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午蹲在江敏身边,压着她的肩膀,阻止她爬起来。他细细打量着她,就像打量一个新到手的玩具。“玩具”的面色越来越红,最后再次使用了上次爬墙时的青蛙弹跳,借着地上的雪,弹出了他的掣肘。
江敏爬起来,恼了,道:“你干什么?!”
顾子午两只眼睛往下一弯,道:“你长得还没我好看你怕什么?”
江敏不着痕迹地将微颤的双手拢进怀里,唾道:“神经病。”
顾子午笑道:“你跳河救回来的神经病。”
江敏盯着他忍不住问:“你是鬼么?”
顾子午向后一指,道:“就埋在那边墙根下,好多年了,皮肉都化没了,只剩下毛发和骨头。喂,你放学要是不急着走,我可以借个铲子刨出来给你看看,你跟我......的遗体正式认识认识。”
江敏感觉自己起了白毛汗,她正要遁走,章章突然杀到了跟前。章章很显然听到顾子午最后那两句话了,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平常大大咧咧阳光灿烂的男生开口就飙出了流畅的脏话:“你他妈一天不刺激我心脏你是不是就不舒服啊?!我有一个你这样傻.逼而糟心的朋友得少活十年啊?!咱们上学之前不是说好了,你老老实实睡觉,我回去教你打游戏?”
顾子午懒洋洋地回头看他,道:“哦,不用了,我不想打游戏了,我想跟江敏玩儿。顾子午那个虚伪的混蛋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是江敏救了他。”
章章愣了愣,他确实没听顾子午讲过,两个月前大家一起出游,顾子午表现得好像江敏就是隔壁班一个只知道名字的普通同学。
章章深感抱歉地望着江敏,轻声替顾子午解释:“顾子午不是虚伪,他肯定是拉不下脸,他是个特别要面......”
顾子午警告道:“你要是再替他说话,那你就不是我朋友了。”
章章面不改色转而唾道:“顾子午是真虚伪。”
江敏全程一头雾水。她一字不差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但就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抱持地反正跟自己无关的想法,也不想弄懂了,就想赶紧回去继续背单词。但顾子午突然绕开章章挡在她面前,蛮横而神经质地一再逼问她他叫什么。江敏回答了三次“顾子午”都不被放行,最后不得不妥协,麻木地叫了他“顾午”。他听到“顾午”两个字,眼睛里大放异彩,果然就乖乖让了路。她眉头微皱,越过他回班。
听说微波探地雷达能探出地下有没有人体骨骼,不知道学校实验室有没有类似功能的设备。他说借个铲子就能刨出来,也就是说埋得不深,那如果埋得不深,即便一般的探地雷达,也应该能探得出来。
我为什么在想这个问题?我为什么居然相信墙下真的埋了骨头?果然深更半夜能跳河救神经病的也得是个神经病。江敏受不了地摇了摇脑袋,然后无缝起身回答老师黑板上的问题,句句点题,条理分明,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走神了小半节课。
作者有话要说: 江敏亲口叫了“顾午”,所以在这以后,在江敏眼里顾子午就是顾子午,顾午就是顾午了。行文的时候也会跟着她的视角区分开。但在不明真相同学的眼里和话里,永远就只有一个“顾子午”。
第9章
章章在顾午的各种捣乱里艰难地做完了卷子。他深想想,分外替自己感到心酸。他一直都比顾子午努力,但他的成绩一直都屈居顾子午之下。嗯,差了两百名,其实“屈居”这俩字都有点用不起。
“喂,跟你说件事儿啊,二班的江敏,我要去追了。”顾午大字型躺在床上,在游戏里里挥动着大砍刀,突然说道。
“......”
“我喜欢江敏,我砸了她的东西她没生气,我故意吐她一身她也没生气。又笨又可爱,能杀人能救人的。”
“......”
顾午翻过来趴在床上,他困顿地直打哈欠,却依旧是盯着屏幕里的动画小人机械地杀杀杀,他懒懒道:“一个礼拜了,是他自己不出来的,那以后这个壳子里就是我了。嗯,我想想,要不干脆我直接就叫顾子午吧,也不必跟他区分了,反正世界上再也没有顾子午了。”
章章避开他的目光,道:“顾午你......”
