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先动的手,康树洋斥责了他。
康昭委屈,娇弱的心灵再也包不住秘密,长久的疑惑爆发出来。
康树洋没有承认,也没有立刻否认,而是开始收拾东西,带他上山。
那天已经是傍晚,他们走很久的山路,在山上扎帐篷过夜。
那是康昭第一次看到山中夜色。
广袤星空笼罩大地,夏虫嘶鸣,夜鸟啾咕,树冠沙沙而动,还有许多他无法分辨的、属于森林和神明的声响。
苍茫黑暗之中,人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渺小而脆弱。
康昭自然而然忘记他的烦恼。
天边出现鱼肚白时,康树洋把他带到一个地方。
那是一丛再普通不过的灌木。
康树洋说:“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你。我脱下警服把你抱下山,刚好看到那天的朝阳。”
多年过去,康昭仍记得那天的日出。
朝阳蓬勃,森林苏醒,万物生长。
康树洋手搭他肩膀上,两人一同眺望朝阳。
“康昭,你永远记得,你是森林警察和儿科医生的儿子,是我康树洋和孔玫的儿子。”
当康树洋扑救山火意外牺牲之后,子承父志便成为再自然不过的归属。
夏夜篝火边,其他人离开洗漱,只有康昭和土星环守火。
康昭往篝火中丢几把防蚊的草,异香散发出来。
土星环用小刀削一小节树枝,木屑一片片,无聊地扑进火堆里。
康昭也无聊地观看许久。
一节树枝去了大半,短到不能再削,土星环寻找另一节树枝,刚好和康昭碰上目光。
土星环憨憨一笑,夹杂一股不符合年纪的天真。
康昭盯他许久,一言不发。
土星环纵然年纪可以当康昭父亲,心性却跟少年似的淳朴张狂,哪里受得住这么深沉的注视。
土星环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爸说的好,有问题不要留过夜。”
康昭屈起的双腿稍微调整姿势,以防发麻。
他坐定着说:“我的确有个疑惑需要你解决。——土星环,你当年为什么要当‘山老鼠’?”
康昭等着他说年少无知,或者见钱眼开,或者其他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土星环两指搓玩剩下那节短树枝,罕见地轻叹。
“当年急用钱,就走了邪门歪道。”
土星环怅然望着火堆发呆,康昭等着他最终坦白,没有心急打断。
他在桐坪村打听到罗伊芸嫁过来的年份,刚好和土星环入狱同一年。
两人又是昔日同窗,今日“伴侣”,康昭直觉两件事应当有些关联。
土星环忽然咧嘴一笑,顶着这么个发型的人,无论怎样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笑竟有莫名的辛酸。
康昭心脏骤然一缩,知道自己等到了。
土星环说:“是因为伊芸。当年我想娶她,她也同意,但罗家狮子口大开,要的聘礼很高——啊,对于我这种穷光蛋当然高得要死要死——有什么办法短期筹到那么多钱啊?有人就带我‘入门’了。后来我吃国家饭,罗家就把伊芸嫁给一个老光棍。”
土星环又骂骂咧咧一大段,吐槽那个老光棍怎样怎样猥琐。
康昭琢磨着,试探问:“罗姨……嫁过桐坪村之前,就比较特别了吗?”
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一个女孩家境再怎么不好,只要长得标致,也不至于要和一个老光棍结婚。
土星环听着康昭拐弯抹角的表达,倏然苍凉地哈哈大笑,笑命运不公,也笑世事无常。
土星环凑近他,神秘兮兮说:“伊芸其实一点也没疯,一点也不,真的。”
康昭盯进那双炽热的眼睛,静静吐出一个字:“好。”
土星环又坐回去,又叹一口气。
“说了你也不信。”
康昭说:“我信。”
土星环兀自摇摇头。
“后来她恨我,我出来去看她,她直接拿扫帚把我扫地出门。老熊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不让我进他家吃饭。”
土星环迷茫一会儿,像想起什么往事。
“我突然想起来啦,阿娴小时候也碰到过一次。她跑到伊芸家屋檐躲雨,我刚好又被赶出来,就送她回老熊家,还给她一个桃子。结果老熊这混球把我桃子扔掉,阿娴当场就哭得叽里呱啦。”
康昭暗自整合信息。
“罗姨应该还有兄弟姐妹吧?”
