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黑子在手里抛了抛,“二哥此言差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父亲天天念,我都记得了。”
他咬着牙道:“你且先纸上得来,再躬行。大哥那棋术肯陪你耗上这么多天,也委实不容易。”
我噎住,闷闷收了棋,捧着棋谱啃了半月。再拉着二哥对弈时,他大方落座,“我让你九子。”
我也没推脱,先放好了九子的位置。等他一点点落到我套里去的时候,心在胸口跳的砰砰作响,一子落,大势已定。
而他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白子慢悠悠落下,一盘死棋又活了过来。
等我收拾好山河,才真真是大势已定。二哥到了末了,瞧着就有些放水,最后堪堪平手。
我咬着手指头,盯着棋盘,简直要盯出两个洞去。二哥伸手过来,将我头发揉乱了,笑着说:“这么短时间能练成这样,虽不如你二哥我当年,也是很不错的了。”
我瞥了他一眼。
他沉吟片刻,少有的正色道:“不可心急妄进,你请君入瓮的意图过于明显,太显露痕迹。还有,不可避重就轻。即便是想避其锋芒,也不是你这般避开就不管了的。”
我点点头,他却又强调了一遍,“观棋观心,这些话你得听进去了。”
日子四平八稳,就这般入了秋,又从秋入了冬。
北疆的雪来得早,寒风来得更早。安插在胡人那边的探子传了个消息来,才将这平静打破了去。
北疆这一片上,当以契丹为首,其他诸部落多归附于它,实力不可小觑。契丹同我大梁这拉锯战打了好几代,至今也未分个高低。
而我降生前,正是最激烈的时候,战场之上一息万变,父亲那时风华正茂,一杆银枪不负秦家军威名,一年间生生打下了两座城池。而契丹内乱得厉害,阵前换将,先自个儿搅乱了军心,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这些年里只是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几场,也未曾翻起大风大浪来。
而探子带来的消息里道是契丹王年老昏庸,被旁系一支篡了位,整个王宫内帐大换了一次血。新王蛰伏多年,一朝而动,搅了风云。可也的确算是人物,这番动作暗中排布多年,草蛇灰线千里而伏,最终稳稳当当坐上了王位。
这消息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新王近两年已是无冕之王,王帐决议实则多出于他之手。
父兄接到消息之时脸色便凝重起来。这么看来,便让人不得不疑心,这些年的契丹的安分,更像是养精蓄锐。
隔了两日,契丹那边便换了新的将领上来,重整军风。新王又派了第八子来督军,说是督军,也是历练。而传言里这八王子,与其父最为肖像,年纪尚轻,过了今年才满十六,身上人命倒是已然背了不少。王廷之战,他剑上沾了不少血。胡人之子,多似这般。
而父亲也接到了圣旨,圣上有意叫秦贺两家碰头,同守玉阳关。玉阳关地势险要,乃兵家必守之地,若要出什么岔子,首当其冲也是这处。
整个北疆一片肃杀之意。
大哥在看军务,眉上之色倒是温和的。我守在他旁,手伸在炭盆之上烤着火,叹了一口气,“今年这年节怕是回不去的。”大哥瞥了一眼来,又继续看着手中军务,“这时候你还有这份闲心思?那不如径直将你送回去。”
我将手翻过来烤着背面,“我才不要。只是有些怕战乱一起,底下将士回家重聚,便是遥遥无期的了。”
他叹了口气,“你能有这份心很好。前线眼下是缺不得主将的,可也不一定便真会开战。”
我点点头,想着也是,契丹那边自个儿都没完全理清了,想来是没闲暇功夫再生事端。
秦贺两家抵达玉阳关不过相差了一日,父兄登时繁忙起来。历来都是分守互不干涉的,如今骤然合为一处,自然有诸多事宜须得商定,也足以看出圣上委实将此处当成了好大一块心病。
都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圣上也明白,第二日圣旨又下了一道,在玉阳关这地界上,任父亲为主将,贺将军为辅。理由也说得过去,总归父亲身上是有这道侯爵位的。
两家各处城池都留足了戍守的将士,带来的也是千挑万选的精锐。此番布局,应是万无一失的。
而反观契丹,王廷之中还是有细微反对之声,要想一个个把这些扎进肉里的细刺挑干净了,还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父兄所议之事虽不瞒着我,可欺我年纪小,也并不刻意说给我听。他们平日里也忙得很,我自然也不能缠着问。
上天待我不薄,这时候便送来了极好的消息来源,还能一点点细细解释个清楚——贺盛。
自打同戍玉阳关伊始,这厮便时不时过来转上一圈。
我还拉着他对弈过两局,依旧是我执黑子。那时候被二哥教训了一顿,我回头认真将他说的毛病改了改,自以为棋艺大有精进,可惜两个哥哥后面忙得很,我不得对手,也只能纸上谈兵罢了。
如今遇着了贺盛,他虽自然比我忙的多,可也没忙到父兄那个份儿上,还是挤得出时间来陪我手谈几局。
第一局时他本势如破竹,被我巧妙引入重围,输我半子。我高兴得找不着北,抬头看他,他也只笑着看我,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同他道:“不可心急妄进,此乃大忌。”
他看着我一脸正经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我默默翻了个白眼,将棋盘收拾好,他又忍着笑说:“是,你说得对,我记下了。”我大大方方将黑子递过去,自己拿了白子来,请他先落子。
他咳了两声,也没再推辞。
这一局我便是体会到了何为四面楚歌八面埋伏。
终了,他随手翻了翻我放在案边的棋谱,翻了几页便说道:“这棋谱是难得,可要你来看,是有些为难了。”
我有些赌气,“怎的就为难了?我看着好得很。”
他轻轻摇了摇头,从后头翻了一页,随手一指,“这局怎解?”
