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驾抒发完心头恶气后, 冷静下来,他也会认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他也觉得自己过于上纲上线,王沛武不过一介浪荡书生, 白身一个, 如此与他纠缠反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了。没过几天,冯驾又派人传令,让珙门关的校尉将王沛武又给送回了凉州。
平民携自家小妾逼迫世子嫔喝酒一事终于尘埃落定,虽然王沛武最终只是受了点惊吓,但冯驾的禁妓令却是确确定定地执行了下去,给凉州所有的达官显贵,官宦世家都牢牢地套上了一根紧箍。
而因此事而昭然于世的, 冯驾对世子妃那似是而非的非凡情谊, 也如同一根巨大的炮仗,在凉州所有文臣武将的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文臣武将们虽都不敢发表什么不当言辞, 但世子妃这一个称号, 却在凉州所有人心中默默地与禁词画上了等号。
冯驾不是傻子, 自己的部下在想什么他也能猜出个一二三,他不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理有据的。处理王沛武的事情时, 他正在气头上, 难免有些过火, 但是他不也及时纠正过来了吗?这帮家伙,看来平日里都太闲了,满脑袋的男盗女娼,才会如此曲解自己的行为。
王沛武被冯驾追责的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凉州的贵胄圈内悄然传开,很快,柳玥君也知道了。心头的苦水流了一地,她却不敢发声,只唤来精神明显颓废了许多的李霁侠到自己院子里来,轻言细语好好安抚了许久。
“我的儿,听说你把芳洲踢伤了?”柳玥君拉着李霁侠的手,满面愁容地望着他,顾左而言他。
“唔……”李霁侠的神魂明显不知在何处。
“母亲,可以让世子妃搬回枫和园吗?”这几日,李霁侠满脑子都是薛可蕊,他的女人,他却在逐日丧失着对她的控制权。
柳玥君沉了脸,她真的不想再听见这个恼人的名字。
没有哪一家的主母可以容忍一个狐媚子盘亘在自己儿子的身边。
柳玥君扯了扯嘴角,将李霁侠亲亲热热拉到自己怀里。“我的儿,因为薛可蕊你吃了多少苦头了,你若还是那么放不下她,你就等着你的母亲被活活气死吧。”
“……”李霁侠不再说话,只低着头默默细数心头的伤痕。
“我的儿莫要伤心,世子嫔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前几日为娘往宫里去了信,让太后替你打听打听,看哪家的闺女适合给你做良妾。”
柳玥君算是想明白了,有冯驾在,世子嫔这个位置决计没法再给薛可蕊夺了,若她有任何“异动”,那冯驾是一定会跳出来就势要收薛可蕊为“义女”的。与其给自己背后挖坑,不如就用世子嫔的称号困住薛可蕊,世子爷只能有一个世子嫔,但没人规定世子爷只能有一个良妾呀!
李霁侠不需要良妾,他只需要薛可蕊。可是很显然,现在已经没法再跟柳玥君谈薛可蕊了,他只能再次默默地冲柳玥君摇头:“母亲,不用麻烦了,孩儿不需要良妾……”
见李霁侠如此颓靡,柳玥君心头有无限爱怜升起,她抬手拍打着李霁侠的肩,对李霁侠,更是对她自己轻声说道:“侠儿别这样,是世子嫔不好,你不是不知道她向来恣意,不知检点。你也别怪你仲父,他这么做,也为了咱皇家的脸面……”
李霁侠自是不能再说话的,他当然明白柳玥君话里的意思。母亲跟着冯驾这么多年,眼看仲父移情别恋,是个人都无法接受。母亲能做什么呢?不仅母亲做不了什么,就连他,也是做不了什么的,母亲能这样往好了想,还是他母子二人的造化呢!
这样想着,李霁侠抬起了头,红着眼冲柳玥君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恩,孩儿现在就指望母亲能好好的,没有你,孩儿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柳玥君笑,满眼慈爱,她抬手摸李霁侠墨黑光亮的发髻。“啐!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又不用我抱着喂食,还扯什么离得开离不开的。”
……
冯驾很忙,他很快便将王沛武的事彻底抛到了脑后,他面不改色,行动如常,依旧带着李霁侠成日里连轴转,教授他领兵,传授他理政。
其实在李霁侠看来,王沛武逼薛可蕊喝酒的事,那只是一件小事,可其下包藏的问题,才是冯驾自己应当加以自省并认真审视的。
李霁侠几次想开口与冯驾好好谈谈,不是谈王沛武,而是谈薛可蕊。出了这等事,冯驾依然还能如此坦然与自己相对,那么他不是脸皮厚,不怕双方尴尬,便是神经粗,压根儿不自知问题的严重性。
李霁侠不知道冯驾究竟是神经粗还是脸皮厚,或是二者兼有。李霁侠想,多半是因为冯驾向来称霸惯了,自己这只蝼蚁的感受,冯驾这样的英雄人物应是不屑一顾的。经过这段时间的事,李霁侠对冯驾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囿于自己势力不够,哪怕遭受了天大的侮辱,也只能自己默默地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一日,清理完手头的事,李霁侠从西大营来到了节度使府衙寻冯驾,他决定与自己的仲父开展一场真正属于男人间的对话。
李霁侠来的时候,冯驾正在与人议事,李霁侠一个人坐在宽大、高朗的政务堂内等冯驾。
节度使府衙的政务堂为歇山屋顶,七开间,屋宇宏伟,高大榆木廊柱数十棵,黝黑铮亮,粗壮浑圆。堂中一溜端方严正的太师椅,其后是一排乌青锃亮的紫檀长架,上面架着冯驾的大刀和长戟。玄铁的大刀静静地躺在长架上,精光内敛,透出森森寒意。刀柄上有黝黑的盘龙,狰狞的龙嘴上叼了一粒幽蓝的宝石,这是元帝赏赐给冯驾的大刀。
李霁侠默默估了估那宽厚的刀身,他觉得这柄沉重的玄铁刀落下来不用到底就可以将自己的腰斩成两段。
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瘦骨嶙峋的腰背,抬手抓起案桌边的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李霁侠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默默在心底梳理自己预先想好的,与冯驾的说辞:
仲父,世子嫔是我的女人,你不能靠近她!