章章“你”半天,却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顾午毫无征兆地突然翻脸,他“啪”摔了手机,一跃而起,一脚踹到章章胸腹之间。章章来不及发出声音,“咚”地一声带着椅子重重倒地。
顾午居高临下地望着章章,半晌,跳下床光着脚离开,留下一句毫不留情的嘲讽:“章章,你真是从来不让我失望,我什么时候试你,你什么时候露馅。”
章章脸颊蹭着地板徒劳地叫了声“顾午”,最后在顾午听而不闻“砰”的关门声里,伸长了手脚,灰头土脸地摊着。
很久之前,他赖着脸跟刚刚出现满脸戒备的第二人格顾午说“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朋友跟老婆不同,朋友可以有很多个,我是顾子午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但这漫长的时间里,就如顾午所说,他总是露馅。他只是顾子午一个人的朋友,而非顾午的。他照顾顾午,忍受顾午阴晴不定的脾气,也只是因为他在帮忙他生病的朋友顾子午。
顾午在章章家门前愣愣站了十分钟。倒不是他在等章章出门挽留,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他以往跟顾子午交替出来,一般几分钟半个小时就消失了,但这次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他迟迟没法消失。他前些天试着昏天黑地地大睡,试着酩酊大醉,但都没用。他的日子突然长了。但长出来的日子是如此的无聊,之前还能跟着章章瞎混,但刚刚跟章章闹掰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他脾气不好,虽然不常出来,也保持着跟章章平均两个月闹掰一次的频率——眼下看着门前的两条路,居然一时不知道应该挑哪一条走。
有几个孩子踩着滑板呼号着掠过去了。顾午看了半天,起了点兴趣,翻出钱包里的银行卡,慢慢悠悠向着松龄广场而去。
顾午突然成了便利店的常客。江敏现在已经能分辨出顾子午和顾午了。顾子午神情寡淡,顾午却是什么情绪都挂脸,同样一双笑眼,顾子午似乎只是用来视物,顾午却能用来盛放生动的乌云和月辉。
“江敏,给我个创可贴。”
江敏翻出一个创可贴扫码付款以后递给顾午。她望着顾午皱着鼻头拨开额前的碎发去粘创可贴,突然问道:“你去玩儿滑板了?”
顾午低头看一眼竖起来的滑板,没好气道:“我去蹬三轮儿了。你是不是傻?!”
江敏不想理她了,低头继续做卷子。
顾午粘好创可贴,粗鲁地往下压了压自己的碎发,丢过来一碗艇仔粥和两根油条,不自然地道:“点多了剩下的......反正带回去也是喂狗。”
江敏用笔杆子推开,道:“我吃过了,喂你的小花吧。”
——同样一条大狗,顾子午叫它“将军”,顾午叫它“小花”。所幸狗比人容易适应,大狗很快接受了自己既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也是娇弱不经风的“小花”这个有些分裂的现实。
顾午没能顺利赠出自己特意跑很远买来的晚餐,不由黑脸,半晌,压下坏脾气,悻悻道:“小花只吃刚做出来的......整天啃破饼,你早晚有一天给饼噎死。”
江敏动了动唇,最后却把要说的话憋回去了。
她最近只要一有空就查资料分析顾子午的情况,大概有了猜测,感觉也就两个方向,第一,他中邪了,第二,他有双重甚至多重人格障碍——顾子午和顾午之间的差距实在太明显了。但如此两个结论,哪个都太过大胆,反正也跟她无关,她就继续装聋作哑。
顾午一个人在货架间转来转去,问江敏她的工作有销售额提成没有。其实是有的,虽然不多。但江敏张口说没有。顾午抿了抿唇,作罢。他百无聊赖地陪着江敏在便利店里待到十二点,然后首次没有买任何没用的东西,啜饮着她给他做的珍珠奶茶,跟她一起下班。
两人分开时,顾午突然道:“喂,我明天去学校。”
——顾午最近两个礼拜,只除了初雪那天来了学校,再也没来过了。
江敏在寒风里搓着冰凉的手,不太走心地点了点头。
顾午问:“你不怕我出现给顾子午造成麻烦?”
江敏一愣,实话道:“我跟他不熟。”
顾午立刻笑出了一轮新月。
“中午一起吃饭!”
“我不.......”
江敏刹住了话尾——顾午是捂着耳朵跑开的。顾午跑出十来米回头看她,眼睛里全是璀璨的星星。江敏远远看着,感觉自己有点晕,虽然明知这样是不对的,但就是有点晕。她想跟顾午一起吃饭,虽然顾午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江敏第二天上课难得地不断走神。她总忍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总感觉自己的羽绒服毛衣都好像太素也太旧了。但她没有更好的了。她咬着笔头,愣愣望着卷子,思索着要不要趁着就要到来的圣诞节打折季再买些新衣服,一个粉笔头“咚”砸在她脑门儿上,再“啪”落在卷面上,与此同时,前方响起物理老师警告的重重的清喉音。江敏揉了揉脑门儿,竖起卷子做安分守己状。
不过须臾,令狐苗苗传来了今天上午的第七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个她自己的火柴人形象,配有一句话:我盯你一个上午了,什么情况?
江敏速回:没事儿。
令狐苗苗展开纸条看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趴在桌子上再写:我妈去看我姥姥了,我家中午没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啊。
江敏感觉自己刚才只回两个字有点生硬,所以看到新的纸条,用寥寥几笔画了一个笑脸,微微踌躇着如实回:一班的顾子午也要一起去,你会不会介意?
