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青橘一枚
时间:2019-12-19 09:21:11

薛可蕊跟着冯状往前院走去。她许久未曾再见过冯驾,柳玥君在府中的时候,冯驾一般是不会来秋鸣阁找她,也不会让她去前院的。她心下疑惑,也不知冯驾今日寻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
薛可蕊跟着冯状穿花拂柳,穿过一面高大的垂花门,来到前院的书房。冯驾的书房是一个宽大的院落,跟薛府薛恒的书房一样,进得院落便是一方别致的大荷塘,可是这荷塘相较薛府书房的荷塘却有着天壤之别。
薛可蕊第一次看见如此大手笔的书房,说是房,其实却是一座庭院了。冯驾雄踞河西七州,任这凉州节度使,自己的宅院修得平平淡淡,可这书房却是极尽奢华,单就这书房院落中附带的荷塘的占地,就是薛可蕊从没见过的:
荷塘水面广阔,池边山石嶙峋,辅之以葳蕤花木,时值夏日,极目望去,荷塘内碧波漾漾,荷叶田田,有清香远送。楼阁轩榭依地势建在荷塘的周围,其间有漏窗、回廊相连,园内的山石、古木、花卉,错落有致,引人入胜,织绘出一幅幽远宁静的美丽画卷。
绕过荷塘,薛可蕊看见不远处杨柳坞的尽头,有一座扇亭依水而建,墙上匾额、屋面、轩门、窗洞、半栏均成扇面状,正对那花繁叶茂的荷塘正中央。在这里可欣赏水中之月,可享受清风之爽,当真是赏荷的绝佳去处。
薛可蕊心内暗叹,这冯驾当真好玩,冯府的后花园那叫一个普通,可这书房倒是修得气势磅礴。或许是因为他酷爱念书不爱逛院子,所以才会对自己的书房如此在意。
不等薛可蕊暗叹完,冯状已将薛可蕊引至了书房门口。冯状止步,又转过身来恭敬冲薛可蕊躬身,做出一个引路的动作:
“世子嫔请进,节度使大人正在屋内等着您呢。”
薛可蕊颔首,抬步便独自一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因有葱郁的黄杨林做掩,高大的厅堂内很凉爽,四面的窗扇大开,薛可蕊看见冯驾一人独自立在后窗边拿着一只描金木盒在细细打量。
见薛可蕊进屋,冯驾抬起了头,他笑眯眯地冲薛可蕊走来,示意她坐到一侧的茶桌旁。自己则关上木盒,捏在手里,踱步来到紧挨薛可蕊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或许因为怕热,冯驾没有带幞头,难得一见的是竟用了一根丁香色的发带绾紧发髻,衬得他那两道浓长的剑眉愈发黛浓又利落。薛可蕊转过头,看见身旁的冯驾穿得也很轻薄,鬓边的发丝被打湿了,丝丝缕缕卷在耳旁。待他凑得近了,幽幽一阵胰子的清香扑鼻而来——原来他才沐浴过。
烟紫色的葛纱袍下,衬着落日炫目的光,薛可蕊看见他没有穿汗衣,隐隐可见蓬勃的筋肉。
冯驾坐在她身边,他垂着眼拿着手中那只木盒兀自思量着应该怎么开口,书房里很静,除了他们静对的二人,什么人都没有。丝丝胰子残香并夏日水汽的潮隐隐约约灌入口鼻,这让薛可蕊的心口猛然有些滞阻。薛可蕊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她赶忙低下了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究竟应该看他近在咫尺的胳膊,还是看脚底这块砖。
“许久不曾去秋鸣阁看你,你过得可还顺遂?”
耳畔响起冯驾亲切的问话,低沉中带着丝丝柔软。像一杯温热醇厚的茶,有种沉淀后令人迷醉的香。
“唔……甚好。”薛可蕊低低地回了他三个字。
“吃的可还好?”
“很好……”
“每月可有裁衣裳?”