我看了片刻,想了几个法子,又自个儿否了,便理直气壮道:“我还未看到此处。”这也是实话。
他好脾气地指点了几句,见我通透了,方才将棋谱收好,“我回去替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
第22章
我还未来得及拿到他新给我挑的棋谱,便陡然变了天。
父亲和贺将军得了圣意,圣上一心想趁此良机收复失地,将玉阳关以北燕勒、丰平二城攻下。是以这些日子里整个军营骤然森严起来,父兄面上皆是凝重之色。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如今契丹新换上来的将领可谓是不知根也不知底,就连对八王子耶律战亦是一知半解。而秦贺两家镇守北疆多年,作战风格早是暴露了个彻底。
我单看大哥紧锁的眉头,便知晓此战不易。现下正是冷的时候,我大梁的将士自然比不得胡人对气候的适应。说是难得一遇的机会,可也算不得良机。
贺家攻丰平城,秦家攻燕勒城。即便是近一点的丰平,离驻守的玉阳关也有三日的脚程。两城之间又有一日半的脚程,要的就是同时发难,打胡人一个措手不及。
几近是倾巢而出的架势,大军整装待发。我央了父亲半天,父亲依然不允带我一同。就连大哥都劝我道:“这不是闹着玩,这一仗胜负难料,你若跟去了,我们无暇分心照顾,不若留在玉阳关里,我们也没有后顾之忧。”听了这话,我也只好作罢。
大军出发那日,我亲手替父亲系上铠甲,眼眸低着,一心想着系紧一些才好。这必然是场苦战,待大军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父亲伸手轻轻拍了拍我头顶,笑道:“怎愁眉苦脸的?不必等春风吹回来,我同你哥哥们便回来了。”
我也笑了笑,“那安北就备好酒菜,等着给父兄接风洗尘。”
父亲连应了三声好,跨上战马,马前蹄高高掀起,一声嘶鸣。战鼓忽的擂动,声声直扣人心。旌旗高扬起,浓墨绘的“梁”居正中,右下有小篆写的“秦”字。
风刺骨呼啸而来,卷起黄沙,也蔽不住铁甲寒光。我登上城楼,目送大军浩荡远去,心下忽的有了几分忐忑。
军中精锐近乎都随父兄出动,留了小部分仍驻守此地,贺家那边儿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我军中如今在玉阳关内拿主意的是父亲身边一位副将,姓卢,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用了午膳,本该是小憩的时辰,我却愈发觉着心下不安。便从我营帐出来,径直进了大哥帐中。素日大哥在军中时,都是任我出入的,如今自然更不会有人阻拦。
大哥帐中挂了一幅北疆地图,我立在那处,盯了许久,思绪乱成了一团。
我伸手按着额头,轻轻合上双眼,这若是一局棋......
