间禅房。”
“唔,好,庆玄且退下吧,我去向八皇子殿下通禀即可。”
托珠法师抬手,示意小和尚可以走了,庆玄躬身行礼后便要退下,刚退至殿门口又被唤住。
“那冯府可有派人来送李娘子?”
“回法师的话,李娘子的确是独自来的,连包袱也是徒弟我给她提的。”
托珠法师点点头,冲庆玄摆摆手,“好!去提醒庆虚,今晚安排守山门的人,千万得妥帖了。坏了八殿下的事,当心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庆玄忙不迭点头称诺,鞠躬又合十,终于退出了殿门。
托珠法师转过身,撩开经幡颠着腿儿朝大殿后走,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暗笑:都说这八殿下最为精明强干,我看也不过尔尔。好容易入一次中原,竟然为了一名有夫之妇如此费尽周章。偷鸡摸狗入了关,也不知真的是为了查看世情,还是为了弄玉偷香……哈哈哈!
……
艾沙守在二门,连晚膳也没回客房吃,她怕错过了冯驾回府,就不好再寻他了。
因为她和冯予的事,如今冯驾几乎是将她拿半个人犯来对待的。艾沙不喜欢被人监视着,冯驾也不强迫她,但规定她不许出二门。艾沙看过了,这前后院的外围都有披坚执锐的边防军,艾沙无语,冯府看家护院不靠侍卫,靠的居然是军队。
艾沙出不得二门,府里的人也不会听她的话,她便只能傻痴痴地守株待兔。
冯驾很忙,通常都在衙门用完饭后才匆匆赶回家。这一日同样不出意外的,艾沙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能等到冯驾。
随行的婢女受不住了,劝她如此杞人忧天是不是有点过了,世子夫人的事有她夫君和婆母做主,她一“做客”的管这么宽干什么?再说了,世子夫人是去上香,地点是那没长翅膀也没长腿的灵钟寺,你还怕这凉州城最富裕的和尚们造反不成?
艾沙听了却只是摇头,并不置可否。
婢女们说的是有道理,但是她自小就生活在诸法最为兴盛的西番,见多了各大宗教与政权的离析与纠缠。宗教依附于政权却也相对独立,各族入侵他族最多时候采取的方式便是通过宗教组织和宗法人士。僧人杀戮、强-奸、抢劫,她见得还少吗?她在西番边境遇上遭遇叛军也是拜她所藏身寺院的僧人所赐。
更何况,灵钟寺再是香客丰盛,也是一间寺院,住的是和尚不是道姑,主动要求女香客单身留宿,这件事哪怕在她们蛮荒的西番,也是相当引人侧目的。
艾沙不说话,既不开口反驳冯府婢女的话,却也不肯回房。艾沙清楚荣国夫人在冯府里的特殊地位,为了薛可蕊,也为了她自己,艾沙自怀里摸出几十个铜板,将它们分给随侍自己的两名婢女。要她们就这样先回客房,她一人在二门等冯大人即可:
艾沙叨扰冯府很久了,今日她等冯大人此等小事,也希望两位姑娘不用再拿出去讲,没得骚扰到荣国夫人清净。
两位婢女不过陪着艾沙吹了一会风,便得了几十文钱,还能提前回房,当然乐得轻松,当下便欢欢喜喜收下了。她们劝艾沙把大氅捂紧一些,若实在等不到冯大人,便也早点回去,她们不会把这些小事拿去烦荣国夫人的,让艾沙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