“有的……”
“月银,胡嬷嬷可曾按时给你?”
“给了……”
薛可蕊为自己的心慌感到有些难为情,却愈发心慌,她越想让自己放松,心就慌的越厉害。冯驾只是关心她的生活,她本应给予他热切的回应,并感谢他的关心,可是因为心慌,她实在没法说出更多的话。
冯驾倒是无所谓,他只是觉得薛可蕊今日似乎有心事,恹恹的,兴致不高,便想多问她几句。可是薛可蕊却怎么都待不住了,只不过一个小小的滞闷,不知为何竟然一波赶一波,不多时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人。”薛可蕊局促不安地直起身来冲冯驾深深一福。
“大人有事请讲,如若无事,蕊儿便回去了……”
冯驾愕然,他才刚起了个头,还没开始讲呢,她怎么就要回去了?
冯驾心下狐疑,见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便开口问她:
“你……有急事?”
“嗯……有……”薛可蕊将手中的罗帕翻来覆去的拧,微微点头,想起若冯驾问起什么事来,又非要帮助自己,怕是不好办,复又猛然摇头:“呃……没有!”
冯驾定睛看向她的脸,看见她的脸颊红通通的,鼻翼时不时便大张,呼吸也乱。
“你……不舒服?”他明显抬高了声音。
“呃……没有,没有!”
薛可蕊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心中有脱兔狂奔:不好,他看见我的失态了,怎么办,怎么办!
“你一定是有不舒服吧,你坐好,我去给你唤大夫!”冯驾有些紧张,他直起身来就要去开门。
薛可蕊更慌张了,她也没搞明白,今日明明啥事都没有,自己为何竟如此失态?她手足无措,慌乱得快要哭出来,这人为啥非要搞那么清楚,实在太讨厌了!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便想去拦他,却因为太紧张,控制不大好,竟一个不小心就结结实实扑上他那仅一层轻薄葛纱覆盖的胸膛……
胰子残留的清香带着冯驾温热的体温,及真实厚重的虬结筋肉的触感,直如火苗瞬间燎痛了薛可蕊的全身。
她“啊!”地一声尖叫,自他怀里弹开,双颊嫣红。薛可蕊又羞又臊,再也滞留不住,她一把推开面前那有一瞬迟滞的身躯,自己手忙脚乱打开紧闭的房门,逃也似地飞奔了出去。
如遭雷击,冯驾呆立当地。他忘记了说话,透过洞开的大门,冯驾傻傻望向薛可蕊离开的方向,许久不能动弹……
 
 
第七十四章 筹谋
夕阳如丹, 烧红天边一大片乱云。
冯驾负手立在书房外依水而建的扇厅旁, 望着眼前的漾漾碧波痴立良久。他手里拿着一个描金漆木盒,正是刚才在书房等薛可蕊时看过的那一个。
不多时, 管家冯状来得亭中,他冲着冯驾的背影恭谨一揖:“冯状见过大人。”
扑面荷风中,冯驾转身将手中的木盒递予冯状。
“账本匣子你先收着吧, 明日这个时候, 你自己送去秋鸣阁。”
冯状有些不解,“大人,适才世子嫔来的时候,您不就要给她这匣子么,为何不当面给她?”
“……”冯驾语迟。
“今日不合适,还是明日合适些。明日你用完饭食,便自己把这账本和东库房的钥匙统统交给世子嫔, 往后府里的小额开支你管, 超过十两银的开销皆得去求世子嫔的手牌。”
听得此言,冯状在心里便暗自揣摩了一番, 觉得应该是荣国夫人今日还在府内, 要明日才会走, 若今日就给了薛可蕊这账本匣子,怕走漏了风声, 让荣国夫人又胡乱吃干醋, 给大人找不痛快。冯状觉得此理由甚妥, 还是大人想得周全!立马便应承下来:
“是, 大人,小的记下了。”
冯驾低头兀自思忖了片刻后,又转身问那冯状:“这段时间各统军、推官、市贾和大豪户们送来的东西,你都做好记录了么?可曾截留一半?”