令狐苗苗刚刚打开纸条就被物理老师叫到了黑板前做题。她在物理老师迫人的盯视下来不及做小动作藏纸条,只好故作自然地任其摊在桌面上,假做只是一张普通的演草纸。阮蒹葭翻书之余斜了斜眼,看清了两人的聊天内容。
结果令狐苗苗并没有跟江敏一起吃饭,她的“楼上哥哥”突然出现截走了她。
顾午也没有跟江敏一起吃饭,顾午消失了。江敏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出去上厕所时,在一班门口看到了正跟章章讲话的顾子午,确认了这个事实。
顾子午眼角的余光看到江敏,立刻用眼神示意章章闭嘴。他转向木木呆呆的江敏,刚要张口问她两句话,江敏突然掉头就走。顾子午眼见她越走越快,几乎都要成小跑了,他深感烦躁地看看天色,看看一样面色纠结的章章,再看看女生离开的方向,最后重重一击栏杆,很难得地飚出了一句男生常骂的脏话。当然,骂的也只能是他自己,顾午是听不到的。
江敏耷拉着肩膀一脸灰败地回到班里,就听到以阮蒹葭为首的女生小团体在嘀嘀咕咕聊明星八卦之余见缝插针地挖苦自己——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知道她本来中午要跟顾午一起吃饭的。
“江敏,你可能不知道,顾子午中午都是跟章章一起吃饭的,他不跟女生吃饭的。”——有人假惺惺科普。
“江敏,你千万不要做柳笙那样的人啊,她最讨厌了,嫁给顾初墨还不知足,左边抓一个张淮,右边抓一个高闻达,其实都是没影的事儿。”——有人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告诫。
“咳咳,我也讨厌她,逢宣传必作妖!不过张淮那件事儿可不好说啊,我听我表姐的闺蜜的堂姐夫说,是顾初墨高价买了娱记手里的视频,不然爆出来她就完了。”——有人嘲讽技能不熟,不留神被带跑偏了。
“江敏,我以为你是个只知道学习的老实厚道的同学,结果你看我们聊了半天你这一声不吭的默认态度,就好像你跟顾子午真有点什么似的。其实人家也只不过是来班里找过你一次而已。惹不起惹不起。”——有人假做痛心疾首。
“江小敏同学,听人劝吃饱饭,要分的清梦想和现实啊,哈哈哈哈哈哈......”——有人嬉皮笑脸。
江敏在前面虽然坐姿笔直地翻着书,但实在是很想干脆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填进课桌里。她低着头轻声咳了咳,忍着愤怒和屈辱,头也不回地冷冷地道:“大家都在休息,能不能不要吵,阮蒹葭你要是嘴巴闭不上就出去,赵宁张珊珊回你们自己班里吵去,。”
有一个人如此不讲情面地直接点着名字斥责,其他早就受够了这帮麻雀的同学也就没什么顾虑了,陆陆续续跟进声援。他们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帮麻雀实在太没有眼力劲儿了。午休时间总共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去掉吃饭时间也就剩下了四五十分钟,如此宝贵的四五十分钟,全听她们在唱戏了!
令狐苗苗第二天来上课,听人转述前一天午休时的事情,立刻就知道什么情况了。她气咻咻地问阮蒹葭为什么偷看自己的东西,阮蒹葭理直气壮地回她“是你自己摊在桌面上的”。两人爬山之后一直是冷战状态,但此时在只零星几个人的教室里却是直接吵开了。令狐苗苗表示特别讨厌阮蒹葭总是咄咄逼人,阮蒹葭表示特别讨厌令狐苗苗装可爱。两人吵着吵着,就吵到了江敏那里。
令狐苗苗嘴笨,颠来倒去也只是几句情绪激烈却干巴巴的“啊啊啊是男生欺负人在先的!”、“她是失手是失手是失手!”、“法律就是规定不满十四周岁免责!”
阮蒹葭却十分流畅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当然知道她是失手,但如果是个成年人,即使失手也是要负责的吧。上回保安大叔当众把那个男生的妈妈驱逐出去了。但那个女人有一点也没有说错,江敏明明可以告家长的,她为什么不告家长?她妈妈是后妈,但爸爸总是亲爸吧?”
令狐苗苗感觉阮蒹葭太能说了,她根本不是对手,她叉腰瞪她半天,最后突然泄气了,留下一句低落的“我们不用和好了”,搬起自己的书离开教室了。
第二天,阮蒹葭向杜沛申请,跟人调了座位。
第10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在没有顾客的空隙里,江敏并没有同以往一样坐在收银台后面做卷子,而是静悄悄地立在了门口。街上太热闹了,到了深夜十点钟也如此,大街小巷全是Merry Christmas轻缓温柔的女声,就好像谁正在歌声里默默看着你,絮絮跟你说着话。江敏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她想她妈妈了,也想她妈妈在世时的江大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