我眼前是黑白两子较着劲,黑子是胡人,白子是我朝大军。如今白子兵分两路,气势汹汹,委实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可若是黑子...我耳边倏地回响起二哥说我那句“冒进逞勇”,浑身一个激灵,登时睁开双眼,快步向前,手滑过地图。
若是径直弃了此二城,集中兵力攻打玉阳关,也是一个“措手不及”。只消在那二城兵力回援前拿下玉阳关,便可成包夹之势,里应外合......片甲不留。
我无意识地咬着左手大拇指,仔细看着地图,可仔细看着,又觉着不妥。
这不是棋局,棋局输赢不过一笑间,因此我才敢“冒进”。这数万大军之事,倘若契丹真是这个打法,岂不是如儿戏?且不说能不能赶在回援前拿下玉阳关,便是关内诸城驰援及时,也是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这打法着实有利可图,可这几率未免太小了些。
我心下有了这个念头,虽然知晓多半只是我妄加揣测,可也堵得慌。是以晚间只用了一碗牛乳羹,思虑再三,还是去寻了卢副将。
我打开营帐的帘子之时,卢副将也正端详着北疆的地图。我喊了一句“卢伯”,走到他近旁。
他见是我来了,脸上的皱纹笑的更深了些。卢伯年纪比父亲还要大一些,旁人这个岁数上早该是儿孙满堂的,可卢伯自十五岁来了北疆,便鲜少有回家探亲的机会。如今也只一子一女,儿子同大哥差不多的年纪,女儿比我还小一岁。
我记事起,他便对我像亲女儿一样。小时候父亲对我严苛,我练枪不用心,便罚我练一整夜,还练不好,便不让用第二日的早膳。
卢伯就点着灯笼替我照着,打着呵欠陪了我一整夜,热着羊乳叫我休息的时候喝。我蹲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便心疼地递水来,“侯爷也真是,对女娃子这么苛刻做什么。这要是我家那闺女累成这样,我不得心疼死了去。”他看着我把水灌下肚子,接着道:“就是世子小时候,我看侯爷也没训得这么狠。”
我小时候要强得很,最是听不得别人拿我是个女孩儿这事说事,闻言将空碗往他怀里一丢,赌气说:“女娃子怎么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他们!”
他退了几步将碗收好,蹲在地上看着我舞枪舞得愈发带着狠劲儿,笑着说:“是是是,哪儿比不上了?咱们安北比那些个毛头小子强了千倍百倍不止。”他喝了一碗水,“哎,小兄弟,你轻着点使劲儿。你这练法,等到赶明儿早,侯爷来看的时候,该使不上力了。”
自此以后,军营中叔叔伯伯们见着我面儿,就唤我“小兄弟”,我为这事儿还生了他两天气。
将士们平常得了假是能逛城郭里的市集的,等到我再大一点儿,他隔几个月便给我买身新衣裳来,我又不穿,平素里都是着哥哥们一般的衣袍的。便问他买这些做什么,他搓了搓手,说:“我家闺女就比你小一岁,这老见不着,也想得慌,看着你穿跟看着我闺女穿似的,也是求个安慰嘛。”听了这话,我便偶尔得空穿上在他面前晃晃,而后便把衣服收到木箱里。如今也攒了好大一箱。
“怎这个时辰来看你伯伯了?”卢伯将地下炭盆拨得旺了些。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心底的顾虑同他讲了。我本以为卢伯会笑我还是个孩子,说我想的不周到,谁料卢伯竟字字认真听了,又对着地图思索了片刻,才同我说:“你所说还是有几分道理,可这时候传消息去给侯爷,无疑会动摇军心。大战在即,这也只是我们的揣测,并无确切的证据。”
他手从玉阳关上滑过,点了点离此处最近的关内枯榆城,“不如先一步传消息到枯榆去,那里驻扎了一万大军,管事的是州牧王岩。叫他警惕着,若是玉阳关出事,便能先一步驰援,再将消息往后递。”
我闻言点点头,确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
卢伯赞赏地看了我一眼,“真是长大了,能想到这些,很不容易。”
我又陪他坐下来闲谈了一阵,看着他写好了给那王岩的书信,差了人快马加鞭送去。直到夜深了,才回了营房歇息。
第二日,送信的还未回来,我自城楼上远远望见一队兵骑踏尘而来,不由得手脚冰凉,刚想令人将城门关锁,再仔细一看,领头那个,不是贺盛是谁?
不知他为何半途折返,我下了城楼,将手指放在唇边,长长吹了一声哨,小红马撒开蹄子奔过来,我跃上马,自城门而出去迎他。
等奔到了他近前,便调转方向,同他一起往回走着。
我们皆放缓了速度,还不等我问,他便开口:“我心下总不放心留你自己在这儿,便禀了父亲,回来玉阳关守着。”
我不由得有些感动,“你也不必半道折返,贺将军该训你了的。”
他语调轻快,“父亲不缺人,再者,玉阳关才是兵家重地。”
几句话间,便进了城门。
正是晚膳的时候,我便同他一起用了。有一道烤羊腿,很大一只,占了整个盘子,通常是要切成小块儿,蘸着酱料吃的。他拿了一只小碟子,用随着菜品呈上来的匕首将羊腿片成片儿,放在碟子里,积了厚厚一堆,方才递到我面前来。
他做这些的时候我正埋头吃的欢快,也并未注意到。
我取一小片蘸了酱料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同他说:“知道你刀功好,也不必切成这么薄,太薄了反而失了口感。”
他又将那小碟子拿回去,换了一只空碟子,笑着应了一声“好”,重新替我片肉。这次果真是厚了一些,一片片却还是一样的厚度。
我看着他切肉,忍不住眉眼弯了弯。即便是大哥素日再照顾我,像片肉这等事,也是不会理的。