冯状躬身相禀:“回大人的话,小的都依照大人从前的吩咐皆一一做好了记录,金银珠宝、皮草革缎皆截留一半存于咱冯府,因荣国夫人车马不便,大件和独件目前都存于府中。大人若是要看账表,小的这就去给大人取来。”
冯驾抬手止住了冯状已经准备后撤的脚:“管家先不急,待我一会去拢翠园看过了,你再找来给我不迟。”
冯状道喏,他明白冯驾的意思,冯驾要亲自去看柳玥君的行李后,再回来看他记录的贿礼清单。
冯驾并非真的只问国事不问家宅的马大哈,他向来谨言慎行,不光对自己的公务审慎,更会谨慎对待自己的家事,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冯驾收礼讲究挺多,冯状向来都会很认真地对待冯驾手中的每一块铜板,更何况以冯驾名义收受的贿礼了。冯状知道自己的这位主子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暗地里瞧得挺明白,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冯驾对自己收过的东西和送礼的人与事无一不记得明如指掌、了然于胸。世人皆道凉州节度使八面能使风,甘言好辞、贿赂公行统统来者不拒。可又有谁能看穿冯驾不同于大多数贪财好利之人的处世之道?他对不同的行贿人行不同层次的回馈,有的行贿者可能真的会得到他毫不吝啬的丰厚回报,有的反倒还会有横殃飞祸之嫌。各宗好赖,皆源于他心中的那根尺。
冯状心下肃然:所谓知世俗而不俗世,更像是眼前这尊怪佛的行事之道。
冯驾又随口问了问柳玥君的行程安排,再向冯状补充了几点意见,最后提醒冯状今晚便要挨个通知众人,明日卯时大家定要去冯府二门等着送荣国夫人和艾沙公主回京。
末了,冯驾还特意提醒自己的管家,勿要忘了还在西大营的冯予。那小子得来送柳玥君,不能因为艾沙,便因噎废食。
冯状皆一一应下,为保稳妥,还追问了一句:秋鸣阁的世子嫔呢?
冯驾不假思索便回答:荣国夫人是世子嫔的婆母,婆母回京,当然要知会她,你还得要提醒她,务必提前到场!
待一切安排妥帖,冯驾才整整衣冠,大踏步往拢翠园走去。
冯驾这是在为柳玥君离开后的事务做积极安排,原本这些都应该由府里的女主人来处理,可是他没夫人,而冯驾知道柳玥君一定不会安排薛可蕊管家,如此一来,便只能他来动脑子了。
柳玥君安排冯状处理府中事务,他觉得不妥。冯状再怎么也只是个管家,执行主人意志尚可,怎能自己也做了主人?薛可蕊是世子嫔,荣国夫人离开,自然应该由薛可蕊掌管冯府。
为家宅和睦计,冯驾也认为,此种事项当然完全不必非要扭着柳玥君掰扯。反正柳玥君也要走了,他自己趁着合适的时机私下里给处理了便好,所以今日他专门唤薛可蕊来他书房交接账本和钥匙,准备将冯府里林林总总的规矩章程、人事安排都给薛可蕊细细讲讲,顺便提醒她明日送柳玥君回京之事。
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今日居然一句话没讲成,未来的冯府掌家人来了不到燃一寸香的时间,便推开门头也不回就跑了。而薛可蕊那不同寻常的反应分明就是情窦初开的模样,这让冯驾觉得自己真的陷入了“困境”。
冯驾甚少认真思量儿女情长,他觉得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投入大量精力去密切关注,胜过考虑自己的妻子。与许多愧对发妻后幡然悔悟的男人不同,冯驾在荣月郡主死后的这么多年里,也甚少在发妻的牌位前痛苦地反思那段他亏欠她的日子。冯驾的生活是勇往直前的,他的目光从来都在眺望更远的前方,从来都不曾为谁而停留过。