那个年代除非天灾人祸,很少有独生子女。
自从丈夫过世后,罗伊芸长住桐坪村,没再回过娘家,实属罕见。
土星环愤愤道:“有跟没有一样。你也不是没经历过,看你们康家奶奶,嘿嘿!”
“也是。”康昭自嘲笑笑。
两个人沉默一会。
土星环眼神频频送过来送过来,似乎有鼓励的意思。
康昭笑了笑,没再问更多。
其他人陆续返回,秘密谈话也自然终止。
-
康昭这一次在山中逗留不过一两天。
孔玫和许建怀假期凑到一块,会带着许嘉珩来南鹰镇探访旧友,同时还有无处可去的雒文昕。
两个年轻人将在长辈家歇上一晚,明天由康昭带队进山露营。
同行的还有熊逸舟和康曼妮,大志和媛媛抽空准备结婚事宜,暂不加入。
康昭进山前跟柳芝娴坦露计划,玩味地问她要不要去。
柳芝娴还没回答,康昭又挑衅地说:“给你两天考虑时间,等我下山再回答。”
“考虑好了么?”
康昭下山第一时间来苗圃找她,双手背在身后,跟领导视察一样气派十足。
柳芝娴还在收尾,抱着硬板夹记数据,康昭贴得很近,气息和热度在她脊背和后颈徘徊,柳芝娴有点心猿意马。
康曼妮和熊逸舟早拉群讨论把她算进去,柳芝娴无路可逃。
康昭就想看她坐以待毙。
柳芝娴合上纸张,别好自动笔,转头找他身后,“你拿着什么?”
康昭岿然不动,柳芝娴去掰他手,掰出一只绿叶三角粽。
她嫣然拆开固定用的枝梗,里面依然住着几颗小山莓。
柳芝娴说:“这个好吃,下次预订多一点。”
“不摘。要吃自己来。”
“……”
柳芝娴默默倒出山莓,兜进工作服口袋,重新插回枝梗,复原三角粽。
她忽然踮脚抬手,把绿油油的三角粽搁到康昭发顶,皱皱鼻子,娇嗔道:
“我当然要去。”
第49章
孔玫和许建怀的旧友是南鹰镇原镇长,现已退休。
老镇长是康树洋生前战友,后从公安调至政府。
老镇长夫人便是康昭的启蒙美术老师,当年对康昭放弃一事尤为惋惜,听闻他这些年断断续续绘画消遣,总算还有点安慰。
上一回,康昭扑救桐坪村山头火,孔玫来探访的就是这两位旧友。
虽然搬离南鹰镇多年,孔玫一直跟旧友保持密切联络,直到再婚,许建怀交际圈有一部分与老镇长的重合,两家人将这奇妙的缘分维系下来。
每逢康树洋忌日,两家人也会相约去拜祭。
客人围着茶几而坐。
夫人亲自端上茶点,朝柳芝娴递一眼。
“小昭说你喜欢吃这个,我特意跟他家阿姨偷师, 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夫人推来一杯百香果奶酪。
柳芝娴哪受过这般优待,尝一口夸三口,彩虹屁吹得一流而诚挚。
夫人说,自从孩子到外地上学工作,她很少费心捣鼓点心,老两口的三餐只是简之又简的粗茶淡饭。
孔玫接上:“等过两年孙儿出来,有得机会让你费心。”
夫人收起托盘笑,“说的什么玩笑话,女朋友都没谈有。倒是小昭快了吧,今年三十,也差不多了。”
孔玫笑笑,让话语权回到主角身上。
柳芝娴坐黄花梨木单人沙发,康昭抄一把同款鼓凳坐她旁边,有意无意握住她搭在扶手上的手。
康昭莞尔,“嗯,快了,就等她点头。”
长辈面前,柳芝娴哪受得住这样的打趣和讨好,嗔笑轻打他一下。
隔着一张茶几,雒文昕从茶杯上抬头,幽幽扫来一眼。
柳芝娴羞赧至极,没留意对面。
康昭不动声色接上他眼神,漂亮的桃花眼微眯,镇定又挑衅。
许嘉珩也发现端倪,握拳低头抵在唇边,掩饰性轻咳。
长辈对孙儿问题总是异常痴迷,夫人又催他俩快点,他们等着吃喜糖,许建怀和孔玫等着抱孙儿。
许建怀和孔玫倒没过多掺和,说一切看小两口的意思,但只要他们一句话,一定会隆重操持婚礼。
不得不说康昭父母深谙话术之道,既尊重小年轻的自由,又表达对这桩婚事期待。
雒文昕在对岸默默听着,这些人的交际圈从父辈开始便紧密虬结,靠姻亲,靠共同利益,靠昔日友情,形成一个牢固的链圈。
他这个外人被封锁在外。
而柳芝娴本也属外人,因为和康昭强有力的链结,也变成链圈的一环。
这些人似乎都期待她的加入。
雒文昕一边认同柳芝娴的眼光,起码她挑选的男人还不赖。