不对不对!怎能还叫他仲父?这诡异气场也不知会不会自己就首先破了功。
冯驾,世子嫔是我的女人,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我若唤他冯驾,他会不会抬手拿这刀背来打我的屁股……
李霁侠烦躁起来,唰啦一声撑开靠椅,起身来到屋外,盯着门口一株红海棠看:
称呼啥不重要,他首先是我李家的臣,其次才是我仲父,我要谨记我才是李家的子弟!
他不顾君臣尊卑,不顾男女大妨,肆意靠近我的世子嫔。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男人随意靠近女人本身就是不稳重的表现。如今他不仅靠近了我的世子嫔,还开始与她私会,如此卑劣,如此丧尽天良,这行为不仅是对我李霁侠的不尊重,也是对我皇帝伯父的不尊重,更是对我李家王朝的不尊重!
李霁侠在心底义愤填膺,豪气干云地同自己陈述完以上事实后,只觉周身有热血涌动,瞬间有了底气许多。他李霁侠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没有什么可以再将他吓退!
不等李霁侠多做几遍心理建设,猝不及防地,自影壁外陡然转进来一个人,龙行虎步,气势凌人。
李霁侠措手不及,条件反射般佝下了腰,忙不迭冲冯驾作揖:“仲父……”
冯驾面色铁青,似乎与人议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他抬眼看见李霁侠立在廊下,便抬手冲他示意,“唔,侠儿来得好,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冯驾金刀大马进得大厅,兀自坐上了上位,他示意李霁侠坐到自己跟前。
冯驾与李霁侠不同,他要谈的,从来都只会是家国大事,为人道义。困扰李霁侠多日的儿女情愁,都是李霁侠一人的伤春悲秋。
“侠儿,你知道吗?昨晚,珙门关外有西番叛军攻城。”
“什么?西番?”陡然听得此言,李霁侠也的确有些懵。西番国不是在闹灾吗,西大营外都是他们的流民,还能有力气来攻城?
冯驾没有耐心同他多解释,只拿手指点着面前的案桌提醒他,“侠儿,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去年底契丹五皇子和八皇子私服入关的事吗?”
“嗯嗯,我记得。”
“那就是了,你看契丹皇子来了,就连西番的叛军也来攻城了。”
李霁侠狐疑,压低了声音,“仲父是说……”
冯驾颔首,淡淡地回应,“是的,我说过不了多久契丹人便会试图来攻打我边关了。我已通令凉州边境今日起关闭所有关口,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各关隘,有强行过关者斩。”
李霁侠点头附和,“早就该如此了,仲父,从前西番闹灾,我就建议您锁关,您偏不信,还招来这么多流民。若是西番人和契丹人都来打我们,凉州城内还有那么多西番流民,他们内外一夹击,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冯驾抬手,打断李霁侠的话,他眉头紧锁。“区区流民何足挂齿,如若当中真的有细作,西大营抽两个屯卫便能对付。重要的是,咱守城的将士们得看牢了,也不知那契丹皇子走了没走,我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等李霁侠开口,冯驾自怀中又摸出一份信笺,抬手送到李霁侠面前。“侠儿且看,这是自宫里来的信,太后娘娘想让你和你母亲回去,康王爷他病重,要你们回去侍疾。”
太后是元帝与康王爷的生母,康王爷与元帝乃同胞,都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老太后年纪大了,住在后宫颐养天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顾好自己那当皇帝的小儿子,与常年卧床不起的大儿子。
李霁侠拿着信,低头看见那淡黄的蜡染笺上,印着鲜红的太后印鉴。但凡李霁侠离开京城,总是隔不了多久就会收到一封这样康王病重,要求侍疾的信。李霁侠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康王爷病重,曾祖母想念怕是更主要的。
良久,李霁侠自牙齿缝里低低地挤出一句话:“仲父……我不想回去。”
“哦,为何不想走?”