今日的薛可蕊让冯驾第一次生出了紧张的感觉,说不出来为什么,薛可蕊陡然发作推开他冲出房门后,他的心也开始狂跳起来,像狂奔的野马,快要冲出他的胸膛了。
鼻尖还萦绕着幽幽苏合香,是她扑到他怀里来时残留下来的。就像大张在他中军牙兵阵前方的那柄帅旗一样,那味道竟一直紧紧裹挟着他,怎么甩都甩不掉,大有人在旗在的意思,这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冯驾相当清楚自己与薛可蕊各自的身份意味了什么,于是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甩着袖子来到这扇亭吹风,荷香扑鼻,她的味道果真就没有了……
……
自灵钟寺一案后,薛可蕊再没有单独见过柳玥君,眼下柳玥君要走了,她也没有准备去单独见一见。
回到秋鸣阁的薛可蕊翻箱倒柜找了许久,终于从一只鎏金彩漆的木盒中找出来一支钗。
薛可蕊带着这支钗兴冲冲地去寻艾沙,艾沙明日要回京,她是来为她送别的。
这是一支和田玉钗,凉州一名老玉匠去世前耗数年心血磨制出的最后一支金蝉玉叶钗。钗柄有金包玉,钗头为金蝉卧玉叶,纯金的鸣蝉,和田羊脂白玉叶薄如蝉翼,晶莹润泽。薛可蕊希望她与艾沙的友情能如这支金玉钗笈,如金坚,似玉纯。
艾沙喜悦,将钗细细包好,让婢女收进妆匣的最里层放好。艾沙转身拉着薛可蕊的手,送了她一只金铃铛。艾沙来凉州前被叛军洗劫过,没甚好东西,唯这个铃铛,是艾沙贴身带手腕上的,趁此机会便送给薛可蕊做个纪念吧。
“可蕊……”艾沙笑得灿烂,眼中有璨星点点。
“嗯。”薛可蕊抬头笑盈盈地看进她的眼睛,“何事?”
艾沙语迟,眼中的光亮却愈盛。
“……”
薛可蕊望着她愈发心痛难言,她别过了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裙摆——
她知道艾沙想要说什么,可薛可蕊这种情况,她自己也比艾沙知道得多不了多少,她也不清楚那人的情况。
那个自枫树林私会后,她们再没提起过的人,冯予。
……
明日就要离开冯府,柳玥君也没闲着,她一边忙着清点回京的行李,一边在大脑里飞速审度着自己对冯府的人与事有无纤毫的遗漏。
“胡嬷嬷,冯大人说这次送咱们回京的是唐纪,你可曾去找予少爷核实过?”突然想到了什么,柳玥君停下手中的一袋物事,抬头向胡嬷嬷问话。
听见荣国夫人问话,胡嬷嬷忙屁颠颠地奔过来:“是的,夫人,奴婢这在点着账竟然忘了这一桩事还没回过夫人,该死该死!”
说着抬起胖短胖短的巴掌,往自己的老脸上啪啪作势扇了两下。
“夫人交代过的事,奴婢自然问过了,确实是唐将军送咱们,顺便送那艾沙公主和唐家老爷。”
胡嬷嬷笑得灿烂,额角上还挂着汗。
柳玥君凝神,面上微动。“那么薛家二姑娘不就闲着了?可要随唐将军一同回京?”
胡嬷嬷捂着嘴儿笑:“夫人可是忙糊涂了,二姑娘这称呼可得扔了,该叫唐夫人了。”
柳玥君也笑,“嬷嬷提醒得对,我倒是叫顺了口。”
胡嬷嬷捻着袖口,扭着老腰,凑近柳玥君的耳旁:“奴婢听唐府的管家说,唐夫人会在唐将军走后来咱们府里陪她妹子……”
说着,还一脸鄙夷地冲西边的方向甩出去一个白眼。
“哦?”柳玥君却并未显露出来任何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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