一边止不住往外冒酸汁。
原本属于她的女人,如今坐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言笑晏晏。
换成谁也接受不了。
康昭似乎有透视心灵的能力,倏然眼刀扫过。
神情如视俘虏。
康昭唇角浅勾,揶揄一笑,与柳芝娴十指相扣,极其自然玩起她手指。
雒文昕手中那杯茶还原出原有的苦涩。
谈完老大的人生大事,焦点自然流转到老二身上。
许嘉珩被拉到话题中心。
雒文昕也顺带收到礼貌而不至于冷场的问候。
康昭和柳芝娴开始窃窃私语,茶几上似乎横着一道隐形屏障,柳芝娴从没看过他一眼。
长辈们赞捧他们,留美人士前途无量。
柳芝娴那边可能说到什么,和康昭相视而笑,全是情人间自然流露,看不出半点做作与别扭。
这笑容雒文昕熟悉又陌生。
康昭也在暗中打量对岸男人。
长辈聊到许嘉珩的同学竟和柳芝娴是故交,讶异之余不得不感叹缘分的奇妙。
康昭紧盯着,像工作时盯梢,防备雒文昕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
他丢面子还算小事,让父母亲难堪才叫罪孽深重。
还好,雒文昕这人虽然看着不顺眼,品质还算靠谱。
雒文昕三两句转开话题,作为许家客人,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康昭不得不承认,许嘉珩挑朋友的眼光还行。
柳芝娴有这么个省事的前男友,间接证明当年自身水平出众。
越优秀的前任,越容易成为那抹挥之不去的白月光。
回想起第一次从柳芝娴口中听到雒文昕的名字,康昭眉心微微蹙起。
……
一顿晚饭安然无恙结束。
许嘉珩与雒文昕在老镇长家落脚,孔玫和许建怀驱车回城。
康昭送别二老时,顺嘴提一句。
“我们家在桐坪村有什么亲戚吗?”
孔玫眼神一滞,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康昭目光请求许建怀确认。
许建怀静静摇头。
孔玫说:“怎么了?”
康昭淡笑,“没事,阿娴外公家在那边,去过几次碰到一些趣事。——爸妈,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告诉我一声。”
康昭站中间拍拍二老肩膀,将他们送入车中,后退挥手,目送离开。
孔玫和许健怀犹豫相视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
康昭今晚在柳芝娴宿舍歇脚。
康昭照旧坐床头老位置,边给手机充电,边监督她收拾进山行李。
登山包给塞得七七八八,都是康昭收拾的必需品,还有一些柳芝娴自行发挥的空间。
她竟然带上一整套旅行装化妆护肤品,连面膜也不放过。
康昭轻哂道:“爬山消耗大,怕你到时倒头就睡。”
潜台词,带也是白费劲。
柳芝娴说:“怕背包重就直说嘛。”
康昭:“还能重过你?”
一个红色盒子飞来,康昭敏捷接住,是冈本的包装盒。
康昭笑着投进垃圾桶。
柳芝娴说:“我不管,累了我就跳你身上,你不背我,我就原地不动。”
康昭说:“当望夫石呢。”
柳芝娴:“……”
手边没东西砸他,柳芝娴将自己砸过去,搂紧他脖子。
康昭扶稳她,以防她翻下床沿。
他想起一事,“阿娴,明天登山不算我们之前约定那次。”
这次只有柳芝娴和康曼妮两个女的,她们将同享一个帐篷。
康昭和熊逸舟搭伴,许嘉珩和雒文昕凑一起。
“当然。”
登山包内层塞着两个001,柳芝娴夹出,在康昭眼前晃了晃。
“看来这个也不必带。”
康昭挟持她的手腕,将001原路返回。
声音依然充满控制欲,“带上。”
柳芝娴说:“……你要在深山老林发情。”
康昭说:“也不是不可以……”
“……”
东西收得七七八八,哗的一声,柳芝娴拉上拉链。
“你先洗澡还是我先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