李霁侠语迟,他不愿意回京,是因为他不能一直都像个孩子一样任由冯驾揉扁捏圆。
凉州原本就是他李霁侠的,冯驾只是代他管理,并传授他管理经验。可如今自己这正牌主子快要被他冯驾欺负死了,他若再回了京城,往后只怕是连一块立锥之地也找不出来了。
“回京便只能闲着,我不想闲着……”李霁侠的声音低如蚊蚋。
“哈哈!好!”冯驾的仰头大笑,他抬手拍了拍李霁侠的肩,满心欢喜。
“我就说侠儿长大了,也肯学了,都说上阵父子兵,如今边关吃紧,我自然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
冯驾听不见李霁侠的腹诽,他的欢喜发自内心。
“可是……可是,太后那里……”李霁侠迟疑,不回京好说,可又怎么向太后娘娘交代呢?
“咳!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让你母亲回去便成。”冯驾回答得爽快,他眨眨眼睛凑近李霁侠的脸。
“让你母亲回去,你就可以住进秋鸣阁了……”
第七十二章 侍疾
心头有诡异的情绪翻涌, 母亲走了, 就自己一个人,他应付起来应该能自如一点……
李霁侠愣愣地没有回应, 耳畔传来冯驾提高嗓门的询问:“侠儿,侠儿?”
李霁侠回过神来,眼前是冯驾放大的眼。“侠儿究竟怎么想?”
李霁侠急忙拱手, “谢仲父体恤, 仲父此计甚妙,便依仲父所言罢。”
“只是……”李霁侠皱眉。
“仲父,若母亲也不肯回京呢?”
冯驾揉揉额角,淡淡地回答。“她不会不回去的。”
李霁侠奇道,“是么?仲父为何如此有把握?”
冯驾挑眉,“呵,你也不瞧瞧究竟是谁出马?”
“……”
冯驾说出那句“让你母亲回去, 你就可以住进秋鸣阁了”时, 李霁侠看见冯驾一脸坦然与理所应当。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仲父与薛可蕊, 一个是他最亲的人, 一个是他最爱的人, 同时将他碾入尘土狠狠践踏。
“那……侠儿便静候仲父佳音了。”李霁侠冲着冯驾淡淡地笑,心头却有苦水横流。冯驾是节度使,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唯有靠自己, 才是最好的出路……
冯驾说他今晚就会回去劝说柳玥君回京城, 李霁侠无可无不可,他和母亲都是仲父的棋子,他想怎么走便怎么走吧。
因冯驾要回拢翠园用晚膳,冯府的大厨午时刚过就开始准备今晚的膳食。柳玥君亲自来到后厨,吩咐做菜的厨子少放点盐,并给冯驾炖一盅糖水雪梨。前几日她听见冯驾有些咳嗽,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
厨子笑,提醒柳玥君:荣国夫人,节度使大人定然不会受风寒的,现在还是暑夏……
柳玥君不悦:让你做你就做呗,无拘是风寒还是风热,喝盅糖水雪梨总是对嗓子有好处。
见柳玥君生气,大厨忙不迭跪下,赶紧承认柳玥君说得有道理,小的一定会少放点盐,并给节度使大人煮一盅糖水雪梨的。
酉时不到,冯驾就到了拢翠园,拢翠园的丫鬟婆子立马严阵以待,一个个打起精神,直如有天子临巡。柳玥君为着晚上这顿晚膳已经纠结了一个下午了,从厨房的吃食到拢翠园的凉垫,冰盒子,再到门外的花盆摆放,都不知有多少婢仆遭受到柳玥君的叱责。一番折腾,弄得整院子的婢仆们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没做好引起两位贵人的不满,给自己招来灾祸。
柳玥君满心欢喜,往日再多的愁怨统统都一股脑儿丢去了爪哇国,再也想不起,她情绪饱满地向冯驾迎了上去:
“大人可是许久没曾来过拢翠园了,玥君还以为大人真的觉得我碍眼,要想撵我走了……”
冯驾定睛,看见迎面袅袅而来的美妇人香粉轻施,娥眉淡扫。正嘟着嘴,脸颊飞红,冲着他嗔笑。
冯驾扯起嘴角冲柳玥君一笑,兀自转身就往堂上走,一边走,一边同柳玥君作揖:“呵……是么,那么今日得向玥君告罪了,最近实在太忙,我自己都已经不知时日了。”
柳玥君拿起罗帕捂着嘴儿盯着冯驾吃吃笑,“大人说笑,怎敢受了您的告罪,大人能记得这拢翠园还有我这个人就好。”
冯驾不说话,只顾自己坐好,又笑眯眯唤胡嬷嬷给他拿把折扇来扇风。
“走了这许久,屋里太热,窗户都给开大一些。”冯驾头也不抬便如是吩咐。
柳玥君见他去掉了头顶的幞头,只用一根发带束紧头发,他身上穿了一件明蓝色的葛纱广袖袍,筋骨丰沛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自那轻薄的葛纱底透出遒劲的线条来。尽管如此,冯驾的额头上依然满是擦不尽的汗水。柳玥君忙不迭抬起手中的绢扇凑到他跟前可劲地扇,口里絮絮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